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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武人

    十月十三,长坡,朔州牙军营地。

    六十余骑前哨牙军在营门前挤成一团,人喧马嘶。

    “忒娘地,营前下马,营内牵马步行!”执星官破口大骂,竭力维持着秩序:“冲撞营辕者斩!违犯军律者鞭五十!柳老三,老子说的就是你!军规放在眼里没有?记吃不记打的夯货!”

    这队骑军由骑曲校尉王进带领,天蒙蒙亮就出发探路,午时折返,一路来回接近六十里地,跑得精疲力竭。每一名骑士,连人带马全都溅满泥浆,身上穿的衣甲也全部湿透。纷扬的细雪中,人与马都冒着腾腾蒸汽。

    “把他娘,全装聋子是吧?”王进滚鞍下马,咧着嘴笑骂:“一个个的都是老兵,还忒娘不知好歹。”

    队正紧紧跟在他身边,听到说话,高声叫屈:“王头,几个时辰跑下来,铁人也得趴下,让弟兄们喘口气吧。”

    “就你会做好人。”王进板起脸,作势踹人:“叫弟兄们先遛遛马,收收汗再进营。”一路奔波,他也累得眼窝深陷,嘴唇冻得紫青,却半点没有休息的心思,只是把手里的缰绳往队正身上一丢,大步走进营门:“老秦在哪里?”

    “秦大人应该在中军。”执星官知道他有紧急军务,挥手说:“王校尉只管去,弟兄们交给职下看顾,不会有差池。”

    王进点点头:“有劳。”

    说话间,队正的大嗓门已经一迭声地响起来:“乙什下马,甲什列队先进!韩家老哥,伙头备着姜汤没有?弟兄们都冻得不行。还有没有温水?直娘贼的,丁有财!先紧着马喝!那就是你亲爹,有点孝心没有?”

    中军帐里,秦远正凝眉沉思,时不时地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帐篷里光线黯淡,军中食油又比较欠缺,他舍不得点灯,矮桌就支棱在帐篷门口。寒风偶尔卷着雪花飞过去,他会不自觉地随之转头望向远方,怔怔地出一阵神。旁边的包袱皮里,细心地放置着一叠厚厚的文稿,封面上写着《骑军常例》。

    七个月前,燕山节度府行文兵部,指名道姓地把他调来朔州。

    说实话,秦远那个时候完全是懵的,心想,不知是哪里做错事要受罚。毕竟,他在召城军州干得很出色,上官曾经私下里透露,要提他做营指挥使。

    朔州报到的第二天,秦远接到通知:燕山节度使方亦舒急行召见。

    一镇节度,方面重臣,竟然点名要见一个署理指挥使?秦远几乎是怀着仓皇的心情“漂”进节度府的。然而,他却意外地没有感受到什么“燕山压顶”的威势。

    花厅里,那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拄着锄头松土,一见到他,就笑眯眯地指着石凳说:“子川哪,来来来,坐。”

    等秦远拘谨地坐下,老人又把茶盏推到他面前:“来来来,喝茶。这是我自己拾掇的茶树,尝尝味道。唉,咱们武人哪,喝不惯那些个茶汤。甜甜咸咸的,不地道,就独爱这口苦涩。”

    秦远点头应是,塞外漂泊多年,还真只有苦茶合脾胃。他喝着茶水,偷眼去瞧,怎么也看不出这位泥脚草鞋的老人是个封疆大吏。

    茶雾袅袅,两个人拉家常似地慢慢闲聊。从军的经历,戎马倥偬的日子,军中闹出的笑话和再无音讯的袍泽,十几载行伍春秋,眨眼间恍似弹指经年。

    不知不觉,秦远原本挺拔的肩背松弛下来。他讲起自己景正三年投军的事情,景正六年又转调汨塘大营。景正八年,鲜卑人南下,他跟随高制军支援燕北,驻扎召城:“那一回打得很苦,活下来的弟兄没几个。”

    好比这杯里的茶水,苦得人心里发涩。

    一转头,秦远才发现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只是眼神幽深地盯着他打量,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秦远立刻醒悟,这些谈话不过是“摸底儿”,顿时浑身冒汗。

    “不要那么紧张,我又不吃人。”老人摆摆手:“高制军?是制军将军高鸿渐吧?我听说过。据说他遍游西域诸国,通晓三十六族语言,尤其擅长工科之道?还有人说,他是西军第一智将,无人可与之比肩?”

