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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私人空间

    谢天最近总是抱住一个箱子不肯撒手,这个箱子极其光滑精致,没有棱角,四边都是流线型,但又不是椭圆形,远看起来还是正方形的,有人大、半人高。

    这箱子摸起来冷冰冰的、滑滑的,像是摸一块玉。是一大块黑玉。我看了好半天,周身漆黑没看出它的缝隙在哪,为何我要说它是个箱子呢?

    是个箱子总该能够打开的,既然能够打开就该道缝,找到这道缝就是找到了钥匙。

    谢天总对我说:“这不是个箱子啊。”

    “那它该是什么?”

    “它是一块奇石。”

    “你从哪得来的?”

    “每个人长到一定年纪自然就有了。”

    “混账!你是说,我还小吗?”

    我伸过手去就要抢,他赶紧将整个身子压上去,像蛇般缠在上面,一动不动了。

    我拉拽了好半天,可却没有一点办法。这奇石好像重得不可思议。而谢天就像整个粘在上面了一般。生怕会因此将他的面皮扯下来。

    我假装走开了,实则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谢天抬头向四周看了看,狼狈地从这奇石上滑下来坐在地上,双手仍是拥住奇石。

    “这玩意儿只能是个箱子,不可能是块奇石。”谢地暗暗地骂着。

    如此光滑的东西如何能粘住谢天呢?在这个箱子的对比下,其他东西简直丑陋得不堪入目。

    地板坑坑洼洼像是月球,比没装修过的房子可差劲多了。玻璃窗弯弯曲曲,谢天怎么也想不到如此粗糙的玻璃是如何维系而不破碎的。沙发更是起满了线球,你要是坐上去,屁股肯定会跟着变形。还有那茶几,上斜下歪,怎么看着都难受,桌面无数道棱角突起,放上手去可得把手擦破……

    当然这都是谢天眼里的客厅,而谢地眼里的客厅截然相反。天鹅绒铺垫的沙发,精致优雅。每一寸面料都是人工反复整修,摸上去有如女人的肌肤。

    大理石的地板激光切割,粗糙度都精确到毫米之间。茶几是嵌玉镶金的紫檀木,虽然长相有些怪异,但绝非有割人的棱角。玻璃板更不用说……

    想必看到这儿,你已经明白,谢地和谢天是当地的大富豪,俗称大少爷、二少爷。可最近大少爷也就是谢天不知从哪弄了这么个怪东西回来,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抱着奇石不肯放手。

    “少爷吃点东西吧。”

    一个女仆戴着白头巾,里面裹着金黄色的长发,她身材高挑足有一米八,长相十分清秀,大眼睛、粉色的樱桃嘴,鼻子尖尖的很小巧。

    她的口音很怪,因为她是俄罗斯的女孩。说话鼻音有些重,不过很好听。她穿着黑丝袜,黑色高跟鞋,一条黑色格子短摆裙,白色的礼服,蹲在谢天面前。纤长的手臂带着洁白的手掌捧着一个雕纹青花的瓷碗,里面放着一个白玉勺子,是一碗黑汤。

    “我没病,为什么要喝药?”

    “哦,这个啊,是砂糖。”

    谢天用疲惫发黑的眼神怀疑地看了看她,女仆抿嘴冲他微微一笑。谢地在一旁仔细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又低下头去看那碗,女仆将碗递向前。

    “喏。”

    谢天突然将头往旁边一侧,大喊道

    “不要伤害我!”

    “少爷,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谢天还是拼命地将头先转向左边又转向右边,双手撑地,拼命往黑色奇石上蹭。

    “这碗上长满了尖刺你看不见吗?小小的,就像电锯的齿。快拿走!”

    谢地忍无可忍,又从墙角跳了出来,对着女仆一招手,女仆走开了。

    “你闹够了没有!要是碗上长着尖刺,为何她细嫩的手没有受伤呢?”

    对啊,为何呢。谢天看着地上的坑坑洼洼越来越大,身边的东西越来越粗糙,简直是要模糊成了一团浆糊,他感觉自己就快要瞎了。拼命地擦揉眼睛。但看着谢地,分明是清清楚楚的。

    身下的坑洼还在变大,渐渐像是个黑洞,下面是无尽深渊,谢天惊叫一声,跳到了奇石上面,再也不肯下来了。

    如果谢地能看见这番景象,他或许能够感受到谢天内心的绝望。

    谢天看着谢地站在正在不断膨胀的黑洞之上,被拉扯着。整个地板像是一锅粥,煮沸之后,一切变得粘稠起来。白色的大理石地板现在成了浆糊,冒起一个个巨大的泡,好像是随时就会爆炸。一些裂痕和黑漆漆的洞正在不断变大……

