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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话:有趣的灵魂

    我爱灵魂,这不是封建迷信,有人信运势、风水,我不信。但如果灵魂真的存在,那该是我真正热爱的东西。

    一头杂乱的寸短白发,爬满了金色的蚂蚁,手背上清晰可见的筋脉和老茧,正在和细嫩、洁白的纸张较劲。

    爷爷脸上有一些老斑,像是长了青苔的湿石板。他总是将额头皱起一道道坎坡,笔直的粗眉如被风吹拂的柳条,极力张驰着。满眼都是跳动的文字,认真极了。

    此刻我看见了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在他认真写字、看书时暴露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松懈而忘了伪装,那一团蓝幽幽的东西,伏在桌案上,狠命地吸引住了我的眼睛,我再也没看过更美的东西了。

    尽管他的肉体看起来还很衰弱、吃力,可灵魂早已轻松、愉悦起来,它如同操纵一个木偶人般操纵身体,操纵了一辈子,第一次觉得操纵自己不再是肉体的事情,而是灵魂的事情。

    爷爷种了一辈子地,重复了一辈子有些单调、乏味的机械运动,扛起锄头、挽起裤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粗茶淡饭……

    我无权说这样的生活不好,只能说这样的生活让他的灵魂藏起来了,我有时会想,这样一颗爱学习的灵魂被释放出来,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不过现在爷爷只剩下了灵魂,这灵魂终于是自由了。可它却消失了,我再也看不见了。

    现在我要说一些人,他们各色各样,或许与你我无关,但他们无处不在。

    谢天咕噜噜地大口大口灌着啤酒,他的喉结如同正在运作的液压机般疯狂抖动。

    一只黑色的狗悄然来到他的身边,它先是抖了抖有些圆滚滚的身子,然后蹲下扭头舔了舔爪子,最后又蹭到男子的脚腕处用舌头舔舐起来。

    男子觉得痒痒的、湿湿的,便低头去看,分不清是不是流浪狗,也许是因饥饿而顺着香气朝这边蹒跚来的。

    男子不去理会,只是喝下瓶底里最后一口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同时黑狗也就被推开了。

    男子恶狠狠地盯着发出惨白冷光的月亮,继续拖拽着身子前行。

    天气渐冷、但酒后对此浑然不知,他在站台处瘫坐下来。

    谢天酒量很好,基本上从未喝醉过,这次也是如此。虽然脸上泛出一层层红晕,步子凌乱、身形扭曲,但他全然没醉,他只是装醉,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每一步都如在峭壁行走,左右摇晃得简直要脸部贴地,但其实每一步都坚定无比。他故意将醉酒的动作做得极其夸张,就好像跳梁小丑的夸张表演。

    他一甩手,好似要把手掌伸到银河去洗一洗。他一晃脚,好似要把整个大地都搅混、弄晕。他一扭身,好似盘根错节的大树,就要被连根拔起。

    此时全世界是安静和孤独的,他不在意任何人,因而看不见任何人,他可以尽情地发酒疯,但他称之为表演。

    谢天一下子将自己重重摔在地上,可不敢是仰头倒去,而是像狗一般往地上一扑。还不忘躲开岩石或者脏的地方。

    他想要弄疼自己,可又不想因为太疼扰了表演的氛围。

    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沉思了一会,又挣扎着一个翻身滚到了一滩烂泥上。

    他在烂泥上拼命翻滚,恨不得将所有的泥都堆到自己身上。

    他咬紧牙关,眼泪莫名冒了出来,他便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感觉,鼓动自己更加放肆地大哭起来。

