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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 绝

    人生的每一次被拒绝,我都是像遭受了莫大的挫折,失败和无望笼罩着我。从孩提开始一直到壮年成年,一直到老。似乎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在被拒绝中度过的,这样的人生,还叫人生嘛?当然,这就是人生,至少是我的人生。

    一个宽容的人,也许并不会去记忆每一次被拒绝的经历,但一定会知道被拒绝的滋味,那种五味杂陈的无奈和失落会在心里翻腾。这种经历是催化剂。我在一次次被拒绝中变得老练起来,变得有了一点点承受的能力。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就反以为常了。今天被拒绝了,明天再来。这次被拒绝了,还有下次。此处被拒绝了,还有别处。反正我不能因为被拒绝就颓丧,就消极。如果被拒绝了,就觉得人生无路可走,人事一无是处,从此一蹶不振,那才是最要命的。如果不能对一事物坚定信念,不能对一目标持之以恒,至少也应该好好活着,哪怕是赖活也得活。

    老了,忽然觉得被拒绝其实很有意义,它不仅提醒你思考一下被拒绝的原因,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你哪里都没出问题,那一定是拒绝你的人出了问题。既然是对方出了问题,那就不要纠结了,放下才好另谋他途。不过也可以告诉自己要换一个角度了,对方拒绝你,就一定是对方出了问题吗?许多时候其实谁也没有出问题,出问题的只是时间和空间。

    这世间一切有人交往的时空都呈现出被拒绝的悲哀,且又都是合理的存在,那就提醒了我,被拒绝是一个人生存的必然遭遇,没有不合理,只有不合时,不合地,不合人。

    既然我在被拒绝中艰难地活着,走过了一个个寒冷孤寂的夜,那我也一定是一个拒绝的主体,可以迎接一个个阳光快乐的晨。

    那么我是不是就可以享用拒绝的得意呢?我想来想去,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此等美妙的时刻。我还是回到孩提,不!应该回到出生,从我出生开始,我就没有过拒绝。

    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一系列悲剧在生活中发生,后来又牵涉到了我们的日常。饥饿无处不在,各种灾难一茬接一茬,已经无法统计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些灾难。有几本书好像是记录过的,但我不敢说,我很希望自己能拒绝出生,逃避将要面临的一切,可是我不能,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容不得我有丝毫拒绝的念想。

    在那个年月,我不知道北方农村对于现状的恐怖,但却知道我所生活的城市,为有一口吃的而面对的艰难。那些粗粮今天的孩子已经不能想象,但我却咀嚼如怡。要是在今天,同龄的孩子会嘲笑我:那你别吃啊!他们不知道,饥饿让我已经没有了拒绝的能力。

    再往后,人群里的我成了一个有点用的人,我可以教他们写字拉琴,因为那对象多半是孩子,孩子要学这学那,这就让我想起自己为温饱而挣扎的童年。今天面对他们,童年的欲望,能拒绝吗?显然是不能。苦难的童年让我生出了不忍拒绝的善良,因此,对于弱者,我同样不忍拒绝。

    以前读《红楼梦》,总是不懂宝玉的不忍,一个贵族,应该是高高在上,对姐妹、对下人、哪怕是对恶人,他总有一种不忍。今天知道了,人之不忍是一种善,贵之不忍是一种境,权之不忍是一种品。

    但仔细想想,一个人在主观不愿拒绝中的人生轨迹,其实是不可持续的。什么事,不分青红皂白,不问对错善恶,一概不予拒绝,那这个人多半要么是无脑,要么是脑残,要么是演戏,要么是同流合污共同作恶,要么是丧失良知装聋作哑。

    我肯定不愿意做这样的人,我要让自己尽力做一个在我的价值确认中的自己,必须要学会拒绝,必须要运用拒绝,这是维护一个人良知的最后手段。就是这句话:我不能制止,至少我还可以拒绝。

    在我的周围,无数人都在践行这一起码的法则,都想要履行至少还可以拒绝的权利。我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良知尚存的希望!他可以保障一个民族,在最困难的时候说不!可以在无法回避的时候保持沉默,可以在对灵魂最后羞辱的时候予以拒绝。

    可是我不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种勇气。

    上个世纪,我心目中有许多仁人志士,他们是有这个勇气的,那时候我还只是牙牙学语想要拒绝而不能的幼童,但我知道他们因为勇气而生而死。如今,人们的经济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金钱是人们日常不可缺少的一种追求,为了生存,为了我的亲人的安慰,我忽然发现,对许多事物,我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勇气,哪怕这是明显违背我的价值理念,违背我对善恶标准的定义,我一概都不能拒绝,因为拒绝的代价比我放弃我的生命个体要大许多倍,即便我被洗脑成堂吉诃德,被塑造成哈姆雷特,被锻铸成斯巴达克,我都不敢拒绝。

    一个物体如果进入一个封闭了的旋转器,它已经没有了任何拒绝的可能,除非因为旋转的速度失控导致炸裂。该物体要么因炸裂而消失,要么因炸裂而被抛出器外。脱离旋转,才有拒绝的可能。

    我的悲哀是,只有被拒绝,想要拒绝却不能。如果都像我成了这封闭器中的物体,结局会是如何呢?

    睁眼看云遮雾罩山雨欲来闪电横空水波拍岸

    洗耳听百鸟争啼牧歌幽怨钟声震响深谷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