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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二十三章 “所以呢?”

    这雨由大渐小,下了一个多时辰也不停歇。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不开馆的,陈伯打着伞,把被雨淋湿的宁儿接进了落樱馆内,也没像平日那般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只说馆主此时在阁楼上,便识趣退开了。

    宁儿先去更衣,又包了一些衣物,而后上了阁楼,见到母亲轻轻唤了声,“娘,我回来了。”

    “那小子还活着吗?”,黑纱后的声音难得露出关切的感情。

    宁儿没有立刻回答,像在回忆什么,随着回忆露出一抹不知是苦涩还是无奈的笑。

    “那个傻子,醒来后半天不说话,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和她没关系’。”

    “命倒是硬,骨头也不软。”

    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已经是少有的褒扬了。

    “他在几块凸起山石和树干上卸了力,才不至于丢了性命,但……”

    宁儿眼神黯了些,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但着地时还是运岔了气,加上反冲之力太大。苏伯伯说,骨碎筋折皮肉外伤内脏震破这些,假以时日都可治愈,唯独龙骨之髓受损,一半经脉离断,想再用双腿走路,怕是不能了。”

    “所以呢?”

    这一句追问来得很急。

    “过一阵子,待他伤势好些,苏家大哥要带他走,苏家大哥说,南州有蛊术,东州有神医,中州藏龙卧虎,总要试一试才甘心。”

    宁儿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仿佛真是在闲聊别人的家事。

    “所以呢?”

    母亲还是追问,声音里已透着寒意。

    宁儿轻咬下唇,缓缓起身,又缓缓跪下,双手撑住了身体,缓缓以额触地,颤声道:

    “今日起,我要去照顾他,之后也要随他和苏家大哥同往各州求医,一路照顾到他医好为止。否则,女儿心中不得安宁。”

    黑纱后没了声音。

    许久,才传来一声轻叹,“若医不好,你是打算这辈子都守着他了?”

    宁儿仍是额头触地,不发一言。

    “你舍得丢下娘?丢下你的‘英杰哥哥’?”

    声音里没有责怪,反倒有着一丝鼓励的意味。

    宁儿仍俯首在地,摇了摇头,“舍不得,可女儿只能舍得。还请娘替女儿跟英杰哥道别。”

    黑纱后再次传来叹息,“你最好的就是懂事,最不好的又是太懂事。”

    宁儿扬起头,想再好好看一眼母亲,可眼里湿蒙蒙的,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一只白如霜雪的手轻轻掀开了冥篱下的遮面黑纱,露出一张绝美的脸,与宁儿有七八分相似。五官一样的精巧分明,肌肤一样的白皙细腻,眉间一样的淡淡哀愁。

    二人脸脸相对,不像是母女,倒更像一对姐妹。

    只是一边的眼睛如黑宝石,另一边却是淡淡的灰色,黑宝石里珠光闪烁,而此时,那双洗尽铅华的灰色眼眸之中,除了沧海桑田,也一样地泛着泪光。

    宁儿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母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那声音沙哑而温柔,似有着抚平一切痛苦的魔力——

    “去吧,想要为谁活,自己决定。总好过像娘一样死守这一处。娘只要你记得,不管你想照顾谁,都须先照顾好了自己。”

    “女儿不孝。”

    宁儿再深深拜了下去。

    在她低头下拜时,地面上开出了两朵晶莹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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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中一场小小的意外,也许就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对当事之人来说,仿佛天翻地覆;可对于其他无关的人,又只不过是偶尔茶余饭后的谈资,过不了几日,便就忘却了。

    之后的日子里,英杰再没出过家门,也没再见过步远和宁儿,只能从姐姐和绣娘那里知道外面的事。

    他有时也会侧耳倾听,却没再听到隔壁院里父子的吵闹,清晨也再没有木人桩响。直到某天姐姐告诉他,他才知道步远已经走了。

    “好像是天还没亮就孤身一人出了门,也不知他的行囊装得齐不齐全,盘缠带够了没有。”

    英杰听姐姐说着,只轻轻点了点头,不发一言。他这副样子,看得梦婕又偷偷抹了泪,她知道,再也听不见深夜墙头的野猫叫了。

    苏弘量醒后坚持声称是自己不慎跌落,苏家也没有任何再追究的意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同的是,苏府里除了多雇了两个帮厨打扫的佣人外,还添了一个人。

    宁儿坚持住进了苏府,一丝不苟地照顾苏弘量换药清洗、起居饮食。大焱废除了奴籍,可宁儿这种非亲非雇的存在,倒更像是前朝的奴仆丫鬟。

    苏怀仁对她的行为不置可否,苏秉义劝过几次无果,也就随她去了。

    谁也没料到,苏府里,抵触最深的反倒是苏弘量。

    从一开始就要赶宁儿走,见到她就或骂或讽,可不管话故意说得多难听,宁儿也只是充耳不闻。后来苏弘量又绝食相抗,宁儿也陪着他滴水不进。再后来他整日如行尸走肉一般,除了吃饭喝药,连嘴都不张,宁儿又和他一样一整天都不开口说话。

    如此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月,才终于消停下来。两人偶尔也能像陌生人似的说上几句闲话。

    有苏家祖传的疗伤灵药,有大伯和堂兄每日运功替他活动气血,再加上宁儿的细心照顾,苏弘量恢复的很快。

    大多数时候已经可以坐着,闲来无事时他又会画上几笔,却不再画仕女图,而是胡乱地画些天空、云霞、飞鸟。

    当然,他双腿还是毫无知觉。

    虽然在人前他从不提起,但某天早晨宁儿为他换药时,却偶然看见他腿上新添了几道或是淤青、或是指甲划破的伤痕。

    那日起,宁儿又多了一件事,就是每天睡前给他修剪指甲。

    那晚,他看着宁儿捧着自己的手,借着微弱的烛光,低头静静地细心修剪,忽然笑了。

    也是这一天起,他身上再没添过新伤。

    静安十五年六月二十八,迎着第一缕阳光,苏怀仁赶着辆大车,带着弟弟还有简宁儿,出了栖凤县城东门。

    而城墙上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黑袍宽大,白衫修长。

    大车渐渐远去,隐隐约约仿佛又听见那个白衫少年的喃喃自语——

    “都是我不好……”

    【第一卷第二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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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苏怀仁赶着大车出东门的同时,栖凤县县城西门外,有七人七骑缓缓地走近。

    七人都身披白麻,兜帽遮住了风沙。

    守城门的老卒看到这七人的身影,萧杀之气刺激得眼皮直跳,这是许多年战场上得来的本能。老远吼道:“来者何人,下马,出示通关文牒!”

    七人勒马立定,其中一人跳下马来,不紧不慢朝着老卒走去。

    老卒见他两手空空,越走越近,在距自己十步远的时候,老卒终于忍不住将腰间长刀拔出一半,发出“锵”的一声,厉声又喝:“站住!”

    来人停住了脚步,缓缓伸手表示没有恶意,又继续抬手摘下了兜帽,那只手却只有三根手指。

    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消瘦地长脸,一道长长的伤疤,斜斜从颧骨一直跨过了唇角。

    来人咧嘴一笑,伤疤歪曲扭动,显得这笑都带着惨然。

    “老房,年前还喝过酒,这就不认得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