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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滕迟墨在沅陵为师傅寒武吊完孝,弄清了师傅是被辰州公署同警察局肃党杀害的,寒霖当即想带人冲进公署剿了那帮杂碎,却被迟墨挡下了。迟墨劝寒霖,公署里人多又有武器,硬拼是拼不过他们,这笔帐我们先记着,把师傅安葬了,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寒霖才忍住了怒火,答应迟墨先办了父亲的后事。

    过了头七,迟墨想即然来辰州了,师傅又是这样的死于官府公署肃党手里,他暗自里在辰州府里观察了几日,公署里戒备森严不易下手,带去的人与公署力量悬殊太大,不敢贸然动手。本想在辰州多待上几日寻机杀几个公署里的人,为师傅雪耻。哪知常德报纸上说常德洪帮洪老七失踪,并且与青楼的烟花女人有牵扯。迟墨感到常德里定不太平了,洪帮失了洪老七,樱花洋行首先会将怀疑的对象对准水务公司,艄公和冥天哪是他们的对手。再说,老七的失踪很蹊跷,洪老七在常德谁敢动他?莫说一个青楼,就是赖青山有时也让他几分。在青楼里失踪怎么也不可信。

    迟墨问寒霖信不信,寒霖摇头,说打死也不信。

    那有谁吃了熊胆敢在地老虎的屁股上拍巴掌长?迟墨突然想起艄公那天晚上留下冥天的事,他警觉起来了。“冥天!对冥天!”迟墨冲寒霖说。

    寒霖一愣,惊愕问心墨:“这时他动老七干嘛呀!”

    “走,回常德!”迟墨要所有人带上行李,连夜赶回常德。

    寒霖对迟墨:“哎,常德会不会出事?”

    迟墨眉头一皱:“怕要出大事!”

    寒霖:“哥你别咳人,能有什么大事?”

    迟墨板着脸,严肃地对寒霖:“快,收拾东西,现在就走!”

    常德城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石板巷子那条街旁的屋子,陆陆续续从窗户上亮起了灯。接着,昏黄的路灯像快要失明的老人双眼,带着昏黄的调子灰朦朦地铺在石板巷子里,行走在石板街上那条修长身影,斜长地铺在路上。她渐渐加快了行走速度,身后那片喧闹而令人作呕的虚浮繁华,渐渐地、悄悄地消失在她的视野,只剩下背后那片幽暗。而她又仍能隐约听到,从身后那片浑浊的烟花地里传来依稀男女打情骂俏嘻戏声。

    惠娘把嫣红送到青楼大门口,嫣红昔日相处甚好的姐妹们早已等候在门前,迫不及待地上前簇拥着把她“架”进了青楼。嫣红是不会忘了护送她的惠娘,回头朝呆立在那儿的她,抛出了一个媚笑。这算是对惠娘护送自己的一种酬谢。

    惠娘转身,绕到了青楼的一侧,紧张地张望了一眼四周,然后蹲下身子伸手从墙脚处那个稍有缝隙的墙体上取下一块砖头,在砖洞里取出了一样东西塞进手包,又把那个取下的砖头原封塞好,迅速瞧了眼四周,轻嘘了一口气,再才若无其事地离开。

    惠娘已是第三次用这样的方式,与单线联系人联络了。她从得到上级组织通知,要重新启用她作为常德地下组织的下级联络员时,自己仿佛获得了人生的第二次生命。从离开辰州到常德这段日子,已经让她等得太久太久了。

    她记得那个早晨,邮差在她家门前叫着她的名字,把手里的那封信递给她时,她就猜到自己等来了一丝曙光。这丝曙光照亮了寂廖的屋子,使她已经冰冷了好些年的身体又有了呼呼热气。在她拆开信封,看到了那久违的暗语文字时,她哭了。她掩面冲进了房内,抹了把激动的眼泪,匆忙从衣柜底层翻来收藏了太久太久,而又一尘不染的那本先生送的诗经,一字一句把信上的暗语与诗经对照。她又唯恐自己隔得太久,怕误译了暗语,再次仔细地核对了几遍,在确定内容无误后,烧掉了那封信和译出的内容。她心里再次复述一遍信上所指的那个联络地点和所有的事项,然后抱头激动得痛哭起来。她怕哭声传出这间不大的屋子,让街巷的行人听见,一头扎到了床上,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再传出这间屋子。

