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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商队

    延平二年冬,燕山大雪,平地厚五尺。山左疮痍,伐骨作薪,人相噬。左贤王悬兵南向,纵饥民掠汉地。三年初,拔斜阳津,掩肃州境内七百里,黔首涂炭。五月乃退。

    延平四年,工部署理右侍郎事慕容长卿献工器舆图,请筑城榆朔以备胡。时扶衍罗边事不绝,海西失土,阁臣议『徒虞肌理』,不允。

    九月,边事少平,长卿复请议筑城事。阁臣以『十年署理筑城,职之器复佯奈何』,罢斥之。长卿叹曰『未尝闻趋王事而废言者』,请归桑梓。

    上闻之,召长卿兰台议事。长卿君前奏对合宜,知时务,多韬略。上悦,拔长卿迁山南,简以北疆筑城事。阁臣多以长卿巧言佞上,谏黜之。廷议,未果。

    御史谏曰『然争百年国计,邀直名而谋幸进者诖误甚多。法疾之,宜观后效』。上从其言,遍示诸臣,而益远长卿者众。

    延平九年秋,岐山城立,北地咸宁。榆朔乡人涕泪奔走相告。士族官绅感沛,皆谓以长卿字冠城名。

    长卿坚辞曰『筑城五年,海内怨沸,凡今上胸怀恩泽,安得之』。一夕三书,请赐城名。上悦之,赐名『北平』,制长卿为城守。

    举国颂善。

    ※※※※※※

    延平十六年,魏国,祁支山脉西南。

    四月十二,杲阳周氏一支新组建的商队由秦掌柜担任主事,携带着精盐、茶叶与丝绸等货物,从封郢向西北出发,计划用八个月的时间穿越七州一百六十三府县,最终到达北平。

    这是一次艰难的旅行。

    商队中招募的新手占比超过七成,各种问题层出不穷,而全程长达四千七百里的路途中,意外的天气情况、疾病与盗匪也时刻威胁着商队的安全。

    如果一切顺利,商队会在十二月上旬抵达目的地,再用两个月的时间交接货物,休养人员,以备返程。通常情况下,返程时间定在新年之后,即延平十七年四月。

    六月初六,商队到达肃州与榆州交界的苌古川。

    它曾是闻名遐迩的商业中转地,兴盛时期的常住人口接近十万。距离城市不远处就是繁华的渡口,斜阳津。河面上碧波宽阔,百舸争流,贸易发达。但现在,眼前只剩下一片毁于战火的关隘遗址。

    骑手们牵着马匹,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残垣断壁之间,沉默地打量着破败建筑物投下的阴影。十四年前的冬天,鲜卑骑兵正是从这里开始席卷魏国北方的土地,造成巨大的破坏与灾难。

    六月初八,商队转折向北,正式踏入肃州境内。驿道变得坑坑洼洼,明显缺少修缮。沿途也不再有村镇与客栈,一百多人的骑队就是方圆数百里内唯一存在的文明符号。

    七月十九,商队接近朔州边界,一名骑手染病死亡。确认死因并非恶性传染病后,死者就地掩埋。秦掌柜把勾掉姓名的路引放进行囊,他肩负着通报官府户籍与死者家属的责任。

    八月初二,天气骤然恶化,连续十几天的雷雨倾盖大地。商队在荒野中艰难跋涉,十六匹驮马死亡,因感染风寒而病倒的人数也迅速增加。

    八月十一,原定于朔州阆乡等待的周氏北方骑队主动南下,带着食品、毡毯和大量驮马,急速赶来汇合。

    这支骑队的领导者是个羌人少年,刚刚年满十七周岁,名叫乞力白石。在商队失联的情况下,他果断决定发起救援行动,并独自承担遭受损失的风险。

    八月十五,两部人马在暴雨中合流。相对于南方骑手的狼狈,主要由北地汉民组成的救援队从容不迫地圈马扎营、救治病患、制备饭食和热茶汤,把一切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情势稳定之后,秦掌柜正式面见乞力白石。

    第一眼看去,少年长得很秀气,有着一双即使在北地也属于罕见的湛蓝色眼眸。虽然年轻,却很稳重,言语简洁有力。

    旅行帐篷不大,五六个管事围坐在内,有些拥挤。乞力白石主动选择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把不漏风雨的地方让给旁人。

    秦掌柜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一套简单的皮甲,大概是缺乏保养条件的缘故,显露出大片陈旧的裂纹,急促的雨点敲打在护肩上,竟然发出铁甲一般的铿锵之声。

    然而少年丝毫不为风雨所动,只是与众人细细商谈接下来的行程安排,遇到模棱两可的答案,则反复确认。

    “坚韧,专注。”秦掌柜想道:“真是人如其甲,甲如其人。”

    启程之前,周氏家主叮嘱:“乞力白石虽然年轻,却能凭本事一步步做到领队,绝非简单人物。林掌柜老迈请辞,你第一次接手北地事务,一切行动要多听听他的建议。”

    秦掌柜表面上谨慎答应,心里却顾虑重重。

    人要满足基本生存条件,无非衣食住行。其中任何一项单独拿出来,都会延伸出无数的意外需求,而走商骑队就是成千上万意外需求的缩影。

    作为一个历练十几年的资深掌柜,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深海一般的工作量与深海一般的麻烦。

    从先期的路线规划和局势判断,于行进途中的严明纪律与人手调派,到后期的货物交接和信息汇总,这些庞大且繁杂的事项处理必须面面俱到。

    这份工作要求负责人拥有与之对应的阅历、执行力、临机决断和前置思维,甚至包括出类拔萃的个人魅力。

    一个十七岁的羌人少年,会拥有如此能力吗?

