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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 默

    在我有限的认知中,沉默也就这么几种。第一,当我遇上比我强势一百倍的对象,无论他的言语,他的手段,他的权利,他的体魄,他的无形的魔法都可以让我呼吸困难时,我只有沉默。第二,一个比我愚蠢十倍且自认为很聪明的人,他企图要让我屈服并和我争辩到底的时候,我知道我在他面前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善意真诚还是同情可怜都是徒劳,我就只能选择沉默。第三,当内心的苦痛无处诉说,当周边的一切被荒诞笼罩,我还能向谁倾诉?只有沉默。

    沉默让我避开了无谓的消耗,沉默让我节省了我并不值钱的生命,因为我将沉默的时刻用来思索生命的价值所在。

    然而这种思索却对沉默产生了让我难以接受的反观。我怀疑,如果一个生命是沉默的,那还是一个人的生命吗?即便是动物,当它遭到侵犯时,它也不愿意沉默,它用咆哮、怒吼表达他的反抗,在子弹向它飞来的时候,它用痛苦惨叫表达它的愤怒。而一个人,那就是我,在极其清晰的意识和思索中,在充满荒诞和丑恶的故事里,在众人的无知和盲从中选择沉默。随后,这种选择就成了逃避,就成了懦夫,就变得精致,就变得智慧。

    如果是一个人,一个现代社会的文明个体,应该是无需沉默的。我的祖先曾经就是高级动物,在那个尚处原始状态的时候,他们曾几何时沉默过?所以,如果我像祖先那样,是高级动物,我不能沉默,可我不仅是高级动物,我已进化成了一个人,我今天的沉默是对祖先的不敬啊!是人类在我个体基因里的倒退。

    沒有人会承认是他逼我沉默,按照现实的逻辑是我自己在逼自己。我认知中的三个沉默的理由,每一条都是我的自我选择,是可以被称作一种叫理性的选择。也许这个世界上做出这种选择的还不止我一个,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有的甚至都是些很有知识,很有道德,很有思想,很深刻,很善良的人,他们以一种不约而同的一致性,做出了这一选择,因为他们的选择,世界进入短暂的沉默期,就如大海在喧哗舞蹈之后,突然间平静了下来,如果此刻是阳光明媚,那该多好,那一定是祥和温暖,是真实的风平浪静。而这一刹那的沉默,却是安静的让人不安,低低的云层下是汹涌的潜伏。此刻,沉默是一种力量。

    我是多么不愿意逼迫自己沉默啊,这种逼迫,像是自己用钢丝钳掐住自己的咽喉,像是无意间干了一件丑陋的事,无法喘息,无法言语。

    安慰一下自己吧!我只是一个刚刚会说话的孩子。那些稚嫩的语言就只是一些呀呀声,没有思想,没有逻辑。自说自话尚可,对着这世界,对着一个比你还愚蠢的人,对着一个谎言制造者,你说你不能沉默,那只能是徒劳,只能是自取烦恼。如我不信,我这已经是苟延残喘的一条小命也将消失。

    我找到了一个非常充足的理由,让自己沉默,就当自己是一个哑巴,一个无论是清醒还是糊涂的哑巴。一个躯壳,一个能够呼吸的躯壳。

    回到《一个人的村庄》里去,实在寂寞,就和昆虫对话,和驴对话,和狗对话,和马和羊和树木和青草,和一切没有人性却充满人情的生物植物亲切交谈。我不能像卡夫卡描述的那样,让自己变成一条虫,也不能如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那样割掉我的嘴,我即便沉默,但我也不能没有嘴。嘴有多么重要啊!虽然沉默,但他可以吃饭,可以接吻,可以用牙齿咬住嘴唇,表示愤怒,可以发出振聋的笑声,就算沉默了连想要爱的情话也没处说的时候,还可以夜深人静时告诉自己,我还有爱,那些和我生命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亲人,那些生活在无奈和困苦中的芸芸众生,当他们看到我的这张嘴的时候,虽然处于沉默状态,但他们一定知道,我是爱他们的,只是因为我的行为不能受我的思想的控制而导致沉默。

    我已经不在乎说话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会说话,因为我已经沉默的太久了。曾经有一个在牢里的朋友告诉我,他的狱友叫他不要这么沉默,他说不沉默我还能咋样?难不成还要叫我对着墙说话?狱友说,对了,就是要对着墙壁说话,你还不知道啥时能出去,像你这种罪犯至少三年五年吧!三年五年的沉默,你就不会说话了。我大概也与这个牢里的朋友差不多,三年五年之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这不很好吗?他是特殊犯人,而我不是。我情愿不说话也不愿意说谎话,我为了说话,结果说的都是谎话,把我的朋友卖了也就罢了,反正朋友有时也会出卖我。一不小心我把我的亲人,把我所爱的人也卖了,虽然他们这辈子也曾把我卖了,可我不能把他们卖了,如果将来在天堂相见,我还要和他们微笑,还要和他们说话。所以我已经无所谓能不能说话了,就这样沉默着也挺好,至少不要让我的良心折磨我。

    许多人因为说谎话害了人,一辈子受到良心的折磨,睡不好,吃不香,整天脊背后面凉凉的,半夜时常看见有一个影子在追随着他,实在受不了了,就从楼上跳了下去,像橫露一样融化在蓝天里,美是很美,但毕竟还是一个罪状,早知这样,当初干嘛不沉默,沉默了,一切就不是这样了。你不能说真话,你就沉默,不沉默势必要说假话,说假话同杀人有区别吗?我是有点明白了,我愿意沉默。该说话时不说话,好像不是人,但可能是一棵草。没啥价值,但不害人。该说真话时说假话,也好像不是人,但一定是畜生。畜生哪能可以跟一棵草相比。

    还是做一棵草吧,沉默着,本想让风轻轻吹过,意愿却总是与现实相反:

    狂风来时惊涛拍岸

    暴雨至前电闪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