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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场“大捷”,令九州战意高涨,“剿灭王庭、征服北域”的呼声在民间不绝于耳,一浪高过一浪。

    然而,接踵而至的噩耗,犹如一记闷棍,砸在老百姓的心坎上。

    近年来飞速崛起的帝国新生代将星,为帝国屡立奇功的东军上将夜长明,于诱杀大可汗一战中孤身迎战一众北域强者,虽斩获彪炳功勋,却也元气大伤,损及根本,不得不立即闭关,短时间内绝无可能率兵出战。

    消息一出,舆论风向一夕逆转。

    众所周知,东军为帝国之锋,而夜长明如今无疑是东军之魂,他既无力再战,帝国即便勉强出兵,也难言速胜,与其空耗国力,不如暂止兵戈。

    如此铺垫在前,当王庭求和的消息传来时,民众虽然嘴上对那位大可汗颇为不齿,嘲笑他骄横霸道数十载,一朝受挫便锐气尽失,但大多数人内心深处,却都盼着朝廷能接受和议,休养生息,有那心思机敏些的,更是已经开始盘算,当国之大势由战转和时,该如何保全自己的生计,乃至抢占先机,牟取重利。

    仇恨、鄙夷、期盼,再加上几分好奇……就在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复杂目光中,北域王庭使者抵达帝都,面见帝国皇帝。

    ……

    ……

    军营内外风云变幻,夜长明却似乎一无所觉,依照乌云留下的指点上奏称伤后,他便将自己关在营帐之中,一连数日足不出户,仿佛真的在闭关疗养。

    静室之中,夜长明手捧玉盘,神识沉浸其中,全力推演。

    门禁宝器中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东军参谋朱璃,有要事求见上将军。”

    夜长明心中讶异,但还是开放了入内的权限。

    朱璃进门后,先是向自己的上将军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后平静地问道:“夜大哥在推演乌云姑娘如此安排的缘由,想算清她可能的去向?”

    夜长明坦然应道:“是。”

    朱璃直截了当地说道:“你需要帮助。”

    夜长明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朱璃。

    朱璃伸手握住玉盘,神识渗入其中。

    玉盘之中,朱璃的身影出现在夜长明面前,围绕他们的,是一个包罗天下的小世界。

    这个场景并不罕见,来到军营的头一年里,参谋朱璃时常会在这里向她的上将军求教,或者说,求战。

    但这一次,她的战意空前炽烈,甚至超过最初那一次。

    她目光炯炯,直视夜长明,笑容充满自信:“战胜我,一次即可,我会帮你找到她。”

    神识席卷天地,在这片交手了千百次的天地间,她第一次与夜长明分庭抗礼。

    “前日论道,收获良多,如今我已魂魄双晋,入将相之阶,夜大哥,小心了。”

    ……

    ……

    七战七负。

    纵横沙场未尝一败的帝国将星,于推演宝器之中,被自己的参谋稳稳压制。

    战役模型由朱璃挑选,每一战皆为千古名局,而每一次,朱璃为自己选择的,都是最终战败的那一方。

    虽然只是初入相阶,但一元堂皇果然神妙非常,她的神识丝毫不输于夜长明,精细之处甚至犹有过之。

    然而,她之所以能连战连捷,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七场战役皆为以少胜多,开局之时,夜长明手中掌握的实力本就逊色于她。

    史料之中,胜者固然妙策迭出,但真正逆转结局的,往往是败者的昏招。

    朱璃自然不可能犯下那些错误,她只需凭借优势力量,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即可。

    夜长明的反击不可谓不凌厉,两人之间的每一战都堪称惨烈,但即便夜长明已经在这虚拟的战场之上拿出了与自己带兵风格迥然相异的冷酷,朱璃依旧能够凭借更胜一筹的细节把控和更残忍铁血的用兵之道,将开局时的优势保持到最后。