    “不必猜疑。”周氏家主大笑:“那乞力白石,你见面自知,八个字即可道尽。”

    人如其甲,甲如其人。

    秦掌柜微笑起来,这少年,实在令人心生好感。

    八月二十,暴雨渐缓。扩充到二百余人,接近五百匹驮马的队伍次第启程。

    剽悍的北地骑队加入之后,前导、后哨、游骑,都由经验丰富的边地汉民或者少数异族骑手担任,行进速度得到极大提升。

    一路上,负责联络的飞骑往来不绝,商队前后唿哨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无论哪里出现问题,都在极短时间内处理完毕。到傍晚扎营时,全天的行程接近四十里。

    晚饭后,秦掌柜邀请乞力白石散步闲谈:“从今天的行止可以看出,乞力领队的才干真是名不虚传。”

    “秦翁过奖。”乞力白石说:“那都是弟兄们的功劳。”

    “不必谦虚。”秦掌柜笑道:“我看你的手下令行禁止,与军队相比都不差多少,不知是从哪里招揽的壮士?”

    “秦翁过誉。”乞力白石摇头:“他们不过是些流民。”

    延平九年,号称雄冠燕北的北平城竣工,背靠榆朔宁凉四州,扼守祁支山脉南下咽喉,牢牢卡住鲜卑人劫掠的通道。

    从战略层面来看,这座要塞的存在虽然一举解决大部分边患问题,但北方地广人稀,缺少良田耕民,几万驻防军的补给全靠后方运输,反而导致战术层面的压力巨大。

    与此同时,魏国土地兼并的情况愈演愈烈,百姓流离失所。江洋大盗、破产商户、失意文人、活不下去的农民聚集在一起,各州举事落草的案例层出不穷。

    眼看局面日益恶化,朝堂阁臣们无奈之下,只能以拓边的名义穷搜流民,强行迁往北方拓荒屯田,希望在解决国内矛盾的同时,减轻边地防御的补给压力。

    所谓上行下效,巴望着清理治下流民的各地官吏变本加厉,明明文书上一州只征一万人,暗地里最少也要遣送走五万人。

    前后历时七年的大迁徙,具体遣送流民的数量根本无法统计。仅仅朔州一地,落籍的百姓就高达十余万户,接近五十万人。

    秦掌柜亲眼见过遣送流民的凄惨境遇。

    一支上万人的迁徙队伍,哪怕同乡同土,内部关系的复杂程度也是超乎想象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争执对立。拉帮结派,逞强斗殴,微不足道的一点人性自律以令人震惊的速度糜烂,转变成对无辜弱者的凶残打杀和无情掠夺。

    身处其间,正如置身秩序崩溃的末世。

    秦掌柜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些精悍的北地骑手不过是一群流民。

    “挣命而已。”乞力白石说:“秦翁,一路走来,你也知道北地的险恶。我们有马有粮,都走得这么辛苦。那些流民饥寒交迫,不知有多少人赴死。这条驿路左近,全都是白骨相望。但凡能够活出来的,无非挣命二字。”

    与天挣、与地挣、与人挣,挣不出命来,就是个死。活下来的,哪怕再软弱的人都能挣出个人样子。

    九月初二,天空放晴。多日不见的阳光穿透云层的一刻,西北方的云墙上空浮现出壮丽的投影。

    绵延四千八百里的祁支山脉横亘天际,终年积雪的山峰在云雾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威严地俯瞰大地。它的东麓支脉一路蜿蜒西去,气势磅礴地劈入大海,落成一穹半岛。西麓主峰拔地立天,『穷极浩瀚,鲲鹏畏之』。

    从未见识过这幅史诗般绝美景色的南方人瞠目结舌,发出压抑的惊呼声。

    队伍里的十多个异族骑手翻身下马,唱着和歌,一步一叩地走出去,跳起韵律奇特的舞蹈。其余的北地骑手们沉默地看着,神情沉静而肃穆。几个明显带有异族血统的汉民也跳下马,虔诚地跪地膜拜:“圣山,圣山。”

    十月十三,北平在望,商队里弥漫着兴奋的气息。确切地说,处于躁动状态的是来自南方的骑手们。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加入走商骑队,并且跨越如此辽阔的土地。这趟商旅会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回报,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生活所需。

    不出意外的话,许多人会在明年的商队选拔中反复权衡。他们会选择退出,回到家乡买下十几亩地,做一个良善的农民。

    夜晚宿营时,南方骑手们围坐在篝火旁,畅谈未来的美好前景,而他们的北方同伴则坐在一旁静静倾听。燃烧的柴堆噼啪作响,红色的光影映照在每一张脸上,夜风把欢声笑语远远地传出去。

    十月十六,魏国北方的第一场冬雪降临。密密匝匝的雪片笼罩天地,举目不辨东西,商队被迫扎营休整。

    十月十七,在一切御寒措施优先照顾牲畜的情况下,仍然有十一匹驮马死亡。

    十月十八,雪重,酷寒,十四匹驮马死亡。

    “不能再等!”晚间的会议上,乞力白石说:“望乡亭距离不过百里,一到下亭,翻过草甸就是北平。关键是狼!雪这么大,饿疯的狼群肯定会扎堆过来。明天开始收拢载重,伤病驮马全部留下,一定要把狼群拖在这里!”

    帐篷里,围坐一圈的管事们面面相觑。

    他们中的许多人年纪要比乞力白石大个十几岁,有几个人在北地讨生活的经验也很丰富,但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记忆中,只有延平二年那场导致鲜卑人大规模南下入侵的雪灾能够比拟。

    众人激烈地争论,不时有人提出尖锐的问题,指出各种实际困难,但最后,他们都在少年坚定的目光中选择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