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话钱塘几剪芟
祖父是个和蔼的老人，和邻居的关系都很融洽，虽然平时话不多，但言简意赅。唯有看见我，却变得话多了起来。也许是人老了，总喜欢回忆往事，有一次，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晚清的时候，有一个管盐的官，在本地政绩不错，朝廷派他到杭州公干四年，这个盐官算是个中级国家干部，一般外派可以带着家属。盐官的夫人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加上又有父母和儿女都在本地，就不愿意去这么远，于是留在了本地。盐官没办法，只能孤身带着几个随从前往杭州赴任。
盐官到了杭州，无心江南风物，却一心铺在公事上，不出一年，渐渐有了几分成效，心内略宽，一日无事，想一个人游览一番，于是就穿了便衣，携了几两碎银，兴致勃勃地出游了。
那杭州古称临安、钱塘，历史上有名的古都，真是物华天宝，美不胜收之地。兼有西湖三面环山，四堤浮水，东邻主城区，南隔钱塘江，四季分明，晴雨相间，十景各擅其胜，文人骚客留诗若干，谁不心驰神往。那盐官乘船湖上，把酒当歌，一时胸襟开阔，乐不思蜀。
且说这盐官也是个酷爱诗文之人，游到西湖小瀛洲，三潭印月之时，正值玉兔东升，千古同时，盐官感慨万千，于是就犯了文人的老毛病，想要题诗一首。寻思良久，前人佳句俱已题尽，无奈非要附庸风雅一回，就吟出了两句：
舟载波光点点徊，秀堤如带慕瀛台。
想不出下句，转念一想，何必强拼硬凑，不如作一个对联罢了，高兴之余，唤来岛上的酒家，拿来笔墨，趁着雅兴，大笔一挥就题在了小瀛洲的酒店壁上。一天的游览，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回自己的官衙去了。
谁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倒引出了一段佳话。
原来，那钱塘不但物阜民丰，更是人杰地灵之地，坊间多有俊流。盐官题诗两句，虽不是一句惊人，却也是中规中矩，不知是哪个路过酒店的好事之客，竟然续了下面两句诗出来，也在壁间题了两句：
谁偷西子空灵气，暗送潭心印月开！
盐官前两句平平无奇，人家后面续的这两句却真是带着空灵之气，点亮全诗主旨！本来这后续的两句盐官是不得知的，但偏偏这些有些墨水的人，就偏有这个毛病，自己乘酒兴写的两句诗总是萦绕于怀，不知哪一天，又是闲来无事，这次一起邀请了几个朋友，重游小瀛洲，一来要在这里以酒会友，二来也有自己的小小心思，意思是让几个朋友也看看自己上次的题诗，酒后笔走龙蛇的墨迹，自以为得意之作。不料这次一见，却见添了两句诗，字体俊秀，意境远远在自己之上。兼之几位朋友大加赞赏，不觉开怀！忙把酒家叫来，问是何人续诗。酒家笑道：“官人不知，这是钱塘城有名的女棋手，前几日也经过此间，兼会棋友，偶然之间见墙壁之上有两句诗，一时兴起，续了后面这两句诗。”店家一语未尽，满座哗笑。
座间其中一位朋友，是盐官的同僚，也是棋友，上来就道喜，笑道：“给兄长道喜，早闻这位女棋手崖岸高峻，钱塘有名，不但棋艺高超，一时未遇敌手，且才貌双全，能文会画，今为兄长续诗，岂不是缘分么？”盐官臊得脸一红，忙说：“贤弟玩笑了。”旁边又有一位朋友趁着酒兴凑趣道：“兄长久居杭城，公事劳心，眷属又不在身边，何以照顾起居，有道是千里有缘来相会，久闻兄长棋艺高超，家学渊源，何不择日到棋坊一睹芳容，与这位女棋手手谈数局，倘若有缘，也未可知啊，哈哈！”众皆鼓掌称妙。
且说这盐官，久旷之下，早暗有此意，今闻女棋手志趣相投，当次西湖美景，又有诗句题在壁上，不禁神往。架不住众人极力撺掇，又兼朋友们极力找人送意与棋坊，女棋手磨不开朋友的颜面，真就定下了日子与盐官会棋。
这盐官虽然诗文平平，却幼承庭训，几代人传承家传秘谱，都是围棋的高手。自觉即或他事不成，会一会棋中高手，也是一件雅事，就欣然前往。
话说这围棋对弈，又称手谈，相传是“尧造围棋，丹朱善之。”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古代文人墨客“琴棋书画”的四大雅事之一，这盐官也是自幼学棋，曾经下功夫钻研过祖传的不传外人的秘谱，也曾有高人指点过，故此少有敌手。但盐官是北方人，这女棋手南方人，棋理虽同，派系却大相径庭，两个人初见，都暗暗吃惊，对方很多招数都与自己所学不同，互有短长。三局下来，一胜一负一平，堪堪打了个平手。又见对方容貌，不禁暗生情愫。