    哪怕战后人间一片焦土,飘扬于焦土之上的,也会是她的旗帜。

    如此对局自然称不上公平,但夜长明始终不急不躁,一局终了时,他会默默复盘,静待朱璃蕴养神识,以完满之姿开启下一场战役。

    七局对垒,七场厮杀,夜长明对朱璃的真意已有几分头绪,但当第八场战役的模型在朱璃的布置下落成,夜长明始终平静的面色依旧出现了变化。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威名犹在的番号,明明白白地提醒他,此乃帝国立国之战。

    然而,开局那幕场景,任何史料都不曾提及。

    若此景属实,夜长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看待当初那位开国皇帝。

    ……

    ……

    纵观历史,九州大地虽分分合合,但大多数时候都处于统一状态;短暂的分崩离析之后,强大的家族会迅速崛起,攫取天下,更常见的情形则是君臣之势失衡,臣子取而代之,真正殃及天下的大动荡,少之又少。

    反观北域,当今王庭虽源远流长,但却始终无法得到北域各部族真心实意的臣服;王庭大可汗号称北域之主,实则不过是部落联盟的话事人,统领各部族,共同抗衡南方那位九州之主。

    军营之中,各部族共尊大可汗号令,可战事一毕,大伙儿各回各家,放牧生娃,王庭的命令,就要看心情了,真逼急了,举族南投的事也不是没人做过。

    如此局面,一直持续到百年之前。

    彼时王庭弱主上位,一味自保,九州皇朝兵锋之前,北域各族朝不保夕,或南投,或北迁,日益式微,愈发任人宰割。

    当是时,一位少年英雄横空出世,连败皇朝名将,于血战之中极速成长为绝顶高手,麾下势力亦是愈加庞大,先是收容那些因部族溃散而流离失所的牧民、勇士,其后逐渐有小部族举族来投,最终,他几乎以一己之力,聚拢了一个规模丝毫不逊于王庭的庞大部落,而当他打出“反攻皇朝”的旗号之后,连当时的王庭大可汗也主动向他奉上了尊崇与忠诚。

    千万年的分裂之后,北域终于迎来统一,最初追随少年的部落被称为皇庭,少年本人则被冠以史无前例的尊号。

    “天可汗,敖嘎。”

    感应到朱璃分配给自己的“角色”,夜长明不由地轻声念诵出那个震古烁今的名字。

    朱璃微微一笑,说道:“北域多悍将,强大武者层出不穷,王庭便是以武道立足,但敖嘎能成就传奇霸业,倚仗的可不只是冠盖人间的武力。”

    说着,她的面色变得有些复杂:“夜大哥,可曾听闻‘天命之子’一说?”

    ……

    ……

    修行者本就是世间罕见的非常之人,而修行者之间亦有差距,以魂魄资质而论,除规格、强度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维度——比例。

    三七为界,界外者主攻其一,界内者魂魄兼修,但也难免有所偏向,而魂魄完全均衡者,则被称为“天命之子”。

    天命之子觉醒之初未见得强过他人,但他们却有一桩独门妙处,若得一相契功法,魂魄齐头并进、相辅相成,等闲不易走火入魔,如此,修行之路自然大为顺遂,便是渡劫飞升,也比旁人多一分成算。

    天命之子中天资上佳者,无一不是名噪一时,他们魂魄兼修,文武双全,无论置身江湖、朝堂,亦或战场,皆如鱼得水,加之进境神速,一步快,步步快,无需苦熬光阴即可力压当代,登临绝顶亦不在话下。

    朱璃略作解释,见夜长明眼中浮现了然之色,她郑重其事地说道:“于逆境之中力挽狂澜,慑服王庭、力抗九州,成就北域万古一人的霸业,天可汗敖嘎不仅是天命之子,更是有史以来,最强的天命之子之一,其文韬武略、实力胸襟,俱是古今罕有,但他面对的,却是两个世代传承的天命一族。”

    夜长明想了想,说道:“朱家,还有……前皇族赵家?”

