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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旧梦

    多年以后面对千军万马时,雁杳杳准会想起,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遥远的雪夜。

    舞台布景亮起,满天满地的风雪裹着一串串怒睁着大灯的车,真成了包藏火焰的大雾,反复化冻又被碾压的路面结了冰壳,光滑、却将那些匆匆赶路的可怜甲虫们牢牢黏住——没人敢在这么危险的天气行驶得太快,如果有,那他们的脑袋一定不太清醒。

    “呼~——”

    “滴!!!!”

    寒风吹彻!穿云的汽笛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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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车厢内突然醒来,灯光晦暗、暖气正足,安宁的音乐萦绕在车内四人的耳畔,令人睡意昏沉;

    车窗外是白色帷幕一般的大雪,一幢长途客车的黑影,像分开巨浪的鲸一般始终挡在侧前方。

    “这是那个时候……!”

    ——这些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熟悉景象,瞬间让她意识到了身处何时何地,一个许久前就被自己抛弃的名字掉落在脑海里,又再度被她一脚踹开——这不重要!她也意识到了前面主副驾驶席上的一男一女是什么人,但这也不重要!关键是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她尖叫起来,抓握手、撑车顶、用膝盖拼命顶前座的靠背,将自己死死固定在座位上!

    “砰!吱吱吱吱滋吱!!!!!”

    嘈杂而巨大的恐怖轰鸣炸响,化作风暴席卷而来,她像被丢进洗衣机滚筒的仓鼠,整个世界剧烈震荡、天旋地转……

    但她竟然一直保持着清醒。

    等动荡停止,她松懈下来,只歇了片刻,便运足全身气力,猛地一蹬——

    雪白的地面被刮出一道道脏黑的痕迹,那是路旁农田积雪下的泥土,痕迹的尽头,许多车辆惨然倒在一起,其中一辆小轿车四轮朝天,被十余米长的长途大巴车死死压在地上。

    “砰、砰、啪。”

    车窗玻璃被踢裂、破开,一个女孩挣扎着爬了出来,凌冽的寒风使她幼小的身体瑟缩得更紧。

    她返回探入车窗洞里——所有人都已经昏迷。她摸出姑母的手机,用剧烈疼痛的手拨打了报警电话,再拽出大衣裹在身上……她并没有找到鞋。

    “我这是……做什么啊?还有什么必要呢……”

    这是十三年前的那场车祸啊,她也许……在做梦吧。

    所有一切都已经发生过,所以她似乎也没有做这些事的必要,只是下意识地就像当年一样动了起来——是的,这一连串固定身体、破出车窗、报警等等,并不仅是这场梦里她基于先知先觉的行动,当年那真的只是个孩子的自己,竟然基于本能就做到了这些事。

    重温一遍,她这说不清是奇迹还是魔鬼的把戏。

    从突如其来的剧变中缓缓平静下来,她也渐渐想起了之后会发生的事:警车和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救援工作顺利展开,到了深夜,事故中的大部分人都被救出送往了医院。而年幼的她一直远远地盯着,连自己被冻僵了也没发现。

    于是女孩想要爬到路面上去,看看警车和救护车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便路过了压住小轿车的大巴车面前。

    透过宽广的前脸玻璃可以看到,车厢里的人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跌落、散布、或挤在一团,而玻璃上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以司机师傅的额头为中心沁上殷红色。

    “啊、啊……差点忘了……”她喃喃自语。

    这就是她见证的第一场死亡。

    她有些疑惑这场梦的意义,为什么要如此循序播放自己乏善可陈的回忆,还是说她已经死在了未来的某个时间,这不是梦而是走马灯不成?

    呜咽一般的警笛声刺破风雪,终于抵达。夜渐深,挖掘机和拖车以及众多救援人员通宵达旦地努力,终于解救出了在场所有人。

    最后,缩在角落里几乎要被冻僵的女孩被稽查发现,抱到了车上。

    “那个、那个车上的人都救出来了吗?”

    “啊?你是哪辆车上的?”

    “那辆小车里的……”

    “救出来了,在医院。”

    “那……那个大车上的呢……”

    她没有听见回答就已经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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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些许玻璃划伤外,没有什么大碍的女孩在做完检查后被送到了爷爷家。而她的父亲颈椎骨折,母亲和姑母各有伤势,又是治疗、又是处理案情的,十余天后才回了家。痛苦且疲惫之时,看到女孩早已安然待在炉火前,愤恨之情油然而生。

    “你死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不知道联系一下!”

    爷爷已经打过电话了……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夜里,电热毯烤得被窝热烘烘,昏黄的灯光也像温暖的羊水一般,浸泡着整个视野。

    但是母亲说:“从出事到现在没见你帮什么忙,也没听你问候过……是不是我们死了你也无所谓?”

