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引弦曲 » 第二十四章 今人非旧人

第二十四章 今人非旧人

    ————————————

    回到军营之中已然入夜,西陵商将大小事宜丢给了洛紫便出营向东侧树林走去,

    将士说,柳文秉去了那里。

    行出不远,她便瞧见了那棵大树上的人影。

    柳文秉靠坐在树的枝桠间,手里拎着酒壶,一条腿轻松下垂,看上去恣意又洒脱。他听到声响,侧头去看,露出一个笑容,

    “小商,你来了。”

    西陵商仰头看他,树叶斑驳,遮住了他的身形,只瞧得见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她慢慢开口,

    “为什么。”

    柳文秉淡淡一笑,周身的气质与先前那个软弱无能的男子全然两样,他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为什么,我恨他。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他。仅此而已。”

    “…为什么。”

    西陵商还是那一句话,她的眼神很悲伤,好像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小商,”男人的笑容淡下去,

    “因为最初和你母君订亲的人,是我。正夫,应该是我。本该站在她身旁的人,也应该是我。”

    西陵商看着他,没有接话。柳文秉晃了晃酒壶,低眸看她,

    “其实我本来可以忍的,自古以来国君的正夫侧夫又如何,不过都是囿于后宫的生育工具。入了这王宫,他的雄心如何,他的志向又如何。他和我也没什么两样。可是没有想到,阿岐居然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他掌帅,让他出征。”

    他忍不住大笑,“我真是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我和他一母同胞,凭什么他是天下人赞誉的柳氏公子,而我就只是他背后的阴影。但说实话,正侧什么的,我在意不多。我真正在意的是,阿岐的眼神,从来没有落在我身上过。”

    柳文秉懒散地转着手里的酒壶,言语里却带了几不可察的恨,

    “明明最初遇见她的人是我,从我七岁初次见她到现在,我爱慕了她快要三十年,我爱她的骄傲,爱她的自由,爱她的放纵,就连她望我兄长恋慕的眼神我也爱着。”

    “真奇怪。我那么爱着她,可是她却连那样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我。”

    柳文秉提起酒壶又灌了口酒,眯着眼看西陵商,

    “我不讨厌你,可也真的不喜欢你,你像极了你母亲,可又像极了我的兄长。我本以为那日你换下我,该是有去无回。没成想你居然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你和我的兄长,一样让人恨得牙痒。”

    “你勾结敌军,杀兄叛国,这就是对我母君爱的方式吗?”西陵商面无表情。

    “哦,虬龙国那帮蠢货吗?”柳文秉浑不在意,“他们赢不了。我所要的,只是柳武执的死。我的算计之中,这一战千百种结局,都会是胜。阿岐的国,我又怎会真的拱手让人呢。”

    “薛将军的信件,北狄的援兵,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是啊。我算计良多,唯一的变数就是你。”男人低眸一笑,“薛不思那信件自然是调换过的。至于那援兵,本就是我亲自写信请来的。援军兵将不过一万,全靠军阵。我预想之中,你和兄长本应该一同折在那里,不过就算你那一侧守不住,洛紫其人,也能破婪关。若不是你,我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西陵商感觉自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位侧父,印象里那个随和温柔的男人好像一层薄纱,揭开伪装之下的面容竟然如此可怖。用毒一事,只要稍微追究起来,就能查到他。勾结敌国,谋害亲兄,他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要杀了父亲。

    柳文秉的唇角不知何时流出了黑血,他不在意的擦擦,将空了的酒壶信手一丢,笑眯眯对着树下的西陵商开口,

    “我知道兄长对我有疑虑,但他还是选择信了我。小商,我这一生平淡,从未与人争夺过什么,可即便如此,我也有百转千回跨不过去的心坎。我的恨和痛苦从没人听,也从没人在意。我收敛性情,藏起本事,只盼着阿岐能看我一眼。可惜大概这就是我的命吧,那日听闻兄长出征掌帅的消息,我便死心了,我和他在阿岐的眼里,终究是不同的。在那深宫里的每一日我都忍耐着,可也实在忍不下去了。”他的眼神哀然,却又带着些解脱。

