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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话:瞎子

    我有一个爱人,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她不是我幻想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的眼睛,不争气地不能再看见任何东西了。

    我是什么时候瞎的呢?记得一开始世界变得朦胧起来,是奶白色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是玻璃上的白雾。眼前蒙上了一层白雾,我应该庆幸并珍惜,至少我还有色彩的记忆。

    后来我便再也无法接受清晰的世界了。清晰的世界是肮脏的,满地的污秽随处可见、丑恶的灵魂相互撕扯。不过现在它们都被缠上了一道道白雾,我是看不清了。所以我也不总是提心吊胆了。

    睡觉前眼泪总是突然从生疼的眼睛角落滑出。我用手去擦拭,却没想过或许应该保护一下这受害者。

    终于有一天,它突然抛弃我了。我一下子坠入黑暗。起初我很害怕,因为我发现我醒不过来了。

    如果死有所意义的话,它一定是为了证明人曾经活过而存在的。

    现在我证明不了了。我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然死去。直到我遇见了她。

    她的声音让我构筑起一切。以至于我现在眼前的世界全是波动的音频。即使在极静的环境里我也要戴上耳塞才能入睡。同理即使在最黑暗的世界里,我也要戴上眼罩……

    不过我并不是完全不能看见东西的,因为我拥有对色彩的记忆,我可以构筑出色彩来。

    当我想红色,好像眼前出现了一团火,它是从我眼球的右上角落下来的。甚至还带有温度以及烧灼的气味。

    这团火是波动着的。你必须尽可能地集中注意力去想象,否则下一秒它就熄灭了。融入黑暗之中。

    这种事情我总是睡觉前干。因为我可以不被打扰,能够集中注意力。这团火还会蔓延开来。想象地越深入它的面积越大,像一滴红墨水滴入了一潭死水。侵染、蔓延开来。

    不过我更乐于想象蓝色和绿色,不知为何,想象它们仿佛要容易一些。蓝色像是一道雷。疯狂地波动着,疯狂地跳动着,在我视野范围内四处跑动,很难消失,却容易变色。即变成绿色。

    绿色并不像草原,但你可以这样想象。不过在我眼里绿色就是绿色并没有其他意义。它的生命力非常顽强,有时我已停止想象,它仍无法被抹去。甚至仿佛是真实看见了绿色,就好像我没瞎。

    回来说我的爱人,没瞎之前,我很爱打扮,生活也算宽裕。瞎了之后,没有工作,意志消沉,无从打扮,幸得我也看不见,所以心不烦。至于别人,肯定是嫌弃透我了。

    没瞎之前我看见女孩说得最多的话是

    “你真好看!”

    瞎了以后我说得最多的话是

    “这操蛋的生活!”“你的声音真好听!”“你说话真有趣!”

    显然,瞎了之后,我的嘴承担了更多的工作。我更加健谈起来。

    滑稽的是,没瞎之前,将自己打扮得仪表堂堂,却总是形单影只。瞎了之后,居然还获了一个爱人。我们是如何相爱的呢?

    那是我瞎了几个月后的事情,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正在一边抹泪一边构筑色彩。

    我正奇怪为何瞎了之后眼睛也会无故流泪。突然死气沉沉的防盗门叫了起来。我的思绪被打断,一切构筑的色彩居然融到了一起来。红色和蓝色滑到一起,绿色和黄色滑到一起,然后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我恼怒地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只找到了一只拖鞋,索性赤脚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

    前段时间一直是我父母轮流请假照顾我的起居,后来我慢慢适应后就开始独居了。

    没想太多,以为是父母担心我,特来看看我,于是站在门口。

    “谁呀?”

    “我呀。”一个道女声正艰难地穿过防盗门往我耳朵里走来。

    这样的回答令人不满,就好像我压根没问。但我还是把门打开了。

    “你怎么不开灯啊?我可以进来吗?”

    我不知朝哪个方向退了一步,示意她可以进来。同时生怕退到门外,把自己给关上。

    “不好意思我准备睡了,你有事吗?”

    她打开灯,一边脱鞋一边说

    “没事,只是好久没有你的消息,想过来看看你。”

    她的话语非常自然,脱鞋的动作也很利索,紧接着就往客厅里走,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而我只是宾客。

    我更加不满地说道:“我们认识吗?”

