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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工厂(二)

    那天中午六人吃的是泡面,这是唯一价格合理又好吃的玩意儿了。不过泡泡面的水,很是苦涩。经过调料和泡面的修改才勉强能够过喉入肚。流到胃里只是烫烫的一团。

    寝室过道没有灯,漆黑一片,视力不好的谢地很难看清寝室号。和现在一样,谢地在空场上戴着枷锁跑步,远处来了两个女同学。

    好像是在看自己。她们身上仿佛是没有戴着枷锁,其实是有的,不过女孩爱美,肯定是遮掩起来了。那东西不像是金、玉手镯,不像是金项链、银耳环、砖石戒指。始终戴在身上是不好看的。

    但有些部落的女性还会戴鼻环,古代丫鬟还有脚环。这些东西在谢地看来都带有枷锁的意味,都是不应该要的。不过这可由不得他。

    谢地视力不好,看不清那两个女孩,所以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看自己。只是跑过去问谢天。

    “嘿!那边好像有女孩在看我们。”

    谢天弯下腰去,扒拉一下铁链,将铁球拖过来些,说道。

    “你可真不要脸!”

    于是谢地又跑开了,只是目光还落在那两个女孩身上。这只能说明,他是在看那两个女孩的。

    那两个女孩似笑非笑,相互打量。一个穿着长款的粉色羽绒服,长发安静地盘在帽子里。一个穿着短绿色的羽绒服,头发只及耳。

    一高一矮,看不清脸,她们俩不时蹲下,不时站起来,不时朝向谢地,不时转过身去。后来两人就离开了。这时谢地还在呼哧呼哧地跑着。

    不免又想起来上午的员工安全培训。这项流程枯燥无味,好像是老师给你念答案,你像个傻子一样抄答案。可读书时,怎么就不觉着抄答案是件很傻帽的事情呢?或者是件枯燥无味的事情呢?

    那时只要老师一开口,谢地就开始犯困,现在领导一开口,谢地就开始犯困。老辈分的人一开口,我就开始犯困……

    员工安全视频播放时,谢地和谢天又向这教室般的场所放眼环顾而去。女孩相比之前莫名更多了起来。但都被套上了各式枷锁,不再好看了。于是谢地只好犯起困来。

    这教室前后都站有一个穿着厂服的人,你大可把她们想做看守囚犯的狱警,因为除了性别是女外,他们并无太大区别,都只是板着脸,当你看向她时,她也板着脸看向你。

    她背着手,昂首挺胸,即使不挺胸也充满了气势,手里肯定捏着警棍和皮鞭之类的东西,见了谢地这样的人,总恨不得抽上几鞭,打上几棍。

    不过尽管是犯人也不能虐待。她只能想其它办法折磨我。比如放这视频、不准交头接耳、不准玩手机、一边听答案一边填写枯燥的答卷……

    谢地被折磨得很不安分,他乱踢桌子,东张西望,除了惨白的墙,惨白的灯,惨白的玻璃窗,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一丝血色。

    谢地似看非看,似睡非睡,似写非写。他又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他总觉着不同地区的时间,走的速度是不一样的。到了这里后,时钟就倔着不走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读书时,上课走神的状态,那时他幻想自己是个超级英雄,只需轻轻一跃就能从天花板上蹦出去,由于他在一楼上课,而整个楼房有五层,他不知道这一蹦将会有多少人伤亡。他只管在座位上跃跃欲试,眼神往窗外的天空上看,屁股与板凳打起架来。

    他幻想怪物已经吃掉了保安朝自己所在的教室走来,自己必须蹦出去,将怪物一屁股坐死,然后成为全校女生的英雄,才不顾有多少死活呢。

    又有时候觉着自己只是个凡人,要是怪物进来了,就应该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孩撒腿就跑,才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呢。

    从这两点看,谢地都不适合成为一个标准的英雄。幸亏并没有怪物来捉他,他太自以为是了。

    不过他很小就懂得喜欢了,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小学时,他就喜欢一个女孩,觉得女孩就是天使,她们乖巧、懂事。