    从那以后,惠娘就像身后神助一般,有使不完的劲,精神不再像往常那样颓废,腿脚走路的步子更加灵便有力,腰也不再酸痛,脑子时刻都是那么清醒,感到自己跟变了一个人样。唯一让她感到吃力又无法说清的是,近段为何频繁出入那个臭名昭著的烟花青楼,而遭到紫轩怀疑自己已经变得堕落而贪图虚浮。就因这,使他们之间的情感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如胶似漆,紫轩时常变得暴唳起来。

    惠娘觉得自己十分委屈,总想在某个寂静的夜晚、或者是某一个快

    要黎明的早晨去一趟下南门码头,面对宽阔平静的河面把藏着的伟大秘密,向那条依然伟大的河流诉说一番,期望她心中的秘密能够在没有一丝波纹的河面,掀起一场波澜壮阔的惊涛骇浪。

    她去了。是顺着石板巷子走到下南门城墙脚下出了城门,再到码头的。她避开了喧闹的河街,找了一个避静的地方,安逸地面对河面。

    此时她想大哭一场,而面对的河面又是那样幽深,幽静的使她听不到一点动静。河面上飘起了白雾,薄薄的白雾把死一样寂静的常德河笼罩成白䋈一般云海,使这条河从寂静中变得十分神秘可怕。

    她面对河面最终没有哭出声来,把经受的一切委屈硬生生又憋回了心里,快要奔涌到眼角的泪水,也被陡生起的坚强决心打回了“原藉”。她想起了刻字店里的刻字佬;想起了西郊农民协会被屠戮了那些曾经为了一个理想而献身的人,觉得自己的委屈算不得什么,与他们相比,自己的委屈犹如面前大河中的一滴水珠,它是那样的渺小。她收拾了一下心情,毅然回身,穿过开始喧熙的河街,回到了那条栖身的石板巷子木屋。

    “回来了?”紫轩正抽着烟,朝进门的惠娘冷冷地问了句。虽然他的语气不是那么富有热情,但终归还是平和的。

    惠娘回了句:“嗯!”

    惠娘将手包搂在胸前,打量了一眼坐着的男人,她怕紫轩晓得她又去了那个不该去的地方,引起他的多疑和反感。她觉得自己应该与他坐下来,用女人具有的贤淑、温存,与积有一腔怨恨的男人沟通一番。除了自己隐藏的伟大秘密之外的一切,她都可以全部合盘托给他。

    她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能化解紫轩的疑虑。不管结果怎样,她必需得走这一步。

    她拉了把木椅与紫轩并排坐在一起,手碰了碰仍看着屋外出神的紫轩。用一句从她俩之间第一次认识的那地方和那个人开始,拉开了他们之间接下来通过交谈,解开相互间疑惑的话题。

    “寒武兄是被辰州公署肃党杀害的!”惠娘想,紫轩对寒武的情感就像对他的大哥春生一样,他与自己的结识是寒武促成的。她清楚,寒武的不幸招至紫轩的忧郁和不安,而他又只能在愤怒中暗恨自己的怯懦无能,无法为寒武雪耻而愧疚。

    惠娘抛出了一个让他震惊的话题。紫轩扭过头,惊愕地看着惠娘,他挪了椅子面对着她。问:“你是怎么晓得这事?寒武他是共党?”

    “你认为去青楼是为别的?这事还是嫣红从青楼里打听到的。你想青楼是什么地方,那消息比报纸还快。嫣红花费了点小钱,雇了个包打听,这事的来龙去没就清楚了。”惠娘不能有过多的解释,怕自己言多必失,向男人撒了个谎,将信中的内容说成是嫣红从青楼雇人弄来的,把他对自己的一切怀疑都归结在打听寒武被害这件事情上,还轻描淡写把寒武的死一句带过。紫轩看着惠娘,将信将疑地朝惠娘:“是吗?就为了寒武才去那个地方?

