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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话:趋同,拧巴。

    我认识一位作家朋友,他的书写得很好,我经常去翻看他的书评,发现书评写得都很专业,这就是说他的读者朋友水平很高,有一群高质量的读者。

    奈何我翻找了半天却没有翻得一个指正或者提出意见的读者。其实他的书里还是有很多问题——我认真看过了。是不是因为不好看被屏蔽了呢?

    之后难得有一次机会我和他吃饭,我便问了他这个问题。

    起初他想避而不谈,后来喝了点小酒,醉醺醺的。他有点胖,也很矮,板寸头,还从中乱生出一些白发来。他的胖俗称婴儿肥,眼袋很重,一看就知道经常熬夜。他年纪不大,二十几岁,却已布满了抬头纹,脸上还不时可以捡到几颗红宝石。

    他此刻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满脸油光光的。有些污渍的黄衬衫和杂乱的胡须更显邋遢,他略厚的嘴唇终于忍不住嘟嚷起来:“谢天你是不知道啊,现在写作这一行太难了,我那些看似高水平的读者,其实……其实都是作家,我们相互刷刷数据、为的不过是台面上好看点罢了。”

    我恍然大悟,再去翻看书评时,发现的确是那么回事。这种专业化的书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把它称之为说话的艺术。它既可以夸任何一本书,任何一本书却也不能让它夸。

    我把醉醺醺的朋友送到了家里,发现他租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一间卧室、一个厕所、一个不大的客厅,刚好能摆下一张饭桌,还有安置在客厅的厨房。

    家里四处乱糟糟的。厨房里没有清洗已经发臭的碗具,到处有散落的酒瓶子、纸张、衣物……特别是他的床,由于长时间没折叠,棉絮已经揉成了一团和被套脱离了。

    我把他扔到床上就赶紧扭头往外走,本来只是和好朋友吃个饭谈谈心,谁料他一股劲地要喝那么多呢,一路上吐得到处都是,实在是把我弄恶心了。

    后来他酒醒之后,回想起这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要报复一下我,于是将我写进了他的新小说里。

    他还是单身,我就这样把他一个人扔下就走,确实不太合适,但既然已经做了,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小说里我来到了未来的某一年,我站在大街上,像是一个闯入者开始漫无目的地走,肆无忌惮地打量周围的人。

    首先令我吃惊的是,这些人穿得一模一样,就好像在公司里或者工厂里大家穿着规定的服装一样。其次是我迎面遇上了一个人,长得很是俊美,虽然是个男子却有几许阴柔之美。

    他下巴极尖,好似一把剪刀,鼻子挺立也尖好似埃及法老。浓眉大眼,双眼皮,眼珠乌黑发亮。皮肤白皙如雪,毫无血色。且平整光滑,毫无痘斑。胡须、鬓角几无,头发一丝不苟,苍蝇可立于上劈叉。

    转过街角我又看见了他,走过红绿灯迎面又看见了他。

    “怎么的,这家伙是会分身还是会闪现?”

    后来再仔细一打量,原来这些长相酷似的人全然不是同一个人,这一点我是从他们的身高和胖瘦所看出来的。

    倒是没觉得气质有何不同,或许是接触时间太短。

    所见之人几乎都是同一个模样,难道他们是智能机器人?我继续走,走到车站,上了车,发现满车的人都是两张面容,一张男人一张女人,除了发型差异大一些,几乎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我的眼睛看着满车长相酷似的人,就像看着无数面镜子,就快要分不清方向,晕倒过去。不过人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最终我还是扶着把手,坐稳了身子。

    车辆在道路上笔直地前行,像走一条永无止境的时间线,四周的大厦直插云霄,估计都在百层以上。

    来到一个新地方,可总觉得刚刚好像来过。我听说是记忆错觉在捣乱。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每一个地方的城市建设,道路规划,建筑样式,都是相同的。所以我才会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

    看这些人也是一样,虽然并不完全一致,可看谁都像似曾相识。

    道路两旁有无穷无尽笔直栽种的树木,遮天蔽日的大厦,走出一个小时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我极力想找寻一些参照物,可却什么也找不到。

    我居然傻到把太阳作参照物,殊不知太阳是跟着自己走的。天上的云很厚,积压得一层一层,好像再负重些什么就要立刻砸下来。这样的景象是很可怕的。

    相似面容说出不一样的音色、带有不一样的行为习惯,这让我笃定他们不是智能机器人。

    车上的众人注意到我后,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是穿着有问题,还是长相有问题,还是什么问题。总之他们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舒服。

