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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黑色表演

    现在是半夜,四下漆黑,外面下起小雨来,这雨也是黑色的,这风也像是黑墨水,带有一股腥涩味。

    每次写完小说,我脑子都晕乎乎的,好像少了一块,可到底少到哪去了呢?

    我在做着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工作,那就是跟文字较劲。大多数作家是孤独的,我想起贝多芬在听交响乐时是否会有一刻忘了呼吸,卡夫卡写完《城堡》后是不是也脑子晕晕的,王小波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在写《黑铁时代》。

    如果说明星正值在青春年华时大火,那么作家往往在垂垂老矣时才有所得。我自然想做个明星,所以我曾经是很爱表演的。

    但我像每一个深夜里失过眠的人一样,平凡而又渺小。

    我最近很想写写家里的烦心事,但我想到天下何家不烦心,古往今来,天下何朝是太平。既然烦心事那么多,就不应该把它说出来让更多人烦心。

    所以还是说说我爱表演的事吧。以前我演过小品,写过剧本,那时我很爱演喜剧,很喜欢卓别林先生、憨豆先生。

    但我发现我没有勇气,就像无数个深夜照镜子的人一样,总是把脸侧来侧去,抬上抬下地仔细打量。始终不是满意的。

    不过我当初连这觉悟也是没有的。我是很不注重穿衣打扮的。

    我幼儿园就有接触过表演,那时候和另一个小女孩在台上跳《嘻唰唰》。这种往往是班级演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那时候我该是搬得上台面的。

    后来当我在准备高考,每每中午捧一本书,蹲在厕所排泄时,我就想。我是什么时候上不了台面了呢?

    那时我上厕所总爱念叨一句话“所有的排泄都是一种快感。”好像不这样念叨就拉不出来。

    我回到那个电影院,平时我们总爱蹭到里面看放映机播放电影。那时候也不知怎么的,没有人买票,却总有人在放电影。

    里面总是放着各种电影,喜剧片、武侠片、战争片。有时候有人会免费送票给我们,恳请我们去看,可到了那里,门口什么人也没有,票也不收,只顾往里头走。

    这一天,我在台上跳着《嘻唰唰》。额头贴一枚红点,两腮抹得通红,嘴巴涂上口红(人生少得的几次涂口红的经历。)手腕上绑着银白色的塑料环,把双手摇晃起来,很是好看。

    我记不清自己穿着什么,大概是银白色的马甲配上黑色的裤子。总之那时舞台外和现在一样黑漆漆的,好像外面也下起了雨,是黑色的。

    舞台上有灯光,是紫色的、红色的、和白色的。两个黑色的巨大音响放在舞台两侧。台下站着老师,观众席上坐满了家长。

    黑糊糊的看不清他们的脸,只听得喝彩声,欢呼声。音响声动如雷,老师像指挥家般挥舞双手。掌声如潮,黑色的潮水向台上涌来。

    我觉得人在年轻时就应该是棱角分明的,就应该多干些蠢事,多说些错话。但现在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人人都变得很安分,不停地压抑自己,逼迫自己更加成熟,所以抑郁症的人很多。

    我没有深刻地爱上表演是一件很难说得清的事。就像我没有深刻地爱上画画,没有深刻地爱上一个人。

    再表演时,我已经到了一个明亮的舞台。台下的人我大概能看清了,我有些紧张,但我仍很投入。只是动作变得浮夸起来,语言更加不自然。当那个冬天的晚上,我摔向冰冷的地板时,远处也是漆黑一片的。

    台下一阵欢笑声,我闭上眼睛,仿佛是掉进了冰窟窿。

    睁开眼周围黑漆漆的,我的心跳得厉害,这是被室友的吵闹声给惊醒了,或者是盆子打翻的声音。这时我尽管戴着耳塞,睡在靠寝室里面的下铺或者上铺,被惊醒后也无可奈何地失眠了。

    我开始想高考的事情,这是一件就要把我脑子掏空的事情。我对付失眠有个很好的法子,那就是任由它失眠,你越是想睡着越是不可能,还会心烦意燥、抓耳挠腮。

    可这时我不得不翻来覆去了、抓耳挠腮了。谁知道失眠该是不是件好事。

    铁床架子发了绣,冷冰冰的。本是蓝色的一块,掉了漆,显露出黄黑色来。

    我又回到了第一次拍微电影的时候,那时候有一群有趣的人,我在里面活得很有趣,自觉天堂大概也是这样。若死后我能一直和这样一群人拍电影,我倒是很愿意信教的。

    面对摄像头,我只是木然,好像在想些什么。画面感已经出来了,可我却一点没动。这个愚蠢的剧本也是我编的,因为我不怕犯错,不怕笑话。

    今天晚上我睡不着,想起了小时候脾气倔,半夜不肯上床睡觉躲在柜子里面哭,后来被扔到门外,就靠着门,在漆黑的楼道里哭。

    一直哭到快要天明。我觉得我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了。

    小时候看电视上的演员,只要数到三声就能泛起泪花来,很是厉害。可我其实也能做到,只要想想自己的委屈。

    我总能想到自己的委屈,鼻子一酸就能哭出来,现在可没这能耐了。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深刻地爱上表演。