    “也不全是,你想,洪老七失踪了,樱花洋行同洪帮就这样不管了?”惠娘甩了把头,又抛出一个紫轩关心的问题。

    “这不是你一个女人该管的事!”滕紫轩扭过头看向另一边,手在烟斗上摁烟丝。

    惠娘瞟了一眼对面的男人。男人的脸不再是她进门时的那番苦闷模样,用装烟来掩饰他的内心世界,尽量消除对惠娘的记恨。

    这种掩饰没有逃过惠娘的眼睛。惠娘温柔朝对面男人一笑,推了一把男:“你不信?”

    紫轩吸了口烟,磕了几下烟斗,又把烟斗凑到嘴边“呼呼”吹了几下,看着惠娘:“就是这样也不能老去那地方!”

    惠娘别过脸,生气的:“你还是不放心,我又不进青楼,难不成那里的人把我拉去?”

    “我是为你好!”男人的声音低沉。

    “你只为我好,迟墨的事你不管了?嫣红常去青楼结识的都是些军政大员,樱花洋行老盯着水务公司不放,你就为这点事不愿帮你侄子?你对得起死去的大哥,对得起死去的寒武?”惠娘转过脸瞪着紫轩,目光犀利咄咄逼人。

    紫轩终于软下了,朝惠娘:“我没说让你不管,再说我也想使把劲,可劲往哪使?总不能天天去青楼就能把这些事办好吧!”

    “这么说,你理解了?”惠娘一笑。

    紫轩叹了口气,担忧地朝惠娘:“惠娘啊,我们是夫妻,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想想,常德就这么大,熟人三番五次的在那地碰上你,让他们怎么想,迟墨怎么想,艄公、冥天、寒霖他们也要面子呀。”

    惠娘:“暂时让他们误会没事,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的,放心噢,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洋行动了码头,那儿还得陪着嫣红去,我会尽量躲得远远的,别让你听到闲话!”

    紫轩看着惠娘,长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赵熙然从宫本那儿回来已经很晚了。

    巷街的门店都已关门。幽深的巷子只有几只昏黄的街灯在忽明忽暗闪着。从河面飘来的薄雾肆虐弥漫着幽深的巷子,把那几只仅有的街灯弄得跟传说中的鬼火一样,从飘逸的白雾缝隙间闪着幽暗的弱光。

    一阵风吹来,丝绸般润滑的薄雾被吹得稀碎,散成小的碎片,又慢腾腾地飘向空中。

    赵熙然身子猛抖了一下,打了个寒颤,浑身感到冰凉。他向前头不远的那点点明亮地方快步走去,妄想摆脱这条幽深而阴冷的巷子,快速到达他将要去的屋子。

    前方巷子的尽头,一个人形的影子在昏暗的弱光下晃动了一下,迅即又消失在那深䆳的巷子里。他立在那儿看了会儿,但昏暗的光使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巷子里依然寂静得悄无声息。

    赵熙然突然想到洪老七无故失踪的事,他加快了脚步,后悔不该晚上出门。尽管是宫本叫他去,他也完全可以找一个理由搪塞他。

    他想到洪老七,就想到宫本刚跟他交待的那些话。宫本放出的浪人都已回到了洋行,他们劳碌奔波了多日,仍未得到洪老七的一点消息,甚至连洪老七失踪的那天晚上,他去了哪里,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他们一概不知。宫本说这次洪老七肯定是难逃一死了,他相信他的浪人都无法找到洪老七的下落,警察局就更不用说了。他的浪人了解到洪老七在失踪前一天去找过驻军的赖团长,想要他帮与旅部的长官牵线,而被赖青山轰了出来。第二天的下午赵熙然还与他见了一面,晚上就再也没踪迹了。