    后来我掏出手机来,发现原来我哪都有问题,我是一个异类。

    小说写到这儿我不明所以,很想打个电话去和朋友讲讲道理。你这样折磨我,未免太过分了。

    可电话打不通,我也便逃不出这个故事。

    来到这个世界不一会我就产生了审美疲劳,完全一致毫无特点的面容,乍看美若天仙,现在却令我作呕。好像是面对着一群七老八十的黄脸婆。

    车子还在平稳的运行,它是自动驾驶的,所以我也没法逃离这辆车。无奈之下我只好玩起手机来,突然发现电影、电视剧、小说、音乐都变得似曾相识来。

    再一翻看底下的评论,全是标准化、不带有独特特点、让人看了直犯困的话语。

    其实说话的艺术在生活中很常用。就和贴标签一样,将一类事物的共同点概括成几个小点,用这几个小点,再添入些不同的字眼,便可形容那一类事物。

    在小说里叫说话的艺术,在电视和电影、音乐里叫标准化生产。换汤不换药,听了或看了直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举例而言,假如你丢给我一本爱情小说,我便能头也不抬地说:“看过了,笔风清新,故事情节一波三折,很有代入感,男女主角的遭遇令人痛心,结局让我很感动。看完之后,回味无穷。”

    看电影,看了开头就能猜中结局,看电视剧看了剧名能猜中内容……套路一词听起来实在可怕。

    终于车子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我争先恐后地挤出车外。像喝醉酒的汉子一般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四处乱窜。

    后来我打通了电话问那个朋友。

    “你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我像个异类似的,未来会是这个鬼样子?”

    他诡异地笑了笑说:“谁说我写的是未来了?既然你不想成为一个异类,那你就和他们一样吧。”

    就这样朋友挂断了电话,在故事里我重新该换了面容和穿着,我长得和众人一样俊美了,也穿同样的制服上班。学会了说话的艺术,适应了这样一个荒诞的世界。

    虽然失去了要被人们吃掉的恐惧,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总想要着改变些什么。感觉生活哪里不对,有什么不对呢?

    这个世界井井有条地运行着,满街永不停息的车流,永远营业的店铺,用不完的物质在生产……

    按程序运行而言,这样的程序设计是没有问题的。

    我小时候以为干农活很累,总是看见爷爷没有一天停歇地照料田地,直到最后将生命也贡献给了土地。后来父亲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种了一辈子地,闲来也无事干,扛上锄头就只知往田地里走,就像程序运作,直到程序崩溃。

    大多数人都有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称为有序。趋同的审美、趋同的生活观念、趋同的运行模式……这些让我感觉任何人都可以是我,但任何人都不能是我。毕竟程序运行还有流畅度的区别,我现在运行出了故障,也就是拧巴了,这使我和一些人看起来不同,但我相信拧巴的人绝不在少数。

    人一旦拧巴了就会觉得吃苦是一件好事,称之为体验生活,甚至想要穿越回中世纪参加十字军东征,穿越回上世纪体验苏联大清洗、第一、二次世界大战……

    这些历史事件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它是一种文明倒退的表现,但拧巴的人就不那么想,总觉着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如前所述,我也拧巴了。

    在这个故事里,我拧巴得厉害,觉得这个世界设计得到处有问题,太有序了,太平淡,太单调,或者说是无趣。

    痛苦之中有有趣,快乐之中也有有趣,可这个世界无趣,这就是说这个世界既不痛快,也不快乐,它是平淡无奇的。

    故事里现在我正坐在家里发呆,我不知道我竟伤害那个作家朋友这么深,但我必须得接受这样的惩罚。

    周围一切都是惨白的,看来是到了冬天。我手脚冻得生疼,好像变成了玻璃,随时都要碎掉,哈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水珠并结成冰珠洒落到地上。

    大理石的地板不导热,站在上面,寒气直从脚后跟趴到后脑勺。床被结成一块冻豆腐,玻璃上全是冰霜。寒风还在拼命地从窗户缝源源不断地冲进来。

    我想要出门却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在这个世界里我是茫然无措的。我有试过出门,兜兜转转一圈只看见了那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一栋栋一模一样的大厦,那笔直的挂满冰霜的柏树……

    最后还是回来了,我决意不再出门,想要把自己饿死。可我再不做些什么,在饿死之前就要无趣死了。

    据我所知,这个作家朋友还在设计一种更加无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可以不吃不喝、不生不灭。只需要将人的大脑放在一个培养槽里,提供充分的养料,保持其存活,然后通过刺激大脑不同的神经,来营造一个虚拟世界,制造各种视觉感受和触觉感受,让人误以为自己是人,仍在继续生产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但若这样一个世界是有趣的我很乐意住进去。

    我忽然反应过来,故事里的人怎么会饿,于是我又把衣服全脱了,想把自己冷死。可刚刚还觉得冷,现在衣服一脱仿佛是恍然之间到了夏季。一点也不冷了。

    我又想要跳楼,看着大厦之下黑黑的小点,那是行人,这样的高度足以把我的五脏六腑全摔出来。所以我纵身一跃,眼前一黑,醒来时却躺在床上了。

    我知道这个作家朋友很阴险,他将我关在故事里随意篡改内容不让我死掉,但我却想到了法子。

    最后我便顺顺利利地在故事里死掉了。这个办法是他设计的世界给了我灵感。一个故事什么时候该结束呢?就是当它无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