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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举世皆敌。

    在这个瞬间,夜长明什么都没想。

    萧征,卫斌,王庭,皇帝,东军,百姓……什么都没想。

    他甚至没有去想那一年,血刀入体,满眼腥红的自己,和那个双手颤抖,紧握刀柄的小女孩。

    无需多想。

    他冲霄而起,化身为光,直指皇宫!

    ……

    ……

    由关外到帝都的路,无疑是这人间最难走的一条路。

    宝器层层封锁,强者处处阻拦,便是当年的天可汗亲率皇庭铁卫,亦绝无可能突破。

    夜长明怡然不惧,他是世间最快的男人,光芒破空,无可抵挡!

    然而,九州帝国的底蕴,又岂会逊于王庭?

    数百件顶级宝器腾空而起,倏然聚合成遮天蔽日的巨盾,挡下流光一击,旋即翻卷合拢,化为囚笼,将光芒禁锢其中。

    数十位将相级别的强者将囚笼团团围住,全力灌注修为,势要将那道纯净之光彻底镇压。

    这一刻,整个天下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座横亘于云端的巨大囚笼。

    ……

    ……

    深宫之中,朱璃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

    囚笼纹丝不动,但苍穹却裂开了一道口子,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连绵不绝!

    朱璃喃喃说道:“为了她,不惜毁天灭地,背负一应因果,一应罪孽……”

    她轻叹一声,说道:“这份心意,你早该告诉她的。”

    “咔擦”。

    越来越密集的苍穹裂缝,终于触及囚笼。

    坚不可摧的囚笼毫无抵抗之力,如同一张薄纸,被轻易撕裂。

    光芒脱困,瞬息而至,夜长明站到了乌云面前。

    局终。

    朱璃笑容真挚,对夜长明说道:“恭喜夜大哥,这一局,是你赢了。”

    她想了想,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你的决断比我预计的要快得多,时间还够,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话音未落,世界再度开始变化;紧接着,她又恢复了先前的帝皇威仪。

    这一局,朱璃依旧饰演皇帝,只是她与夜长明所在之处,从奉天殿,变作了乾清宫。

    ……

    ……

    乾清宫后院下的密室之中,夜长明怔怔地看着那个泡在药缸中的小女孩,目光几乎凝固。

    缸中药汁如墨,遮蔽了她幼小的身躯,但她紧闭的双眼,和不时抽搐的脸颊,明明白白地告诉夜长明,她正经历着怎样的苦痛。

    一旁的宝器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前朝宣和七年,天可汗敖嘎挥师南下……”

    声音戛然而止,小女孩立刻反应过来,本就被蒸得通红的小脸几乎要滴出血来:“昏君赵疾听信谗言,迟迟不肯发兵增援,以致天险失守,冀州沦陷,北域兵锋直指中原……”

    即便身处无边痛楚之中,她的吐字依然清晰,稚嫩的声音中满是真挚的愤慨。

    皇帝沉声说道:“若生逢彼乱世,璃儿当何以自处?”

    骤然听到皇帝的声音,小女孩面上喜色一掠而过,她睁开双眼,目光灼灼,先前微微发颤的身体,此刻被死命地绷紧,声音铿锵,绝无一丝迟疑:“当效仿先祖,揭竿而起,挽狂澜于既倒,救九州于水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夜长明微微皱眉,他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如此轻易地陷入对战争的狂热,哪怕出发点是所谓的国族大义,天下苍生。

    不理他作何感想,一旁的皇帝微笑称赞道:“好!不愧是我朱家血脉!不愧是我朱炽的女儿!”

    说罢,她面色一肃,问道:“今日炼体成效如何?”

    ……

    ……

    一局猝然而终,但小女孩的回答依旧盘旋在夜长明心头,他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幼时在父亲指点下习武的艰辛,对比之下,愈发觉得小女孩负荷过重,便说是非人折磨亦不为过。

    皇帝神情漠然,冷冷说道:“天命一族传承不易,赵家广蓄子嗣,扶植后族,皆遗祸无穷。”

    她转头,斜睨夜长明,语气森然:“当日朱家精锐尽出,与天可汗决战于雍州,率领东军,突袭皇庭的,却是那所谓的赵家旁支——嘿,手握帝国之锋,宁可与朱家暗通款曲,也不肯救援主脉,如此家族,不怪天可汗失算!”

    说着,她的眼中多了一丝玩味:“夜卿,你道我朱家,又是如何延续天命血脉?”