    “当然了!你真是怀极了,前几个月还夸我漂亮呢!”

    “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谁。”我像个傻子一样,不过我确信我是见过她的,从声音判断。

    “我是谁很重要吗?”说话间她竟迎过来,一下子搂住我。

    我浑身一麻,暗中掐了掐大腿。

    “不好意思,我瞎了,我实在不知道你是谁。”

    她放开我,后退一步。冷冷地说

    “你确实瞎了眼,可我不怪你,这不,我来了。开心吗?”

    说得好像我瞎了眼还得怪我自己,最后还要被原谅似的。不过我不傻,我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

    “开心。不过你能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啊,就是想来看看你,要是不欢迎,我就走。”

    我的心里一顿憋屈,来的人是你,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的人也是你,说赶你走的也是你……

    我只好沉默了。她仿佛是坐下了。

    “你真没趣。我想听你夸夸我。”

    我木然地站着,还在想自己有没有背对着用屁股朝她,衣服和头发有没有凌乱不堪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看她没有骂我,我也就放心多了。

    “你的声音真好听。”

    “怎么了!我很丑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理解。

    “呵!说吧,这段时间又去勾搭了多少女孩?”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家啊。”

    “我不信。打电话给你,你一个也不接。”

    “我换手机了。”

    “做贼心虚吧!”

    我说不过她,于是开始想象她的样子。她应该穿的是高跟鞋,因为走进门来时,响动很大。

    她搂住我时,手臂上没有遮掩应该是短袖,下半身就不好想象了,但我希望是淡蓝色的小短裙。她声音确实不难听,特别是在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听见女声的艰苦情况下。

    她大概一米六左右,有一头短发,最好是长发。

    “你想什么呢?”

    “没,你刚才说什么?”

    “呵!本性难移。”

    她突然起身,扑过来将我推倒在沙发上,我被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要是因此摔在地上,或者把头撞在茶几角上,就不好看了。

    幸亏这一切没有发生,不过我竟还会怕死,这是我才知道的。

    她翻身骑到我的肚子上,一边给我解领扣一边说着。

    “好啊,好啊!你肯定是想这样吧。”

    因为我常年健身,所以力气奇大,我猛地托住她的腿,将她整个人端了起来,并放到了一边。

    大腿也没有遮掩,真是短裤或者短裙!

    我正要起身呵斥,黑暗中只闻得一阵抽泣声。好像我已经呵斥过了。

    她哭了起来,一开始像毛毛雨,后来就像暴雨一般,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打泼哭泣。

    我就像被淋了个落汤鸡,手足无措地安慰道

    “别,别哭啊!我又没对你做什么。”

    “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好看!”她哭着嗓子喊。

    这我哪知道啊!我真后悔刚刚没有快点睡着。

    “怎么会呢!你这么好看。”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对啊!我干嘛要把一个好姑娘推开。要不重来一次?

    “我这不是没搞清楚状况嘛!”

    “你难道还担心我会吃了你不成?”

    她还能占了你的便宜?

    “我不能占你的便宜啊!”

    “那我走行了吧!”

    “别啊!要不重新来一次?”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女孩破涕为笑。

    “你真可爱。口是心非的男人!算了,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你送送我吧!”

    我糊里糊涂地起身朝门口摸索去。她就缓缓地跟在我身后,还不时地偷笑。

    终于到了门口,我停了下来。她也跟在我身后停了下来。这种感觉很不好,特别是对一个瞎子而言。

    两人沉默着没有动作。憋了好一会,女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傻站着干嘛!楼道这么黑,送我到电梯门口啊!”

    我也没反应过来自己赤着脚。一个跨步就迈了出去,整个身子刚一拽出去,只听得身后咚得一声,门给关上了。

    我这才发觉上当,赶忙回身去敲门。

    “什么意思啊!快开门!”

    里面传出稚嫩的命令声。

    “不准大喊大叫!不准敲门!不准打电话叫人!否则我就告你非礼!”

