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登高望远

    立春日，长夜将尽。

    朦胧天光像是一层暖色彩纱，半遮黎明。

    初阳光亮的汇集处是一处站在狂风中的小乡镇。

    远来到此的风将黑夜撕开一大道口子，沿着灰墙青瓦一路西下，没走多远就撞上了边儿上的几百米小山，打了个回旋后，与尾梢的寒气一碰，又起两层早霜。

    如此吹过几阵后，萧条古旧的小镇已是遍地狼藉，各家屋檐底下几乎都躺着些碎瓦，连褐土烧制的青砖都被摔得七零八落。

    从深青色泥墙细缝里艰难冒头的野草，此时无精打采地倒在一边，连初春萌发的新绿都暗了几分。

    顺着青石路往上看，古旧的木质建筑已经被岁月镀上了层灰褐色油膜。

    再往上是灰檐青瓦，几间屋子顶上原本耸立的辟邪石兽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底座。

    在清一色的灰褐色低矮院墙中，有一栋青竹搭成的二层楼尤为突出。

    只见这个与众不同的房子前头还挂着块灰色牌匾，长有大半丈，宽约两尺，上面只有两个烫金大字：药铺。

    两个金色大字并排，前大后小，连笔画都是歪七扭八不成块，一撇一捺可能连刚学字的幼童都比不过，但愣是这么难看的字，盯着久了，竟然会觉得字体浑然天成，未经雕琢下甚至有点可爱。

    这么大的牌匾重量估计不轻，可竟然只被两条细长的绿色藤条挂在二楼外墙上，不论风吹日晒，藤条绿色依旧，丝毫没有断裂的迹象。

    在绿意盈盈的二层竹楼边上，是黯淡无光的黑灰色。

    森冷的背景下，有凋零与腐朽。

    药铺前面的道路拐角处四散着几堆草药渣，老人们都说这熬煮汤药剩下的残余扔路口可以拦邪祟去毒病。

    虽说生老病死是常态，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于是就有了“药渣拦病、辟邪增岁”这么一说。

    偶有要早起劳作的行人脚步匆匆，经过药渣堆时，都得踮着脚挑着地方走，怕沾染了晦气。

    这年头，哪怕是壮年汉子身子火气再盛，也怕鬼敲门。

    药铺门口的药渣堆了又堆，还是有很多人没活过生命中的寒冬。

    逝者已矣，留下的人还得努力活下去。

    寒风吹彻中，小镇愈加苍老。

    或许，它将一直这么衰老下去，直到在无人记得，无人在意。

    但今天，被忽视许久的小镇，似乎跟往常不太一样了。

    若是站在高远处往下眺望，就会发现平日里古旧衰败的小镇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青石路间、房梁顶上那一片片倒下的青绿野草中竟然有几棵格外坚强，在风中摇曳着瘦弱的身。

    碎石堆里还有几片完整无缺的泥瓦，里头还兜着的露珠晶莹透亮。

    还有院墙间的辟邪石兽全都像是被洗了个热水澡，灵动的眼睛似乎下一秒就会向你看来。

    赶路的行人脚步轻快嘴角带笑，缺觉的老者懒懒地躺在床上隔着窗子望着天光。

    屋檐上鸟雀开始叫唤，家鹅在扑腾着笨重的翅膀跟着呼喊……

    一夜寒风吹彻后，暮气沉沉的小镇如老树逢春，突然变得灵动起来。

    若是遇到个爱想事儿的人，估计此时还在思考着镇子怎么会突然就活起来的问题。

    一来今日没有红白之事，二来镇上更无门铺开张。

    倘若这人恰好又爱看神仙书，估计还会往玄奇之处想：难道是某家的辟邪石首吸收天地精华开了慧，还是天上哪位神仙思了凡？

    如果有这人百思不得其解，向镇子上的老人请教今天小镇的怪异是何原因时，那估计只会得到老人们的轻叹。

    这点小事儿在那些年纪稍长一些的人看来，可真就一点儿都不稀罕。

    无论是药铺的常青藤条和边上的古怪药渣堆，还是药铺牌匾上乍看贼丑细品却有余味的两个烫金大字，甚至不远处山顶上的蓄水池过盈不冲，这些在少年眼中违背常理的事情，老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老弱病死不可避免，岁月更替也是天道。

    生命的寒冬即将过去。

    春天要来了，万物自然萌动。

    待到几番新雨后，又会是一个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