    客厅周围的墙壁也融化了,原本是金碧辉煌的墙砖墙纸,现在全成了发皱的树皮。就连墙上那幅《星空》,也渐渐扭成了一团,像是一口浓痰。

    再没有了谢天所能容身的地方,他是一名遇难者,仿佛坐在一块大海上漂浮的破损甲板上。

    房顶像是钟乳石洞,各种玉泥色的东西好像马上要掉下来。那发着光的琉璃瓦灯,现在就像融了的蜡烛……

    谢天撕心裂肺地惊叫了好半天,终于精疲力竭地在奇石上睡着了。

    在他睡着期间,他的身边围满了人。有医生、心理学教授、精神病科专家、作家……

    这些人像是观望动物园里的狮子一般观望谢天,可没有人能把他从奇石上拿下来。和之前一样,他好像是粘在了这无比光滑的奇石上。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

    众人怎么也接触不了这块黑色奇石。用手一摸,竟无法停留在某个点,只是不自主地四处滑动着。想要往上爬,却像是踏着水练轻功一般困难。

    后来这批人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了,另一批人蜂拥而至。这批人是科学家、地质专家、宝石鉴定专家、人类行为研究者……

    科学家拿着大大小小的仪器在奇石上打探,却只摇摇头说

    “不是地球上存在的东西。”

    宝石鉴定专家摇摇头:“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番话把谢地气得又急又跳,最后只得把警察也找来了。

    “谢地先生,请问这石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不是石头!是个箱子!”

    “好,请你冷静一点,为什么说它是个箱子呢?”

    “我也不知道,感觉好像梦到过。”

    “好吧,那这箱子是如何出现的呢?”

    “一个月前。”

    “那谢天先生出现症状和这箱子有关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

    “我们是希望你说得更详细些。”

    “这么说吧,不得不承认我哥是一位优秀的经商者,他比我大五岁,我们两兄弟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偌大的家产后就一直是他在打理。”

    “打小他就每天被父亲带着与无数商业大亨见面,出席各种宴会、议席。参加大大小小的发布会、演讲。因此很小就表现出了过人的商业天赋。在他刚满二十岁时,父亲就放心地将整个商业帝国全权交给他打理。”

    “因此他的生活总是那么充实、繁忙,充满乐趣。一直到他现在接近四十岁了,整个事业达到了顶峰。一个月前他从国外出差回来,带回来这么一个怪箱子,行为也变得奇奇怪怪,这不,愈演愈烈了。”

    “好的,那么陪同他一起出差的有谁呢?”

    “这我哪知道,一直是他在打理公司,我只负责照料家里。”

    “你的意思是他很少回家?”

    “这倒不是,只是他几乎从不过问家里的事情。”

    “抱歉,那你们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这并不重要!我总感觉我哥在这家里找不到归属感。”

    “为何这么说呢?”

    “只是感觉,其实,他对整个社会都没有归属感,好像总有东西要伤害他。”

    “他性格有些内向或者胆怯吗?或者惹了什么仇人吗?”

    “当然不是!他做事决断大胆。待人和善亲切。更多的是对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这我哪知道!”

    “发病前他总是因为找不到衣物和鞋子而大发脾气,这些东西一般都是下人在安排,本不需要他亲自去操心的。”

    “而且他总觉着家里很脏,哪怕雇了十个清洁工,每天要将房屋打扫不下十遍,还是如此。”

    “洁癖?”

    “这是以前从来未有过的。”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操任何心,家里的一切我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不应该再有过多的压力了。”

    “好吧,谢谢你的配合,我们会派人继续调查的,今天就到这儿吧。”

    和警察的对话结束后,谢地站起身来,拉开大门将警察送出去后,转过身来回到大厅,只听见客厅里一声惊叫声。

    女仆满脸通红地从里面急匆匆地跑出来,她捂住半脸,低着头。裙摆跟着跑动摇摆起来。

    谢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问道:“又怎么了?”

    女仆只是摇摇头,挣开手,跑开了。

    “这丫头!”

    谢地一边转过头去看女仆消失的背影,一边继续朝客厅里走。

    到了大厅,回过头来,发现谢天已经醒了,他赤裸着上半身正在脱裤子,他的动作极慢,像是轻轻拨开针刺去摘枝头的花。

    此时他已经一脚蹬开西装裤,只剩了一条三角裤,他捂了捂脚丫子,好像有伤口似的。然后继续用手去捻三角裤的一角。

    “喂!你特码不害臊啊!干嘛呢!”

