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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长坡

    会议上,秦掌柜自始至终沉默地旁观。这已经不是他能够处理的危机,只是在听到狼群的时候有一阵恍惚。

    商队进入朔州的数百里路途上,处处都是枯草荒滩,废弃的村寨一座接着一座,想要找一口干净水源都是千难万难,别说野兽,就连活物也没有撞见一个。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有狼么?

    “会。”少年平静地说:“会有很多。”

    十月二十,商队经过一天调整,开始艰难地跋涉。

    十月二十一,整支队伍一度在暴风雪中迷失方向,先拐向西北,又折回东南,在北地荒原上拉扯出一个巨大的“之”字。

    十月二十二,两名游骑失踪。

    十月二十五,狼群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十一月十五,云开雪停,狼群渐渐散去,商队再次停下来休整。乞力白石向四面八方派出游骑,很快确定目前的位置是在望乡亭以西三十里。

    二十天,七十里的路途,如同一场残酷的追逐战,北方草原狼群的凶残本性和猎食技巧表现得淋漓尽致。它们分工合作,截头咬尾,左右侧击,俨然一支军队的战术做派,先后十多次迫使商队转向或停滞。

    “死亡八人,轻重伤四十七人,驮马损失二十一匹。”乞力白石告诉秦掌柜:“有两个伤重的弟兄恐怕熬不到开春,还有几个养好伤也是废人。我们商量的意思,要优抚。希望秦翁在家主面前美言几句,弟兄们感激不尽。”

    “好,好。”秦掌柜眼神空洞地听着。他手里捏着一支毛笔,在录事簿上胡乱地点点戳戳,也不知到底写下些什么:“怎么人员死伤比马匹还多?”不等乞力白石答话,又惊醒一般地回过神:“哦,你说过的。”

    商队的牲口比人金贵,尤其是座马。

    第一次看见因为保护坐骑而被狼群咬死的北地骑手时,乞力白石就告诉过他:“那是命,北地人的命。”

    少年的眼神阴沉而暴虐。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因为保护驮马而死的汉民。

    秦掌柜甚至看到一个暴怒的汉民一脚把一个拿坐骑当掩护的南方骑手踹进狼群。那个骑手拼死挣扎,疯狂地挥舞着刀,但一群狼把他拖倒,号哭声转眼间就消散在漫天飞舞的雪幕里。

    “那都是命!”

    没有人说三道四,也没有人站在道德的立场上做些什么,整支骑队平静地接受既定事实。唯一不同的是,南方骑手们慢慢变得和他们的北方同伴一样,眉眼间开始流露出淡漠却又坚韧的气质。

    晚上,秦掌柜早早地钻进帐篷里休息。毡毯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炭灰,暖洋洋的热气升腾起来,让人舒服得直叹气,但他翻来覆去几个时辰,怎么也睡不着。

    帐外,夜深人静,偶尔会响起驮马的嘶鸣。寒风掠过帐顶,发出唰沙沙、唰沙沙的声音。换岗的守夜人轻声交谈,模糊的话语飘散在风里。远处,传来低沉的狼嚎,那是落单的孤狼徘徊不去。

    秦掌柜把自己深深地埋进毯子里,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十一月十六,商队抵达长坡。

    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平缓坡地,东西宽十五里,纵贯南北有四十多里,由北至南逐渐落差。《魏书·工准注》记载,它是久远年代之前的冰川融水所形成的冲积平原,『盖南北,地经阴』,而望乡亭就座落在坡地的尽头。

    很多人把这里称作十里坡,望乡坡。然而,它还有一个魏国人熟知的名字,十里白。

    延平二年冬,鲜卑人大举南下,时任燕山节度使李青山刚愎自用,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仓促迎击,两军就在长坡大战。是役,五万魏国边军全师尽墨,李青山只身脱逃,随后锒铛下狱,在延平四年的秋天押回上京斩首。