那女子在杭城虽是小家碧玉，家道却也不寒酸，父亲也是有点学问和家资的人，只因溺爱女儿，才让女子在棋坊以棋会友，其实暗地里也有个择婿的意思。盐官虽有家室，却人才难得，况且人家是地地道道的高级公务员，旧时不是一夫一妻，朋友媒人多次撮合，盐官也说将来可以各居两地，没有妻妾之分，不分大小，况且盐官为人也很挚诚，彩礼丰厚，这样女方也就认可了。
婚宴之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朋友同僚都来贺喜，晚间红烛初上，夫妻对坐，钱塘城里又添了一对佳偶。这盐官此时刚到而立之年，洞房花烛得了红颜知己，真是喜上眉梢。
没过一年，女子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盐官更是高兴，忙把喜讯告知北方家乡的父母家小，旧时只要添子添孙，就是对老辈最大的孝敬，这样，男方全家也就全然承认接受了。
一晃四年，杭州的官任已满，盐官回乡述职，女棋手的父亲当时已故，则跟随盐官带着一子一女一起回乡了。盐官却也践赴前言，为女棋手另外购置了一处房产居住，两个妻子不分大小，和睦相处。后来到了民国，家道中落，两个妻子的后代都留在了北方，还时常走动，和同父同母的弟兄姊妹一样。
故事说到这里，祖父若有所思，我不禁就问：“爷爷，这位盐官是谁，您认识吗？”祖父微微笑着说，“这个故事我很少和人说，你看咱们家里有几本棋谱，你猜猜这位盐官是谁？”我说：“爷爷，这位盐官是不是您的长辈？”祖父喝了一口茶，没有直接回答，却慢慢地说：“这几本棋谱，一直保存到现在，你爸爸和叔叔都没有机会学，就给你吧。”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盐官就是祖父的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父。想不到我的高祖母是杭州当时有名的女棋手，而且诗文写的这么好。想想，在那样一个美丽的城市里，有那么美丽的爱情故事，竟然发生在我的先辈身上，是多么神奇。当时听着祖父津津乐道、有声有色地讲故事，我真是享受极了。如今，祖父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了几本书和日记，胡同里再也看不到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不禁黯然神伤……
晚清的时候，有一个管盐的官，在本地政绩不错，朝廷派他到杭州公干四年，这个盐官算是个中级国家干部，一般外派可以带着家属。盐官的夫人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加上又有父母和儿女都在本地，就不愿意去这么远，于是留在了本地。盐官没办法，只能孤身带着几个随从前往杭州赴任。
盐官到了杭州，无心江南风物，却一心铺在公事上，不出一年，渐渐有了几分成效，心内略宽，一日无事，想一个人游览一番，于是就穿了便衣，携了几两碎银，兴致勃勃地出游了。
那杭州古称临安、钱塘，历史上有名的古都，真是物华天宝，美不胜收之地。兼有西湖三面环山，四堤浮水，东邻主城区，南隔钱塘江，四季分明，晴雨相间，十景各擅其胜，文人骚客留诗若干，谁不心驰神往。那盐官乘船湖上，把酒当歌，一时胸襟开阔，乐不思蜀。
且说这盐官也是个酷爱诗文之人，游到西湖小瀛洲，三潭印月之时，正值玉兔东升，千古同时，盐官感慨万千，于是就犯了文人的老毛病，想要题诗一首。寻思良久，前人佳句俱已题尽，无奈非要附庸风雅一回，就吟出了两句：
舟载波光点点徊，秀堤如带慕瀛台。
想不出下句，转念一想，何必强拼硬凑，不如作一个对联罢了，高兴之余，唤来岛上的酒家，拿来笔墨，趁着雅兴，大笔一挥就题在了小瀛洲的酒店壁上。一天的游览，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回自己的官衙去了。
谁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倒引出了一段佳话。
原来，那钱塘不但物阜民丰，更是人杰地灵之地，坊间多有俊流。盐官题诗两句，虽不是一句惊人，却也是中规中矩，不知是哪个路过酒店的好事之客，竟然续了下面两句诗出来，也在壁间题了两句：
谁偷西子空灵气，暗送潭心印月开！