    为此他虚构了无数英雄救美的故事,画在连环画里,写在日记里。用玩具来进行情景模拟,上课没有玩具就将纸撕下揉成一团,然后捏出人的模样,当做玩具。

    他给那个女孩写情书,那字扭扭捏捏的很像是蚯蚓。带她吃东西,生日送她杯子。

    更早的时候,是在他上幼儿园。经常和一个女孩在一起玩,两家父母很交好,还订了娃娃亲。

    有一次男孩在女孩家玩,突然下了大雨,男孩回不去,女孩的奶奶还煎蛋给男孩吃。让男孩和女孩一起睡。

    但那些女孩谢地都不记得模样了,只觉得很美,在梦里见过。和视力一样,他的视力在不断模糊,记忆也在不断模糊。

    英雄救美的梦埋在谢地心里,现在全都浮现了出来。就像每个囚犯在牢里回忆自己的一生一般。死刑犯在处决前回忆自己的一生,慈祥的老人去世前回忆自己的一生,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并无不同。

    后来漫长的安全培训结束,谢地大胆尝试了一次食堂的饭菜,顿时悔不当初。跑过步,热水正从谢地头顶往下倾注,他想到开工还要两天后,而这两天都不能离开厂区半步,只得默默地将热水开到最大。

    要是坚持不下来就应该第一时间离开,或者压根不该来,连有这个想法都是错误的。

    但现在钱也花了,苦也吃了,再熬熬也就成婆了。

    小时候老一辈总爱念叨自己,谢地就想,自己长大了绝不会成为爱念叨别人的人。他们根本不懂小孩子的想法——那时他是个孩子,当然是很有发言权的。不过后来他全然变了,总爱对比自己小的人指指点点,甚至对老一辈也是如此。终于他也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类人,这时他才发现,有些事,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说来奇怪,谢地爱对人指指点点并不是摆弄学识,他并没有什么学识,连大学都没考上。在这个时代你要不说你是个教授,别人都不拿你当回事。也不是为了什么虚荣心、成就感。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人犯错,看见人做傻事,总要忍不住说上几句。自己做傻事,被老一辈说了或者同龄人说了,还挺较真。或许谢地真的很自私吧。

    后来他不大爱说话,一说话就碰一鼻子灰,渐渐都不会说话了。

    接下来两天里,净是没趣的事情,我们大可跳过。跟读者说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干了什么是网文的风格,在杂文里这样写,是不负责任的。

    谢地如此顽劣,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使他难受。所以他高高兴兴地领到了解开枷锁的钥匙。

    后来他就无比怀念起自己最忠实的朋友——板凳来。从小到大,原来一直有个忠实的朋友在帮助自己,自己却毫无察觉。

    现在每天站十个小时,弄得谢地有了恋物癖,看见能坐的东西就往上扑,可什么也没扑着。

    听到老员工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刚进来吧?过段时间就习惯了。”

    谢地心里暗骂:“过段时间老子就出去了,这话真能安慰人。”

    可见谢地还是如此地顽劣。

    “是啊!哪像你们,站了好几年了。”

    这时候监工就会冲过来吼一句:“是不是嫌太轻松了?还有心情聊天?”

    监工手里拿着皮鞭警棍,不论你再横,也得老老实实低下头去。

    其实监工倒不可恶,可恶的是那些同是工人的人,他们总是一个劲地催促自己弄快些,好像弄快了可以早点离开或者得到好处似的。

    这时你问他:“干嘛弄那么快!这厂是你家开的啊!”

    他笑着跟你说“弄得快就能忙起来,忙起来,时间过得就快。”

    “啊呸!什么歪理。”

    同样的歪理还有很多。

    “站着是为了怕你偷懒,人一坐下就爱懒散。”

    谢地心里骂着“都二十一世纪了!这都是些什么落后观念,不知道良好的工作环境可以改善员工心情,提高工作效率嘛!我看啊,这厂欠债真是该!”