    谢天在黑夜里咆哮、撕扯身上的衣物,发出闷雷一般的哭声。

    这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灵魂,但他是有趣的。

    小时候我见过一些人自残,自残的目的是想要用痛苦来消解痛苦,或者说是用肉体的痛苦麻痹精神上的痛苦。

    我曾经这样做过,但这不是有趣的一件事。我喜欢黑色表演,所以我觉得谢天的做法更加有趣。

    生活中有无数的倾听者,倾听者分为很多类。一类是看笑话,这类人很多。对于他们来说我很有趣,但对于我来说,他们是无趣的、我无法倾诉下去的人。

    另一类真的用心倾听,但这类人大多与你关系亲密。谈不上有趣没趣。

    还有一类,我以为有趣的人,总能在倾听过程中让你成为一个优秀的演说家,不自觉变得能说会道。他们以灵魂来渴求我的倾诉,我何以不以灵魂来交流呢。

    我相信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只是经常会被现实的痛楚给拉扯出来。

    谢地是一名高中生,他现在想要去理发。燥热的天气令他忍不住想抓耳挠腮,但他却不能这么做。他想加快步子,但头被晒得晕晕的,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他在灼热的阳光下眯着眼,低着头,心惊胆战地走着。这种心惊胆战和几岁的小孩怕剪头发的心境并无二致。他仿佛是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如出生的小孩似要啼哭,可是不能。

    他预感到今天不是个剪头发的好日子,他需要被陪伴,可又觉得陪伴是一种羞辱。他跳脱出封闭的虚拟世界,对现实世界过了敏。

    来到一家理发店外,他还是忍不住挠了挠鬓角,那地方太茂密了,而且瘙痒起来。

    幸亏人不多,他步子轻快起来,但刚一踏进去,感觉就陷入了沼泽。

    门口坐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地上堆着许多瓜果壳、纸屑,这倒不是什么事。

    但是店老板身上的纹身令谢地很不舒服。店老板矮矮胖胖、手上戴着一对银镯子还有颗金戒指。

    他将脸上的肉堆到一起,露出微笑,一边帮一个男子作最后修理,一边赶忙说“坐!坐!稍微等一会儿。”

    谢地一听见“坐”这个字,条件反射就想去找凳子,可是没有找到,凳子上都有人了。于是他转过头想要离开,三十多岁的店老板穿着黑色T恤,身上蓝蓝绿绿的纹身随着阳光的照耀,妖娆地滑动起来。像是一条巨蟒、还是刚刚蜕皮的那种,湿漉漉的、亮堂堂的。

    谢地站在那儿,感觉浑身不自在,扔下一句:“我再看看吧……”

    他其实大可不必解释,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他就知道自己是走不掉了。

    他结结巴巴地一说,从气势上就已经全然败下阵来。但头脑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解释就离开,是不对的。

    “再看看?看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看不起我们这家理发店,还是觉得我们怠慢了你?

    见谢地没有反应,老板立刻补上一句:“别急,马上就好了,你先洗头吧。”

    谢地一下子绝望得走不动道,僵住了。

    这时一个员工赶忙迎上前来,员工一走到学生背后,他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想,这次气势一定不能输!

    他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然后脸上立马暴露出尴尬的微笑,扔了句“好吧。”

    谢地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员工,他一头黄绿色的头发,十分矮小,看起来顶多十五岁,但感觉却宛如二十多岁。

    这个员工一定才来没有多久,而且年纪肯定很小。从他颤抖的童音就不难看出。

    谢地更加不满,他觉得,怎么能让这种小孩子来给自己洗头发呢?虽然自己也说不上多大,于是他又没了自信。

    无可奈何,谢地挺胸低头地走过去浑身不自在地躺在一张黑色的洗头床上,员工慢慢吞吞地给学生垫毛巾,然后用稚嫩的双手在学生脖子上滚了一圈。

    “活像个女生,暖暖的、软软的!”谢地这样想着,然后闭上了眼睛。

    谢地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闭着眼睛虽然好受些,但他对这员工的生疏感到非常不满。但同时另有一种声音在告诉他——随意指责别人是不好的,况且还是个小孩子,罢了吧。

    员工沉默不语,只是不紧不慢地弄着,光是试水温就花了好半天。这时一名男子浑厚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宁静。

    “昨天我已经把钱都输给他们了!”

    “只需要再帮我撑一段时间,一有钱马上给你!”

    “你放心,这笔生意肯定没问题。”

    “他妈的,这关我什么事!”