    这该怎么答话?

    召城一仗打下来,好几个营的指挥使当场战殁,一个旅的弟兄七零八落。上官遍数人头,实在点不出几个脑袋,才把秦远扒拉起来署理营务。要说他高鸿渐会打仗,秦远实在昧不下良心,斟酌半天,才吭出一句:“高将军老于军务。”

    “呵呵,不必给我打马虎眼。”老人冷笑:“在我看来,高鸿渐不过虚有其表。你秦远在他手下做事,当真屈才。说实话,我行文兵部调你来燕山节度府,你有没有想过是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我会把燕山节度最好的牙军营交给你。”老人严肃地说:“你要做到三点。一,用有限的资源,替我练出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军营来。二,对山左六部,尤其是大腾良部做袭扰轮战。我要看看,左贤王对山南各部的掌控底限。三,寻找牧场,以备将来大规模组建燕山骑军。”

    一番话,语气平淡,却让人热血沸腾。秦远很想答应下来,可理智迫使他冷静:“都督怎么会想到叫我来做?”

    “你应该是不记得。”老人笑着拿手指点点他:“景正八年,我在故燕山持节李公手下做录事参军,曾经见过你一面。召城那一仗,你打得很好。对于骑兵战术的理解和运用,包括与羌人骑军的配合,令人印象深刻。我不找你,还去找谁?”

    这话一说,秦远再无疑虑,刷地站起身:“职下,谨受命!”

    “对于这支牙军营,我还有三点要求,你要牢牢记住!”老人抬起头,盯着秦远的眼睛说:“一,不可浪战。二,不可险战。三,不可死战。”

    啥?

    秦远目瞪口呆,那还怎么打仗?

    “觉得难做?”老人笑着摇头:“临战决断,那是你的事情。该打的仗,还是要打。我这三点要求只是提醒你,无论什么情况,都要给这支牙军留下点种子。”

    一恍神,寒风卷着雪花飞过去,亲卫低声提醒:“大人,王校尉回来复命。”

    秦远随手放下纸笔,远远地望见王进过来,起身迎上去:“冀先,一路辛苦。前面的情势怎么样?行营参军司怎么说?”

    “我没到行营。”王进摘下头盔,抹一把汗水:“我一早带着骑军出发,还没跑出去三十里地就望见狼烟。巳时三刻,烟起五柱。我不敢耽搁,立即折返。回程半路,烟柱已经数不清楚!老秦,鲜卑南下军马怕是有三万以上!”

    “缓口气,进去再说。”秦远看他满脸的汗水污迹,说话嗓音也是嘶哑疲惫,摆手截断话头。一边朝帐篷里走,一边吩咐亲卫:“中军关防,请张校尉和沙典兵过来。还有,赶紧给冀先弄点热水来。”

    牙军营组建的时候,秦远只对方亦舒提过一个要求,把王进调来担任骑曲校尉。两人是召城军州打下的过命交情,彼此知根知底。平常称呼起来,也是不拘上下级。至于张诚和沙处拙,还隔着几分亲疏。

    “哪有心思喝水呀。”王进跟在身后,神情焦急:“我回来之前,已经派人去联络筑城军。只是鲜卑人势大,肯定会分兵抄掠四下。老秦,咱们得避一避!”

    听到这句话,秦远陡然停下脚步,王进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他背上:“老秦?”

    “咱们身后,还有几万流民百姓。”秦远缓缓转身:“冀先,你怎么想的?”

    “这当口,还考虑那么多?”王进捂着鼻子,本来就冻得生疼,冷不丁撞一下,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咱们打生打死那么多年,谁不知道鲜卑铁骑向来是动转如风,一旦发现踪迹,顷刻就到眼前!老秦,赶紧走吧。”

    “你的意思是放着那几万流民不管?”秦远上下打量他几眼,冷冷地说:“王进,看不出来,你还真是长进啊,这话也能说出口?”

    “老秦,我可不是怕死!”王进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行行行,你要管是吧?那你说说,怎么管!”