    谢地冲上前去,捡起四处散落的衣物就要往谢天身上砸。

    谢天吓得连忙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身子。竟抽泣起来。

    “疯了!妈的真疯了。”

    谢地摔门而去,在门外喊道:“所有人,没有允许,一律不得进入客厅。”

    话音刚落两个彪形大汉就叉腰站在了大厅门口。此时最后那根三角裤也掉落在了地上。

    谢天赤裸着睡得很香,呼噜声在大厅内四处游荡。他周围此时支起了四座暖灯。黄灿灿的,像是四个太阳。

    此时他的脸像腊肉一般发黄出油,头发卷成一团,胡子正在飞速滋长。他很消瘦,是这几天给饿的。曾经的啤酒肚可怕地瘪了进去,胖鱼头变成了骨头架,这是说他脸部的骨架轮廓清晰可见。

    谢地端坐在一把真皮的靠椅上,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嘴里叼着雪茄烟,眼睛无神地看着正在酣睡的谢天。他翘着二郎腿,身子靠在靠椅上。一身笔挺的黑西装,把谢天衬得发白。

    谢地很英俊,他梳着一头背头,鼻梁挺拔,浓眉大眼。一圈络腮胡显得成熟稳重。

    这画面有些像古时刑讯犯人,又像警察拷问犯罪分子,最像的是厨师正在烤乳猪。

    “一大把年纪了,脸都丢尽了。”

    “你不打算给他弄条毯子遮一遮?”

    “没用!”

    说话的人是谢天的妻子,她雍容华贵,耳挂钻石吊环,一身橘红色礼服,长摆拖在地上。胸脯洁白如雪,一串金项链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和暖灯的光芒如出一辙。

    她总是画着妆,眉毛描得不淡不浓、笔直有形。腮边带点微红,欲要滴血的嘴唇让谁看了都忍不住要吻上一口。

    她不过二十五左右,却很有成熟女性的韵味。身材凹凸有致,和那奇石一般是流线型的,根本没有棱角。

    “要不你去休息一会儿?让我来看着他。”

    谢地坐起身子来,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眨眨眼,站起来,转身走了。

    谢地走后,谢天的妻子坐到了那把靠椅上,也取出一支雪茄烟来,但没有抽,只是来回来去地看,来回来去地把玩。

    后来谢天就醒了,醒来时听见妻子正在嘀咕:“你可不能变着法儿要我守活寡。”

    无疑谢天爱过许多女人,眼前这个女人是他最爱的一个。他无力缩成一团,抖了抖说道:“真丢脸,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呀。亲爱的,你懂的吧。”

    她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脸,睡意来袭地说道:“可你总该想办法吃些东西啊。你不会以为,食物上也有尖刺吧,那你可就真活不了了。”

    “你可以过来抱抱我吗?”谢天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乞求。

    妻子站起身来,提了提裙摆,向他走过去。他吃力地爬起来,跪在奇石上伸出双臂去。妻子迎上去,两人抱在了一起。

    “你可真漂亮。”

    “以前我们是透明的,以后可是黑色的了。你害怕吗?”

    “我欢喜。”

    谢地此时正在规划另一项工程,那就是如何给谢天进食。既然家里所有的饭碗和厨具都带有尖刺,那就用一个机械手臂从半空中将饭菜倾倒入谢天口中好了。

    厨师正在将饭菜和肉类碾成一团,熬成一碗粥,准备为谢天进食。机械师和工程师正在加紧改造机械手臂。这一切就这么荒诞地进行着。

    等到众人一并赶往客厅时,却发现除了满地的衣物,谢天和妻子都全然不见了。一块黑色的奇石赤裸裸地躺在那儿。

    谢地冲上去对着奇石又打又踹,嘴里还骂着。

    “狗东西!还躲在箱子里面去了,你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了吗?”

    “找人!我要把这箱子炸开!”

    工程师和厨师离开后,又来了爆破专家,和之前那几个警察。

    警察封锁现场,对着爆破专家和谢地说:“你无权这样做。”

    “可我是他弟!”

    “事关人命!如果这是个箱子,那里面很可能装着两个人。如果这不是个箱子,我们就应该将重点放在失踪的两个人身上,而不是奇石!”

    “它就是个箱子!”

    “没有证据表明,它是个箱子,这只是你的幻想。你的梦。”

    “得,老子不管了。”

    谢地再一次摔门而去,这一次离开,谢地确实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这座别墅被列为凶宅,给封了起来。原因是有两人神秘消失在这大厅里,没过几天奇石也消失了。

    这件事没人说得清楚,只是眼看着大理石地板开始破裂长出石刺来,墙壁开始脱落,变得像树皮一样皱。房顶开始掉灰,玻璃冷热不均开始胀裂、扭曲,空空荡荡的大厅里,一切都变得粗糙起来。

    地上遗弃的纸张变成了浓痰,遗弃的衣物长满了菌落,灰尘在空中飞舞,还带着三百六十度的尖刺……

    后来我去了那个别墅,搬一张椅子坐在大厅里,我也有了那种心境,其实这种心境很容易产生。偌大的大厅里,空荡荡的,仿佛有两个游吟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