    朱璃点点头,说道:“正是。”

    天命之子想要后代维持魂魄均衡,唯有与同为天命之子的伴侣结合,但即便双方皆为天命之子,子女也未必仍为天命之子,其中多有人智所不及的玄妙之处,事先绝难预料,遑论加以控制。

    因此,天命之子想要将自身天赋延续下去,绝难办到;能够相对稳定地传承天命血统的家族,方可称天命一族。

    朱璃说道:“天命一族,往往始于一位强横无匹的天命之子,唯有权倾天下,方能于芸芸众生中,搜寻其他天命之子,从中遴选相性最佳者,为自己诞下后代。”

    身为屹立于人间顶峰的强者,夜长明一听便知天命一族传承之难,维持后代魂魄均衡不过是基础,在此之上还需考虑与祖传功法的契合度,千头万绪,实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

    朱璃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天命一族延续不易,但一朝大权在握,便足以镇压九州,旁人绝难颠覆,而他们为了维持自身血脉优势传承不绝,往往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前皇族赵家,立国之初走的是大浪淘沙的路子,历代嫡系要人皆广纳天命之子作配,少则三五人,多则十余人,儿孙成群,精中选精。

    “为保传承,赵家一度达至‘父凭子贵’之境地,若兄弟资质相差不大,一位‘好圣孙’,便足以令乃父脱颖而出。

    “如此,传承固然稳妥,历代皆不乏精彩人物,但赵家人丁亦因此而急速增长,且不说长此以往,九州迟早不堪重负,便说赵家内部,派系林立,争斗日益凶狠,不过数代,亲族之间便犹如世仇,如此传承,又岂是长久之计?

    “彼时赵家太祖太宗皆已飞升,继任皇帝亦是一代英主,眼见族中各支势如水火,他苦思一番后终于定计,先将族中非天命之子者尽数列为旁支,由皇城迁至兖州,为皇朝镇守北境东线,随后又自民间选出多位血脉特质与赵家血脉、功法相契合的天命之子,着意施恩,扶持他们形成新的天命之族,以为后族。

    “后世赵家嫡系血脉择偶,以后族女子为首选,如此,赵家传承渐趋稳妥,历数百年而成参天大树,根深蒂固,各后族如藤蔓攀附其上,其中与皇室赵家最亲近、于皇朝之中声势最盛者,便是我朱家。”

    随她话音落下,小世界中定格的画面终于解冻,如同一场大戏,缓缓拉开帷幕。

    北域形制的营帐之中,一位形容与朱璃五分相似、气度从容的艳丽男子,对扮演敖嘎的夜长明说道:“皇室无道,竭民力以奉仙庭;穷兵黩武,戾军心而伐北域……

    “……我豫州朱家实不忍坐视,舍妹忝局后位,不惜犯颜直谏,反遭昏君冷落……

    “……扬州卫家、荆州兰家,皆为同道,前者冀州萧家遭皇室设计,以致根基为大汗所夺,如今暂附于我朱家……

    “……为天下计,我朱家愿与大汗会猎于雍州,待赵家昏君退位,南北即当议和,从此互市通好,永结兄弟之邦。”

    ……

    ……

    帝国立国之战,堪称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其间多有诡谲之处,而最为后世所不解之事,便是天可汗敖嘎在攻占冀州、越过皇朝北境群山天险后的选择。

    无论是当时的北域各部,还是后世的军政大家,都认为敖嘎当时最佳的选择莫过于挥兵南下、马踏中原,击溃力主抗击北域的豫州朱家,可那位智勇双全的天可汗却坚持与据守雍州、坐拥坚城精兵却甘愿向皇庭割地赔款的赵家血战连天,最终两败俱伤,被朱家渔翁得利。

    若朱璃此刻为夜长明安排的这出好戏为真,此事……愈发荒谬!

    皇庭天可汗敖嘎,传闻中骄横残暴、觊觎九州的北域屠夫,他即便不似本朝宣扬的那般嗜血好杀,又岂会是心性纯良之辈?

    若朱家言道事成之后加倍割地相让,乃至称臣纳贡,还则罢了,可他们许给那位天可汗的,不过“和平”二字,仅凭这张空头支票,便足以令敖嘎甘冒奇险,搏命以求?