    不等夜长明答话,她径自说道:“朱家先祖卖女求荣,以色事人,自身亦需维系天命传承,于多年钻研之中,悟出一理——血脉相性相合者,更易于真心相爱,反之,若能真心相爱,则血脉相性多半不差。

    “依循此律,朱家嫡传男子,自幼苦修,至尉阶,开丹田、识海,魂魄初成,验得天命在身者,便有资格争夺储君之位。

    “此后一众争储之人化名出宫,微服游历天下,借机与各州、县暗中遴选的天命之子结交,遇有心动者,不惜人力、物力,连环设局,务使彼女子倾心相许。

    “及至成亲之后,为确保血脉相合、天命传承无忧,首胎必以功法操弄,诞下女婴,以为试验。”

    先前她提及朱家贵子设局俘获女子芳心时,夜长明已有不豫之色,骤闻“试验”之说,夜长明更是面色大变,眼中怒意升腾,双拳紧攥。

    刹那间,他明白了先前所见情景。

    修行乃天道赐予少数幸运儿的赠礼,绝非人人皆可登堂入室,即便某些血脉优异的家族诞生修行者远比常人为易,天命一族更是强者辈出,于子弟觉醒一事上,亦难操必算。

    为了尽快促使身为试验之物的女儿觉醒,朱家无所不用其极,以重荷将小小幼女的肉身与精神压迫至极致……

    如此说来,先前所见,绝非偶然,那是朱璃日日经历的童年。

    ——帝国大公主,命中注定的童年!

    ……

    ……

    仍是那间密室。

    小女孩长大了些,约莫八九岁的样子,一身单衣薄衫,手持利剑,正与皇帝搏命厮杀!

    皇帝自然不曾全力以赴,但也绝谈不上手下留情,女孩一旦失手,身上便会留下一道不浅的伤口。

    女孩性情坚韧,任皮开肉绽,不吭一声,但体力却不免随鲜血流逝——那些鲜血未曾沾染尘埃,在一股精妙真气的护持下,它们甫一渗出女孩的躯壳,便被凝成血珠,飘舞于密室之中,逐渐显露出一股妖异而残忍的美感。

    苦战良久,女孩终于力竭倒下,即便试图以兵刃支撑身躯,亦是徒劳。

    皇帝俯身,将她抱在怀中,真气一引,漫天血珠顷刻间顺着伤口钻入女孩遍体鳞伤的小小躯壳。

    当最后一粒血珠回到女孩体内,遍布女孩躯壳的伤口也全部愈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唯有那身如同碎布条拼凑而成的衣衫,无声诉说着不久之前那场几乎杀死她的苦难。

    皇帝摸了摸女孩的脑袋,柔声说道:“璃儿,你受苦了。”

    女孩摇摇头,说道:“璃儿不苦,父皇始终以真气相护,才是真正辛苦;璃儿但愿早日觉醒,将来上阵杀敌,守土安民,方才不负血脉,不负父皇教导!”

    皇帝点头,面带嘉许地说道:“这才是我朱家的女儿!”

    接着,她话锋一转,正色说道:“想要建功立业,光凭一腔热血可不够。朕问你,浩武三年,太祖皇帝……”

    夜长明面上罕见地现出一丝不耐。

    全程旁观了先前那场形同酷刑的剑斗,他已经无心聆听这场皇室考校,他很清楚,这种似是而非的问答,不过是在另一个层面上,进一步榨干那个女孩的精力罢了。

    似乎看出他的不快,皇帝有些突兀地笑笑,刹那间,又是一局终了。

    ……

    ……

    仍是密室,仍是剑斗,仍是漫天血珠纷飞。

    然而这一次,那个已然可以被称作少女的姑娘,在将将倒下的那一刻,奇迹般地站稳了身形。

    无形力量自她体内涌出,无需皇帝操纵真气,漫天血珠竟被她自己“夺”了回去。

    伤口顷刻自愈,她目光炯炯,凝视皇帝,旋即大礼参拜,激动地说道:“女儿朱璃,拜谢父皇十载教诲,若无父皇倾力督促、扶持,女儿焉有今日觉醒之幸!”

    皇帝大笑,说道:“璃儿快快起身,甫一觉醒便直达尉令之阶,此等天赋,足可与为父比肩,便是较诸太祖,亦不过稍逊一筹,有女如斯,为父亦与有荣焉!”

    说着,她亲自扶少女起身,真气、神识渡入少女体内,旋即面露狂喜之色,朗声说道:“天佑朱家,吾儿魂魄相等,天命加身,来日必为我朱家柱石!”

    她突然面色一肃,说道:“今日起,朕传你一元堂皇诀中修魄之功,修魂之法。”

    说着,她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语带勉励地说道:“吾儿当勤修苦练,来日你修行有成,便是拼着祖宗降罪,朕也要赐你完整传承!”