    “我和武执兄弟一场,有一口棺材,是此次我专门为兄长打造的,有保存尸身的功效。就放在绕城城西那家叫‘老房’的棺材铺。你到时报我的名字就能取走。”黑血随着他的话涌出,顺着脖颈染红衣领,

    “你幼弟阿御脾性乖张,以后没了我,怕是要吃亏。希望你能看在我曾经对你们兄妹的情谊上多加照拂。至于我,就葬在这绕城吧,我想阿岐也不愿意见我。”

    柳文秉温和地笑,眉眼间仿佛又是曾经那个儒雅的慈父。文质彬彬,温柔随和。

    西陵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沉默又悲伤地望着树间的男人,

    柳文秉撑着树干的力气渐失,终于从树上重重的落下,他勉力支撑身体,靠着树干坐下,被震落的树叶轻飘飘地铺了他满身,月光从树间倾泻下来,在他的脸上落下浅淡的影子,看上去温和又美好。

    黑色的血从七窍间流出,眼中的瞳孔一点点涣散开,他浑不在意,旁若无人抬头喃喃自语地笑,

    “恨我吧,恨我也好。你这辈子都不要忘了我……”

    —————————

    西陵商默默转身一步一步走出来,十九从身后跟了过来,穿戴整齐的衣领之中露出了些许白色绷带,想来是刚刚包扎完受伤的肩膀。那一箭的威力不小,他的唇色看起来有些苍白,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有些担忧地盯着她,

    “殿下……”

    “你带隐卫将侧父安葬。不必声张,对外只说忧虑成疾,吐血而亡。”西陵商脚步没停,淡淡吩咐,“兄弟阋墙,对柳氏大不利。嫡系亡故,再加上不齿的传言,柳氏会大乱。这件事的消息,要给我死死摁住。”

    “唯。”十九应声,招手交代了暗处的隐二,自己却并未离去,只远远继续跟在她身后。

    西陵商就着月色走出很远,行至一处山崖之上,她慢慢席地坐下,抬头望月,她离开国都时不过初秋,而今天上的月亮都已经圆润起来,明晃晃地悬在空中,圆满的像话本里的结局。

    皎皎月照人,可今人非旧人。

    压了许久的气血上涌,心脏好像被攥紧一样。这么想来,前世父亲身死的缘由也不难推测,所谓随兄从军,不过是想找机会报复,所谓被俘,也不过是个杀人的由头。父亲不是没怀疑过他,但那又如何,那是他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弟弟,就算知晓了算计,父亲想必还是会慷慨赴宴,孤身救人。

    那么多年,她们谁都没有看清。

    可现在她看清了,也不过是身后之事。

    她重来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再次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还是为了再次体会一遍又一遍的痛苦和绝望?

    西陵商咬住牙关,心里的恨意和愤怒几乎要把她烧尽,她甚至都忘记了悲痛忘记了难过,满心满眼都是滔天的怒火,恨这既定的结局,恨自己无能为力,恨这世事无常,命不由人。

    气血翻腾,压迫着喉咙,她咳嗽几声,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鲜艳的颜色染红身前的一处草地。不远处的十九一惊,箭步奔至西陵商身侧,他皱眉摸了摸周身,竟没有可以擦拭的手帕,

    西陵商浑不在意地抬袖掠过,衣袖上染了血色。

    “殿下,去看看医师吧。”十九盯着那抹赤红,微微咬牙。“您这几日忧思过度,臣恐您会哀痛成疾。”

    “你不用劝我,我还不至于忧思过度,”西陵商微然一笑,“丧父之痛,我心中千刀万割,可越是痛,我就越是愤怒。真奇怪啊十九,我现在满脑子的情绪就只有愤怒,想干翻这天道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