    十几年过去,阵亡将士的遗骸仍然没能收敛完。每到开春,长坡十里,绿色的草甸上随处可见斑驳的白骨。

    延平二年的惨败之后,读书人写下无数文章痛斥李青山。

    其中最出名的一篇檄文直接拿李青山的名字做阀,骂他『埋忠骨』,影射节度使职位总揽地方军政大权的不合理,『弄权误国,盖莫如是』。

    舆论浪潮中,魏国朝堂上下却态度暧昧。军方检讨战役得失的文报竟然拖到延平六年才出炉,各地节度使更是言辞含糊,讳莫如深。

    在这期间,认真辩论的文章不是没有,但往往一出现就淹没在口诛笔伐之下。直到延平九年,北平城竣工,替李青山翻案的文章突然井喷,掀起轩然大波。

    『胡以骑胜,飘忽聚合,陌以四战。以驷破骑,失之速。以阵对骑,失之拙。唯城以壁之,御咽喉,方可制其胜。然论青山之失,则失其可守,固有败绩』。

    秦掌柜默诵着《青山稿》里的《骑论》篇。

    据说这部文稿是李青山的子侄所著,出版即遭封禁,『罪徒者絮之』,一时轰动。但也有人在私下里流传说,整桩公案背后不乏继任燕山节度使方亦舒的手笔。不过,因为全篇文稿语言优美,工整隽丽,在士林之中依然广泛传播。

    “一将功成万骨枯。”秦掌柜感概:“原来这里就是昔日大战之地啊。”

    “守拙先生兵败,正是这里。”乞力白石问:“秦翁没来过?”

    秦掌柜苦笑:“我连朔州都是第一次来。”

    叹气之余,他的心里也有些纳闷,守拙先生是谁?低头默想片刻,秦掌柜才记起这是李青山的别号,再看看少年居然是一副怅惘的神情,不免愕然:“乞力领队很是敬重故李柱国呀。”

    “守拙先生于北地有恩。”乞力白石叹息:“我的命,也是他全下来的。”

    景正八年,养精蓄锐多时的鲜卑左贤王突然挥师东进,千里长驱,一举击溃羌羯联军,十五天灭亡扶余,海内震动。随之而来的灭绝式屠杀迫使成千上万的羌人逃往魏国北方各州,苦苦寻求庇护。

    面对紧追其后的鲜卑大军,承平两百余年的魏国朝堂陷入『蛮夷孰救之』的大争论中,吵得天翻地覆。

    正是在这样一个危急关头,刚刚履任燕山节度使职务不过两个月的李青山飞马回京,叩阙直谏。

    『臣尝闻,三皇以礼而立鼎四方,彰华夏于诸国,拾穷川亦无遗老,是谓社稷。今鲜卑残暴,民不堪命,当法之。恩其老以明礼,抚其少以养士,简其青壮以冲军畿。泽威并举,矜结其心,方可却夷狄爪牙于外』。

    谏言上达,一番扯皮制衡之后,朝廷勉强同意,授予李青山柱国将军勋级,『假山南行营剑仪,督朔肃宁榆兵民事』。

    临危受命的李青山随即下令大开边关,接纳羌人入境,同时厉兵秣马,积极应对鲜卑人的攻势。在长达五个月的拉锯战中,魏国边军得益于羌族骑兵的有力协助,逼得鲜卑人不得不在冬季到来前退回祁支山脉以北。

    一战告捷,举国沸腾。

    以左相林暄文为首的内阁凭借上下同心的大势,趁机施行国政改良,时谓景正变法。有心人曾经戏言,李大节度使这一打,竟然替日渐衰落的魏国朝堂打出个中兴的气象。

    其后数年,李青山在山南各州推行一系列少数民族政策,极力缓解各民族矛盾,促进交流与融合。成千上万的北地人得以活命,李青山也由此被尊称为克难萨满。

    “当年,故李柱国的一篇《谏抚令》,振聋发聩。”秦掌柜感叹:“可惜一战败北,身死名裂。”