    谢地骂时,嘴上戴着防尘口罩,身上套着防尘服,头上戴着防尘帽,就像是个蓝精灵。他瞠目眉毛高扬,口罩下是一副狰狞的面目,可惜监工看不见。心里骂的他也听不见。

    谢地还在猜测这口罩下众人的表情,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谢地和谢天先是被分配到同一个岗位,后来两人就分开了。谢天在时,总是不停地说些笑话来逗谢地开心。

    谢地觉着这有些暧昧的色彩,不愿意和他说话,不过也很是开心。等谢天走了后就开始想念谢天。

    如上所述谢天本是一个很爱幻想的人,可重复起单调枯燥的动作来,双腿的疼痛朝大脑皮层涌动时,怎么也幻想不起来了,陷入了无意识的空白。好像是在考场上看见了考卷。

    其实谢天本可以离开的,但为了证明自己能吃苦,他也就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好几次差点从铺上跌落下来。

    故事到这里本已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无趣。忽然在调换车间帮忙时,谢地看见了一个女孩,那一刻所有曾经喜欢过的女孩,梦里的、现实的,全部浮现出来了。并且不断地交叉重叠,最后竟变成了一个人,最后就是眼前那个人。

    谢地无可避免地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晃悠,但他失去了主动找她谈话的勇气。

    后来直到他调回原车间也未能说的上一句话。谢地自始至终只看见戴着口罩的她,不知道口罩下的她是怎样的。

    就好像他自始至终只看见自己喜欢的人,不知道喜欢自己的人是怎样的。

    他幻想起来,监工正在无理地找她麻烦,拿着皮鞭正要伤害她。这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看着。

    看着那女孩脸憋得通红,茫然无措地站在一旁接受惩罚。看着那头发胡乱披散,跟着女孩弯腰点头的姿势起起落落。

    谢地猛然发觉其实他早已见过了这个女孩。在空场上所有的人都排成一队,戴着枷锁、镣铐。

    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帽子上带着灰毛,笔直的双腿交叉站立,纤细的手正插在兜里。她背对着谢地和另一个女孩正在交谈。

    谢地和谢天也在交谈。只是谢地的眼神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那女孩突然侧过头来继续交谈,谢地很是一惊,但非常满意。他假装移开了眼神。

    那女孩却说:“你看着我干嘛?”

    谢地猛地移回来眼神,吞吞吐吐地说“我没看你啊。”

    “那你现在在看谁?”

    说完她就俏皮地蹦跳着走开了。当然此时她的双脚也是被绑着的。她双手被套在兜里,很难拿出来。

    谢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厂区的天桥尽头。这一队人马扭扭捏捏,像是迁徙的蚂蚁群。

    “走啊!你!”

    监工推了谢地一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戴着手铐呢。

    他想加快步伐赶上去。但刚迈开大步子,却被脚链子一扯,差点摔在地上。

    那女孩噗嗤笑出声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回来了。双手别在身后,掌心朝外张着,像一朵白莲花。身体微弯向前倾斜,抿着嘴,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你可真是个傻小子。”

    谢地显得有些狼狈。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提前来适应一下啊,免得学校实习时吃不消。”

    “你还在上学?”

    “可不是嘛,职高呢。”

    这时他的心突然绞痛了一下。眼前一黑,再睁眼时,面前站着一双黑丝袜的长腿,他抬起头来,这是那个中介女人。

    她走在前面引着谢地,准备过马路,她挥舞着如白手帕的手掌。招呼谢地赶紧过去。

    谢地拖着黑色的行李箱走过马路,来到了马路对面。和另一个臃肿的女人交待完后,中介女人将谢地交给了厂方的领导。谢地看着中介女人离开,钻进了来时那辆汽车里。那玻璃窗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厂门前排起了长队,他连忙走上去,一个一个仔细打量,人群中一个人突然拉住他。

    “咦,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这个人是谢天,他看起来更加亲切、英俊了些。

    “你之前是不是在……喂,你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