    “别让我逮着那个人……”

    谢地猛地睁开眼睛向上望去,正是之前让店老板理发的那个人,他已经站了起来,不过进来时谢地并没有发现他拄着拐杖。他现在正一只手撑着拐杖,一只手拿着手机,如雷般一阵一阵地吼叫。

    同时又小声地问了句“多少钱?”眼睛却没有看向店老板。

    店老板抖了抖白布上的残发,然后笑着说“二十元。”

    他连忙将头偏着,肩膀高耸地夹住了手机,那只手在口袋里一通乱摸,摸了好半天,也没摸出个名堂来。于是他便说了句“完了,忘记带现金出门了,还是手机支付吧。”

    店老板又笑着指了指二维码,说道“可以,你扫罢。”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边对电话里面的人说话,一边朝门口走去。

    店老板连忙补了句“等你打完电话罢。”

    就在他们俩对话的同时,另一个员工走到了正在给我洗头的小员工身边说了如下的话。

    “你太磨蹭了。”

    “没事,他也不急。”谢地很反对这句话,但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所以是默认了。

    “昨天晚上一起出去吃饭那女的怎么样?”

    “长得可以啊,她是做什么的?”

    “我哪知道……身材确实不错。”

    最后他拍了拍小员工的肩膀说“洗快点吧。”然后独自双手插袋走开了。

    这个大一点的员工大概20多岁,也是染着一头黄发,嘴里还叼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

    他的穿着和谢地相比自然是更潮,不过他的一举一动都令谢地厌烦。他虽然不喜欢小员工磨蹭,但也比这个员工好多了,这样想,谢地笑了笑。

    终于洗毕,小员工好像是没有力气,抓挠头发时,甚至连头皮都没碰到一下,谢地耳朵里也满是水,用毛巾擦拭头发后,残留在头发上的水却是如倾盆大雨般注下。

    还没来得及抱怨,学生就被店老板一把抓过来坐下,然后开始理发。

    门外断断续续传来那理发男子吵闹的声音,透过镜子谢地发现,店老板正歪着头看向门外,手里的剃刀正飞速运作。

    门外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在地上留下了一滩新的黄色液体后已经离开了。

    不过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个带着孙子的老妇人,她盯着谢地这边,慈祥地笑着。

    除了剃刀的嗡嗡声,学生远了就什么也听不见,学生只依稀看见,那老妇人先是指了指他,然后摸了摸她孙子的头发。

    好像是说:“现在的学生,应该剪寸头才有样子,才精神。”这种观点对谢地来说很可怕,但他却也无力反驳,只是满心厌恶。

    因为谢地只需要将两侧和后面修理一下,所以店老板的速度很快,就像一台推土机,在他头上肆虐起来。

    谢地出门没有戴眼镜,所以他既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他不安地理着发,头脑里完全想别的去了。

    最后店老板随便和不情愿的谢地扯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理发就结束了。毫无体验的乐趣可言。

    店老板笑着问道“怎么样?还满意吗?”

    谢地假装凑近镜子看了看,没有自信地说了句“差不多吧……”

    店老板好像特别开心,连忙将工具收拾起来,揭开白布就让学生站起来。

    学生只得无奈地问了句:“多少钱?”连镜子都不敢多看一眼。

    付过钱后,学生大步跨出了理发店,顿时觉得外面凉爽得很。这时只听见后面传来了店老板的一声大喊。

    “之前理发那个人呢!”

    “真他妈没素质,你们两个也不看着!”

    学生裹紧了衣服,头皮发麻连忙快步钻入人群,消失了。好像自己瘸了腿。

    有人问“最张扬的东西和最内敛的东西是什么?”

    浪漫诗人说了句“太阳和月亮。”

    阴郁的青年说了句“被爱的人和爱的人。”

    颓废青年说了句“幻想和理想。”

    理想主义者说了句“自我和他人”

    现实主义者说了句“口号和行动。”

    我说了句“恨和爱。”

    如果说肉体是张扬的,灵魂是内敛的,我自然也会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