    景正八年时,秦掌柜刚满二十岁,家道还没有中落,更没有投身商贾,清清白白的一个读书种子。

    听到王师大败鲜卑人的消息,他曾经激动地写下『览卷忆仲升,掷笔追都护。晓寒惊直弦,飞马勒燕然』的词句,一度想要投笔从戎,可惜未能如愿,至今遗憾。

    “嘿,好一个一战败北!”乞力白石冷笑:“敢问秦翁,北地狼群够不够凶残?”

    秦掌柜一怔:“乞力领队,你这话什么意思?”

    “鲜卑铁骑残虐敢战,十倍之于狼群。纵观北地,二十多年下来,只有守拙先生一剑当之!”乞力白石说:“兵者,生死间事,谁敢妄言百战百胜?不过一次败仗,满天污水泼过来,非要致人于死地不可。南面朝廷不公,真是令人寒心!”

    秦掌柜默然无语。

    十多年来,事关李青山的舆论几度波折,是非曲直已经分辩不清。

    在边镇军伍中,有说李青山之死涉及朝廷裁撤节度使置制的。在宫廷内宦中,有说牵扯到东宫陈林处台案的。在官僚吏属中,有说事关阁部南北辕省变法分立的。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红楼市井中,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更是喧嚣尘上,甚至一度传出李青山给某重臣戴绿帽子,招致报复的花边新闻。说者眉飞色舞,听者目瞪口呆。而乞力白石所说的,不过是诸多流言中最直白的一种,朝廷不公。

    这也是北地人普遍的看法。

    “秦翁,你再瞧瞧,自从守拙先生败亡,还有谁敢于面对鲜卑锋芒?”乞力白石说:“方节度使接任至今,只管闭关自守,不敢北向一步!”

    秦掌柜缓缓摇头,不去争辩。

    朝廷对李青山的公案早已盖棺定论,以『付托不效,专势异族以通资固敌』,『惊惶失计,自矜攻伐以猖獗败绩』等等六大罪问斩。上谕『传首九边』,不容置喙。至于评论现任燕山节度使方亦舒的胆略问题,实非理智之人所为。

    他叹口气,举目四顾,骑队正走在长坡的中段位置。

    雪后的天空湛蓝苍翠,一望无垠的荒原霜白辽阔。寒风掠过,带起苍凉的呼啸声。侧耳细听,仿佛还能听见当年浴血苦战于此的人们在呐喊。

    《魏书·武略藉》记载,『延平二年,虏骑十万往攻,青山将兵五万出以应之。凡明威将军以下殉国者,步卒四万八千七百余,从骑千五』,而负责侧翼掩护作战的羌族骑兵阵亡者也高达六千多人。

    那一年,榆朔宁肃四州,家家戴孝。

    “北地勇烈何其多。”秦掌柜肃容长叹:“壮哉!”

    “北方男儿多英雄,南面汉人也有豪杰。”乞力白石说:“秦翁,你可知道望乡亭的来历?”

    “哦,有什么说法?”

    “这望乡亭原本只是十里坡尽头的一个草甸子,十分荒凉。延平五年,北平城刚刚开始修筑,鲜卑人得知消息,当即越过祁支山,大举南下。那时候,正巧有一支应征的匠户队伍北上,冷不防撞上胡骑兵锋,眼看着就是杀身大祸。”

    “啊!那他们有没有逃脱?”

    “鲜卑铁骑迅捷如风,哪里能逃得掉?只是没想到,随行护送的几百朔州骑军竟然没有丢下匠户逃走,而是以弱势人马北击胡骑!那支骑军的指挥使就是一位南人英杰,还是秦翁家门,名叫秦远。”

    “哦?快详细说说。”

    “秦翁别急。要细说这个故事,必须从延平五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