盐官前两句平平无奇，人家后面续的这两句却真是带着空灵之气，点亮全诗主旨！本来这后续的两句盐官是不得知的，但偏偏这些有些墨水的人，就偏有这个毛病，自己乘酒兴写的两句诗总是萦绕于怀，不知哪一天，又是闲来无事，这次一起邀请了几个朋友，重游小瀛洲，一来要在这里以酒会友，二来也有自己的小小心思，意思是让几个朋友也看看自己上次的题诗，酒后笔走龙蛇的墨迹，自以为得意之作。不料这次一见，却见添了两句诗，字体俊秀，意境远远在自己之上。兼之几位朋友大加赞赏，不觉开怀！忙把酒家叫来，问是何人续诗。酒家笑道：“官人不知，这是钱塘城有名的女棋手，前几日也经过此间，兼会棋友，偶然之间见墙壁之上有两句诗，一时兴起，续了后面这两句诗。”店家一语未尽，满座哗笑。
座间其中一位朋友，是盐官的同僚，也是棋友，上来就道喜，笑道：“给兄长道喜，早闻这位女棋手崖岸高峻，钱塘有名，不但棋艺高超，一时未遇敌手，且才貌双全，能文会画，今为兄长续诗，岂不是缘分么？”盐官臊得脸一红，忙说：“贤弟玩笑了。”旁边又有一位朋友趁着酒兴凑趣道：“兄长久居杭城，公事劳心，眷属又不在身边，何以照顾起居，有道是千里有缘来相会，久闻兄长棋艺高超，家学渊源，何不择日到棋坊一睹芳容，与这位女棋手手谈数局，倘若有缘，也未可知啊，哈哈！”众皆鼓掌称妙。
且说这盐官，久旷之下，早暗有此意，今闻女棋手志趣相投，当次西湖美景，又有诗句题在壁上，不禁神往。架不住众人极力撺掇，又兼朋友们极力找人送意与棋坊，女棋手磨不开朋友的颜面，真就定下了日子与盐官会棋。
这盐官虽然诗文平平，却幼承庭训，几代人传承家传秘谱，都是围棋的高手。自觉即或他事不成，会一会棋中高手，也是一件雅事，就欣然前往。
话说这围棋对弈，又称手谈，相传是“尧造围棋，丹朱善之。”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古代文人墨客“琴棋书画”的四大雅事之一，这盐官也是自幼学棋，曾经下功夫钻研过祖传的不传外人的秘谱，也曾有高人指点过，故此少有敌手。但盐官是北方人，这女棋手南方人，棋理虽同，派系却大相径庭，两个人初见，都暗暗吃惊，对方很多招数都与自己所学不同，互有短长。三局下来，一胜一负一平，堪堪打了个平手。又见对方容貌，不禁暗生情愫。
那女子在杭城虽是小家碧玉，家道却也不寒酸，父亲也是有点学问和家资的人，只因溺爱女儿，才让女子在棋坊以棋会友，其实暗地里也有个择婿的意思。盐官虽有家室，却人才难得，况且人家是地地道道的高级公务员，旧时不是一夫一妻，朋友媒人多次撮合，盐官也说将来可以各居两地，没有妻妾之分，不分大小，况且盐官为人也很挚诚，彩礼丰厚，这样女方也就认可了。
婚宴之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朋友同僚都来贺喜，晚间红烛初上，夫妻对坐，钱塘城里又添了一对佳偶。这盐官此时刚到而立之年，洞房花烛得了红颜知己，真是喜上眉梢。
没过一年，女子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盐官更是高兴，忙把喜讯告知北方家乡的父母家小，旧时只要添子添孙，就是对老辈最大的孝敬，这样，男方全家也就全然承认接受了。
一晃四年，杭州的官任已满，盐官回乡述职，女棋手的父亲当时已故，则跟随盐官带着一子一女一起回乡了。盐官却也践赴前言，为女棋手另外购置了一处房产居住，两个妻子不分大小，和睦相处。后来到了民国，家道中落，两个妻子的后代都留在了北方，还时常走动，和同父同母的弟兄姊妹一样。
故事说到这里，祖父若有所思，我不禁就问：“爷爷，这位盐官是谁，您认识吗？”祖父微微笑着说，“这个故事我很少和人说，你看咱们家里有几本棋谱，你猜猜这位盐官是谁？”我说：“爷爷，这位盐官是不是您的长辈？”祖父喝了一口茶，没有直接回答，却慢慢地说：“这几本棋谱，一直保存到现在，你爸爸和叔叔都没有机会学，就给你吧。”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盐官就是祖父的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父。想不到我的高祖母是杭州当时有名的女棋手，而且诗文写的这么好。想想，在那样一个美丽的城市里，有那么美丽的爱情故事，竟然发生在我的先辈身上，是多么神奇。当时听着祖父津津乐道、有声有色地讲故事，我真是享受极了。如今，祖父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了几本书和日记，胡同里再也看不到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不禁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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