    家里人小时候总爱以妹崽对我相称,好像爱哭就应该是女孩似的。不过我是真能哭,不对,是真能演。我相信所有的小孩都是绝佳的演员。如果你也是个小孩,你绝对会赞成我。

    后来没有再表演,也没有再哭。只是还会失眠,就像现在一样。那群有趣的人也在慢慢走向庸俗,只能在电视或者电影的某个人物上看见他们的影子。

    这样说来,他们的表演也是炉火纯青的。其实我怕黑,但我总演得不怕黑。小时候几个小孩围坐一团在公园的草坪上讲鬼故事,相互惊吓。直说得头皮发麻,背心冒汗,叫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后来就开始做噩梦,上楼梯时吓得飞跑。在乡下房子的旁边有一片竹林,那里更黑,比黑还要黑,我不知道该是种什么颜色。

    竹林里四下可以看见坟墓,乡下人迷信,即使是最虎背熊腰的大胆汉子,也不敢轻易走那里的夜路。

    我好几次和爷爷奶奶走那里的夜路,我只肯走中间。听见脚踩枯烂叶子的声音,林间突然飞起的鸟叫声,或者其他声音。只觉得自己被黑裹得死死的。不感到害怕,黑是未知的。

    后来我独自跑过那片竹林时,眼睛是闭上的。只听见啪啦啪啦疯狂踩起一阵响动。这件事告诉我,人即使在黑暗里也是能跑的。

    夏天时,我躺在床上,浑身汗流浃背,竹席如铁板炭烤我的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很白,窗外有光照进来。听见一声汽笛声,煞白的天花板上就出现个黑色正方形,然后随着汽笛声加大,黑色正方形就快速移过。

    汽笛声响两下,就并排着移过两个黑色方格。后来我开始计算从汽笛声响到黑色方格出现一共需要几秒,并开始期待下一次汽笛声和黑色方格的出现。就这样睡着了。

    还有几次我趴在窗户上,半夜向楼下探视,除了煞白的探照灯什么也看不见,我极力把头往外身,整个身子一大半悬到了外面,那样子就像是跳楼。后来家里装了防盗网。

    那时候楼下有许多简陋的房屋,里面住着些买不起新楼房的老居民,有点像是贫民窟,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带着些孩子。

    老人们多在六七十左右,孩子小至几个月,大至十二三岁,那时我也不过这么大。所以我总爱到那儿玩。

    那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样子也很难看。总会遇上一滩呕吐物,但其实是倒掉的饭菜。总有一股馊味和酸臭味。里面的房子黑漆漆的。只有一条连着线的小灯发着微黄的光芒,这是完全不足以驱散黑暗的。

    陈设其实很简单。一个大柜子,一个大桌子,还有一张大床。门是卷帘门。柜子里放着老旧衣物。桌子上摆满各种杂物,最显眼的是一个大头电视机。是灰色的。如果不开灯你很难看见它。

    床上很凌乱,各种被子衣物堆叠,各种缝补,使它看起来也是沾满黑墨水的。

    啃过的苹果核,废弃的零食壳,瓜子壳,卡片,玩具……粘上黑泥后怎么不是黑的呢?就连奶瓶的头,也因长时间吸允,发黑发黄了。

    那时候我很黄,头发黄黄的,衣服黄黄的。头发黄是缺少营养,衣服黄是泥土。

    我和几个小孩在黑暗中趴上了平民窟的阁楼,是一个木板搭起的二楼,我不知道承重是否有安全认证过。但我顺着那楼梯和五六个小孩爬上去后就没想了。

    那是一个更黑的空间,我们躺着、蹲着,说要一起玩“死亡游戏”。每个人憋住气转十圈,然后蹲着,让一个人来把自己抱起。

    我是第一个尝试的人,转完后,黑暗中也不觉天旋地转,只是很兴奋,然后人家一勒我,我失去了意识。

    我总感觉那时的我已经死了一次。他们叫不醒我吓得嚎啕大哭,最后全部跑掉了。只留下我。

    我像是做了很长一个梦,可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黑,如果黑也算是内容,那我觉着我压根没晕,我是醒着的。因为我醒着时,看见的黑也是这样的。

    黑总是突如其来的,明却料是如此。

    小时候有幸看见一次日食,那时候我对天空是毫无向外之前的。爷爷站在院子里,吓得举手作揖,双目发黑,在渐渐沉下来的黑暗中,他形单影只,穿着黑色的马甲,沾满黑泥的裤腿,瑟瑟发抖。

    我在田野里捏泥巴,觉得手里的泥渐渐变黑了就抬起头去看。看见四周都沉下来了。后来爷爷向我挥手喊

    “你快回来啊!”

    我丢掉泥拔腿就往家里跑。因此天空是怎样的,我全然没看见。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摇拽我,小孩并不都被吓跑了,还有个胆大的孩子不信我就死了,左右开弓扇我的耳光。

    清脆的噼啪声在黑暗中回荡。我终是醒了,脸上火辣辣地生疼。后来我再叫他们玩,他们都不肯,我感觉自己被愚弄了。就再没去找过那群小孩。

    那时候我还是爱表演。怎么能说这不是个恶作剧呢?我故意装晕想要吓他们一大跳,看来,我演的效果很好。

    写到这我该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睡着。不过总该试试的。但我总要忍不住想,我是什么时候不再爱表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