    这到底是谁非礼谁啊!再说我手机也没带在身上啊,这啥也看不见,上哪去找人?就算找着人,怎么说啊!我该不是遇上女骗子或者女盗贼了吧!也没听说过这种新型犯罪手段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平时都是我欺负别人的份,这丫头一点也不尊重残疾人士。

    “姑娘我错了,看上什么值钱的东西尽管拿,外边冷,放我进去好不好?”

    “不好!得等我开心才好说。”

    “怎样你才开心呢?”

    “老老实实在外面呆着,哪也别去。困了就靠着门睡觉。”

    我总觉着我应该拿出些脾气来,可却怎么也找不到怒点。

    “你要是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啊……”

    我没有听见这个故事,只是想起来小时候因为不听话被奶奶关在门外的事情来。

    那时候我还没瞎,楼道里很黑,我胆子很小,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委屈也就不怕了。

    那时不是电梯房,楼道里偶尔有人上下,他们看见我坐在门口哭泣,没有言语只是自顾自地走开。

    我就在泪水中睡去,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我能够很清楚地记得门被打开,我被抱进去。

    那件事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的处境和那时很像却很不一样。那时我只要认个错就可以进去了,现在认错也来不及了。这个蛮女人,真是无理取闹。

    她的故事又长又无趣,听得我直犯迷糊。简直就像是催眠术,我堆在门角,像一堆肉。

    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打开了一道缝,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起身,翻身滚撞了进去。

    我使了一个小心机,假装睡觉,见门外没有了动静让她误以为我已经悄悄离开了,好打开门查看。

    “嘿!小蛮婆,着了我的道了吧!”

    我将门拉回来一关,其实是讲自己给害了。那小蛮婆躲起来了,找不到了。她要是不出声,和一个瞎子玩捉迷藏,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我明白没有胜算,只好摸索着,又躺回了卧室的床上。任由她去偷,去拿,去闹吧。我现在可真是犯困了。即使没带耳塞,也很快睡着了。

    眼前没有再出现色彩,而是出现了一个女孩或者一个女人。

    第二天,这个女人搂着我,皮肤很是细腻和温暖,就好像是周身被馒头给裹住了。我睡得很舒服,起来得很晚。把昨天晚上折腾的时间全给补了回来。

    她用脚蹭我,头发披散在我脸上,双手抱住我的腰。

    我吐了吐头发,翻身坐起来。她估计还没醒,一点动静也没有。但也有可能正盯着我偷笑,想想就毛骨悚然。

    我将鼻子凑到她身边轻轻地问。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

    她果然是不知什么时候就醒了,或许是梦话。

    “谁喜欢你了?”

    “你呀!”

    “我可没这么说过,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呢!”

    说到这里,这个故事就显得没趣了。如你所见,我被惊得瞬间萎了下去。顿觉活着没意思了。扬言要去死。

    既然人家都说是朋友,为何我要这么自恋地说她是我的爱人呢?莫不是我喜欢上了她。

    那一天就这么无趣地进行了。说完那话后,她就起身给我弄吃的。然后帮我洗漱,一切就绪后,她挽着我的手,穿上高跟鞋带我上街理发,买衣服。

    我们一直逛到很晚,我什么也没看见,也毫无体验感。只是满脑子想着怎么死。

    她见我闷闷不乐,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说昨天晚上她给我开了门后就去床上躺着睡着了,半夜没想到我居然爬上了她的窗。

    这话更令我想死,所以我过马路时总要撒开她的手往马路中间跑。她就更加拼命地拽住我的手,甚至最后用绳子将我们俩的手绑在了一起。

    由于我力气奇大,所以基本上是我拖着她走,她一闹情绪了,就揪我耳朵,扯我头发,像是在训一头老黄牛。

    所以逛街很不愉快。吃饭也是,我想要绝食而死,她却拼命往我嘴里塞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于是我只好大喊道“别给我吃海鲜,我对那玩意儿过敏!会死的!”

    听了这话,她就不往我嘴里塞螃蟹了。

    我承认我确实爱上她了,特别对于我这样一个无助的人来说,任何人对我的一丁点好,都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她对我一点也不好,总是扬言要趁我不注意宰了我,殊不知我怕的是她趁我不注意离开。

    没有她,我连自杀都很难做到。有了她,我也就渐渐不想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