    少女喜出望外,连连谢恩,夜长明的面色却愈发冰寒。

    当场景再度变幻时,他以自身神识介入,阻止了朱璃的布局。

    帝皇威仪褪去,龙袍化作军装,朱璃又变回了那个东军参谋。

    夜长明静静地凝视着她,片刻,他低声说道:“不必再看了,陛下传你功法,是要测试你与一元堂皇诀是否契合,为将来与你母亲诞下太子做最后试验;如今你已入将相之阶,陛下仍未予你完整传承,想来他当初所言,不过是……”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朱璃突然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她收敛笑容,说道:“夜大哥,你错了。父皇当初传我功法时,固然存了试验之心,可是否要赐我完整传承,彼时他尚未决断。

    “若我真能飞升上界,于我朱家先辈而言,大小也是个助力,未必便逊于嫁与凡间豪门,替父皇笼络人心,何况能称豪门的,又有哪一家是嫁个公主便能降伏的?“

    说着,她眼波流转,望着夜长明,似笑非笑地说道:“真正让他决意将我推出宫门的,是你。

    “燃血怒战诀,以透支自身为代价,换取强大战力,怒意充盈之下,更能令战士无惧生死……你大约不知,对于一位帝皇而言,如此功法是何等致命的诱惑。

    “若得一支精兵,人人修此功法,每逢突击,战力暴涨,勇往直前,不恤己身,即便险死还生,亦已身心残破,神智缺损,朝廷自然有理由不以官爵相赐、实权相予,如此,不知困扰古今多少帝皇的难题迎刃而解,何愁王庭不灭、北境不宁?

    “而若此等功法唯操于皇室之手,暗中用以培植死士,又何愁权贵不忠、豪门不臣?”

    她看着夜长明,认真说道:“夜大哥,在父皇眼中,你是天下独一份的宝贝,比我这个使命已了的女儿珍稀百倍,为了将你紧握于掌心,他甘愿舍了我。

    “将我嫁入你夜家,为的是让燃血怒战诀顺理成章地传到他外孙手中,而他又岂会允许一元堂皇诀有外泄之虞?”

    夜长明忍不住说道:“你大可对他说明,我无意娶你。”

    朱璃不以为意,她早已习惯了这个男人不会拐弯的关心。

    她并不打算告诉对方,因为倾心于他,她早已失去了皇帝陛下的信任,此生再无一丝指望得到一元堂皇诀最后连结魂魄的手段。

    她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说道:“你无意娶我,是因为你早早属意乌云,不作他想,但父皇断不会允许这桩婚事成真。”

    此言一出,夜长明果然无心其它,皱眉问道:“为何?”

    朱璃理所当然地说道:“边关重将,黄金余孽,你们的结合会令他寝食难安。”

    夜长明心想我为帝国出生入死,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忠心?

    然而,想到历史之中那一位位离奇败亡的兵家前辈,想到朱璃最后布下的那场幻想之局,最重要的是,想到生平第一次欺瞒于他,就此飘然远去的乌云,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数日之前,他满心希冀,以为一战功成,便可挟此不世之功,向皇帝坦白乌云身世,而后光明正大地迎娶于她……

    如今想来,他唯有苦笑。

    沉思片刻,他缓缓开口,作最后的确认:“这是乌云的判断?”

    朱璃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语气真诚地说道:“若非她倾囊相授,苦心点拨,许多事情我亦蒙在鼓里。”

    接着,她正色说道:“夜大哥,你勇冠三军,兵法造诣亦不输历代名将,但人心难测,君心更是凶险万分,有些事,你想不到,做不来,需得有精于此道者从旁襄助。

    “过去三年,你能安然无恙,全靠乌云苦心筹谋,可她的身世,注定是你的隐忧,为免父皇以此事要挟于你,她唯有忍痛离去……”

    夜长明长叹一声,说道:“此事我何尝不知?我恨不得立时随她而去,可她远遁北域,想来亦不无手刃仇敌、复兴家族之意,我唯有居于上将之位,未来方可助她一臂之力。”

    朱璃摇摇头,她不禁想起了皇帝的判断,笑着说道:“夜大哥,我的夜大哥,你便这般苦等于东军主帐之中,等到魂枯魄竭,也休想等到北方竖起黄金家族的旗帜。”

    夜长明一愣,问道:“你何以断言?”

    朱璃语气平静,眼神却有些复杂:“因为我亦是女子,某些事情上,我比你更懂乌云心思。”

    不等夜长明发问,她无比真挚地说道:“去吧,她在等你。”

    说罢,她的神识退出玉盘,身影就此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