    宫本对浪人调查来的结果并不满意,他把赵熙然叫去的主要原因,是要赵熙然去警察局里报案,让警察局来宣布洪老七的死亡。然后,由他去洪帮里操纵选出一个能与洋行合作的人选。

    赵熙然为难了。他一个买办何能在洪帮里掀起大浪?洪帮除了洪老七与他近些,谁也不会搭理自己这个为樱花洋行办事的买办,别说还到洪里去挑选帮主。他清楚宫本的本意,宫本目的是让他去搅乱洪帮现在的局面,使洪帮里的弟兄们为帮主的位置相互残杀。

    洪帮不团结的事,宫本早在洪五爷死的时候就撑握了,洪帮能维持这么长一段时间,全靠洪老七的淫威。一旦警察局宣布洪老七没了,洪帮定会乱成一锅粥。此时洋行出面,收了洪帮的房屋仓库那就水到渠成了。

    赵熙然不傻,当着宫本的面满口答应了这件事,至于能办成啥样他就无从知晓了。再说,洪帮里的人也不全是傻子,好端端的产业能落在樱花洋行手里,做你娘的美梦去吧!

    赵熙然想到这里,骂了一句,快步走进石板巷子的一个拐处。就在他转角时,几条大汉冲上,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锁住了他的脖子,一团东西塞进了他的嘴里,大汉们迅速把他装进了麻袋。

    赵熙然安静地蜷缩在麻袋里,唯恐自己的挣扎会加快生命的结束速度。他只得在极度恐惧、无奈中等待将要发生的一切结果。然而他的身子又由于恐惧和惊慌,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明显感到自己失去了控制,一股烘热的液体洪流般从下体泄了出来,顺着裤裆流到了裤管,浸湿了一大片,还散发着一股熏人骚味。

    他失禁了!身子也越发抖得厉害起来了!

    抬着他的大汉在走上几级台阶之后,赵熙然听到了一声推开木门的响声,接下来就是他被扔在了地上。他在麻袋里没有看到一丝光,想从抬着自己的几个大汉交谈中分辨出是哪路人物暗算自己,因他的惊恐,以至于他的听觉出现了问题,耳朵里只是一片“嗡嗡”叫声,什么没也没有听清。

    麻袋被解开了,眼前一片漆黑。当一只手从他的嘴上拔出塞在嘴里那团东西,他喘了几口粗气,动了一下身子,却遭来了汉子的一脚。他又倒在了地上。

    “规矩点,别他妈乱动!”黑暗中空旷的吼声。这声音像装进一个十分封闭的笼子一样,沉闷而有力量。

    “老七没了,你他妈护着嫣红不分财产安的何心?”又是一阵沉闷的吼声。

    “好汉,我没没没安啥心啊!”赵熙然心里明白了,遇到洪帮的人了。他不再是那样惧怕了,从地上爬起,黑暗中分不出哪里站着大汉,朝四周轮换着低头作揖,嘴不停向大汉求饶:“好汉,饶了我吧,洪帮的事我再也不插手了,再也不插手了。”

    “你不插手?宫本能放过你?别认为我们不晓得你肚子里的坏水,说,宫本找你干嘛去了?”这声音就在耳边。

    “好汉,洋行想——想帮洪帮选出帮主!真的!”他的声音很慌乱。

    空气凝固了,只有粗犷的呼吸声。赵熙然又恐惧起来,他怕接下来就是刀子捅进自己胸膛的“卟哧”声,他“扑咚”一声,双膝跪地,头磕得“咚咚”响,向四周的大汉:“别杀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你说的?”

    “嗯嗯,我说的!”

    “那好,你去跟嫣红说,把洪帮的财产分了,让帮会的弟兄们各奔东西!”

    赵熙然迟了片刻,吞吞吐吐:“这——”

    “做不到?”

    “嫣红一个女流之辈她撑不了洪帮,就是洪帮散了宫本先生那儿怕……”

    “告诉宫本,洪帮就是再不济也轮不到日本樱花洋行!”

    “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