    笑话!

    然而,听完朱璃先祖那番话,夜长明真就提兵西进,踏入了历史早已给出明证的死局。

    对于他的选择,朱璃并不意外,而她也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战至终局,夜长明兵逼皇城,外围却被朱家统御的九州兵马团团围住。

    如同史料记载的那般,在朱家国丈舍命挤兑下,赵家末代皇帝自裁以谢天下、以殉皇朝,几乎同时,苍鹰携来噩耗,皇朝东军千里奔袭,于鄂伦湖畔大破皇庭主帐,敖嘎妻女当场身死,如日中天的黄金家族一朝破灭。

    至此,战局终了。

    朱璃沉郁的声音缓缓响起:“史载,遽闻噩耗,天可汗敖嘎心智沦丧,一念入魔,受天诛而死。”

    她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看着夜长明,轻声说道:“那是先祖诬蔑这位旷世豪杰的妄语。真相是,天可汗迭遭重击,悲愤之中破境成仙,因割舍不下追随他征战的将士们,力抗天劫,最终灰飞烟灭。

    “幸运或不幸,他的血脉并未真正断绝,皇庭遇袭之时,敖嘎妻子刚刚分娩,那个孩子被皇庭最忠诚的强者舍命救走,不知所踪,后据各方猜测,北域之中,敢于庇护黄金血脉的,唯有在敖嘎扶持下脱离王庭掌控、自成一脉的巫祖长生庭。

    “九年前,长生庭内乱,王庭屠夫傲木嘎亲自带队,助前任大巫主最器重的弟子弑师上位,而他的真实目的,正是清剿黄金血脉。

    “事后,北域突然大动干戈,犯我边境,彼时朝中文武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来,许是长生庭一战,有黄金血脉侥幸逃逸,入我帝国疆域。”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随朱璃心意,小世界再度变幻。

    待一切尘埃落定,朱璃已然立于帝都深宫、重重守护之中,看她的打扮,她所扮演的,赫然便是那位威势日隆的当朝天子——她的亲生父亲,朱炽。

    在她身旁,那个夜长明魂牵梦萦的身影赫然在目。

    而在这场不曾现世的幻想之战中,夜长明所扮演的,正是他自己——帝国东军上将夜长明。

    此刻他的处境相当不妙,用四面楚歌形容也不为过。

    北方,王庭大可汗傲瑞亲率铁骑,越过边境,直奔帝国东军而来。

    西方,帝国中军非但没有援助之意,反而在东线密布御阵,壁垒森严,敌意昭然。

    南方,本为东军依托的兖州以坚城利箭,堵死了东军的退路。

    征北城,萧大将军长叹一声,随即纵声长喝:“长明,东军将士何辜?莫再顽抗,降了吧!”

    奉天殿,兵部尚书卫斌对着传讯宝器沉声说道:“长明,天命难违,莫逞莽夫之勇,我以性命担保,陛下绝不会自毁长城,只要你肯认罪改过,来日仍不失锦绣前程。”

    东军主帐中,董实等人面色坚毅,齐齐望向夜长明——毋庸置疑,无论他下达何等军令,这些忠义之士都将誓死追随。

    而在主帐之外,士兵们杀声震天,间或有人振臂高呼,为他们的上将军鸣不平,可这更像是一种相互之间的鼓舞,不少人眼眸深处,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恐惧与忧愁。

    九州大地,那些家中有子弟在东军服役的人们,有人五体投地,不住磕头,祈求朝廷与上将军彼此退让,化干戈为玉帛,更多人却比周遭旁人更为热切地呼喊着:“夜将军,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窝藏黄金余孽,此事非要有个说法不可,即便真有什么冤屈,陛下明察秋毫,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还请夜将军入朝觐见!”

    随时间推移,九州声浪逐渐合为一股——

    “请夜将军入朝觐见!”

    御座之上,饰演皇帝的朱璃气度堂皇,声传天下:“夜卿,朕于皇城相候,惟盼与卿殿前一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