    父亲说:“平时也是这样,一问就闷着个头,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他们在责怪她冷漠——从车祸发生到现在,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母亲问:“我总是想问你的,但又觉得可能你性格就是这样……你是不是不爱我们?”

    “你是不是没有心?”

    这是她头一次面对如此严厉的判词,也成为往后余生她最害怕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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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她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默,在父母眼中看来怪异且阴冷,愈发招致他们的不满。

    终于,她被送往乡下的远房亲戚家……

    梦境的舞台撤下所有暖光和鲜亮的布景,换上冰凉的铁轨和绿皮车厢。

    铁轨延伸千里,却并没有久留,蜿蜒着、交错着,下一站,下一站。

    回忆不断上演,也愈发熟悉,但她仍想不起这一生的终点,甚至还没想起自己的名字。

    她从表姑、二爷家,到说不清关系的亲戚家,到拾荒老奶奶的小破屋,到最后,只剩下了这两行铁轨。

    太阳像硬币从云兜儿里掉出来,铁轨亮晃晃的像要变成两把剑,女孩心里一惊,凑近过去看——

    “嘿!!!”

    意识恍惚中,她突然砰地一下被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然后双脚腾空倒在了地上,一个女孩双臂紧紧地箍着她的腰,把脑袋埋在她耳后,不停地念叨着。

    “好了!好了!冷静点啊!没事了……没事了……”

    她摇了摇头:“好了,我没有——”

    “你骗人!你的脚都在外面了!呜呜呜呜……”

    她无奈回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而彼此的名字和一切过往也在一瞬间回想起来。

    “笙笙……”(好想你啊……)

    “诶?你怎么知道……”

    水泥地面的月台上挤满背着大包小包的旅客,铁道边上,酢浆草、苜蓿和野菊花在盎然的绿意中肆意盛放。

    “呜————~~~”火车驶过,白粉蝶雪片似的惊起。

    她脸上浮现怀念的微笑。

    ——好久不见,顾笙笙。万幸在这莫名其妙的走马灯最后,是你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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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弹指一挥间,荏苒多少江湖事。南来的吐蕃国师悍然挑战整个中原武林,令不少英雄豪杰颜面扫地;销声匿迹七年有余的武林魔头,人称“血墨”的鹿玄端也重现江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次却迟迟不见被众人寄望的黄龙道人出手镇压;北方更有一血色罗裙的女子横空出世,双剑纵横千里,被世人冠以“朔妖”名号,并入“七绝”之列……

    不过这些纷争,相比大棠几位节度使的突然反叛,又是小巫见大巫了,靖王李泽也拥兵自重,割据自立……一时间烽烟四起,几欲天倾!

    人间纷乱不休,天地也如有感应般动荡频繁——尤以极北地带为著。

    但这却并非是与大棠境内轮番袭至的洪灾、旱灾同等的概念,而是更宏大的生态、地貌的剧变——植被、气候、动物群落,所有一切都在如彩墨晕染开来一般飞速丰富着世界的细节,峡谷、河流、险峰等地貌,也如同神明雕刻一般纷纷形成,有句话形容得很好,“山是漫长地质年代里变化极其缓慢的浪”,此时,浪正汹涌着……

    幸而发生剧变的地域已远在人们视野之外,否则若有人目睹这难以言状的景象,定会被震骇得疯了不可!

    须知三千万年前,喜马拉雅山也曾深埋于海底;五千万年前,冰冰洋也只是一个淡水湖泊……此刻不可见的某种伟力,似乎要将万万年的自然演变毕其功于一旦般,肆意改变塑造着世界!

    不,这片地域中还有人存在。不过她或许不属于会被这天地剧变吓疯之列,如果她此时清醒,也该能想明白,那或许只是这个“游戏世界”,在给没预计到会有人探索到的“地图之外”,加班加点地打补丁罢了。

    但她仍然沉睡着,紧锁的眼帘时不时地颤抖着,最后一抹金色薄光护持着她的躯体,洋流涌动,将她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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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无纤尘的房间里,少女安静如人偶一般沉睡,纯白的被单褶皱起伏,如无人觐见的圣洁雪山。

    “滴答”

    当荒岛上血色罗裙与晚霞一同没入海浪,当魔头与豪侠都随说书人的传唱溶在美酒里,当连天蔽日的烽烟渐渐散尽,当北冰洋的鲸歌响起……枕边的钟,刚好又走过一分。

    身世浮沉、金戈铁马、沧海桑田,所有一切都不过是时间之外的故事罢了。

    不知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