    本营牙军的脑门上虽然挂着个骑军的名头,实际编制仍然以步兵为主,骑兵只有一个曲。无论是带着流民一起退走,还是护着他们往筑城地去,单纯从速度上来讲,都没有办法摆脱骑兵的追索。

    更何况流民携带的粮食已经耗尽,饥寒交迫,脚程极慢。今天一个上午,统共都没爬出五里地。昨晚扎营的地方,竟然一眼可见,差不多就是没动窝。要不是指着筑城地就在眼前,巴望着过去找口吃食,能不能挪一下脚跟都不知道。

    “再说,筑城军虽然有两万人马,但他们自保有余,退敌却不足。一旦敌骑分袭四下,咬上咱们,筑城军肯定不会分兵来救援!”王进大声争辩:“咱们一个营,巴巴的两千来人,怎么抵挡上万鲜卑铁骑?”

    “王校尉,消消火,好好说话。”亲卫缩手缩脚地上来拉着王进的衣袖:“人来人往的,别叫弟兄们看笑话。”

    “起开!”王进挥舞着手臂:“老秦哪,你琢磨琢磨。哪怕咱们都听你的,护着流民一道走,可万一撞上鲜卑人呢?几万流民摆在那儿,敌骑一冲就是大乱!到时候军不成列,想要战守也是为难,顷刻间就是灭顶!老秦,秦大人!看在这一营兄弟征战多年的份上,带着咱们先走吧!”

    “你闭嘴!”秦远厉声大喝:“王进!你在这里胡说八道,扰乱军心,不怕军法吗?”

    惑军之罪,当斩。

    “老秦?”王进的手一抖,倒退半步,呆呆地望着秦远。

    半晌,他缓缓地埋下头:“大人,我是个北地汉儿,投身军伍十几年,一直没啥出息。承蒙大人关照,拉拔起来做个骑军校尉。心里想的,不过是卖命打仗,怎么也不能辱没大人的脸面。只是,我怕这条命卖得不明不白。恳请大人,明察。”

    作为一名军人,王进这几句话如果放到“正义”的立场上去评价,无疑是背弃军人职责的。严重点说,他是把朝廷军制看作私情勾连,简直大逆不道。可是,这几句话里所剖白的的情感,却也份外地令人动容。

    不是生死兄弟,不说肺腑之言。

    秦远闭目仰头,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的冰凉。

    “大人,王校尉说的,在理呀。”亲卫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秦远立掌如刀,止住话头。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骑军指挥官,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王进说得有道理?

    上万骑兵于行进中索敌展开,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形成一个方圆百里的浩大集群。区区两千人投进去,能有什么挣扎的余地?不要说打,敌骑人马猬集而来,就是踩也能踩死他们。

    但,那是几万大魏百姓哪!

    不要说军中养的战马都通着人性,上阵重伤,它躺在地上等死还不忘舔舔你的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凑过来,你说不管就真能狠心不管?哪个兵不是大哭着补上一刀,免得老伙计遭罪。

    几万流民,每逢扎营的时候,小女儿家呼爹唤娘的,仿佛昔日邻家女孩的娇笑模样,说放下就真能放下?那些兵带回来的小姑娘,好多个都是偷偷拜托骑军先行送往筑城地。就这,骑军跑废的马不下十匹。

    王进知道这事,他也知道,几个主官都知道,可大伙儿全装糊涂。哪怕沙处拙那个没心没肺的,转过头,也不过是笑骂几句罢休。都是爹生娘养的,不是危急关头,谁又会把人往死里糟践?

    可眼下,牙军营已经走到存亡路口。

    该怎么办?

    秦远脸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来回翻滚着十七八个念头,只是难以决断。雪片温柔地落下,触感冰凉。思绪潮涌之间,捏紧的手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汗珠,刺痛滚烫。

    “子川哪,这个营头里的兵,还有战马,都是老头子抠抠索索,一个一个从燕山节度各卫镇里省出来的菁华,只盼你千万不要虚掷。”

    自从前朝失却临凉故地,大魏立国至今,差不多已经失去进行大规模骑兵战争的实力。西军还好说,战略正面虽然与突厥敌对,依然能够通过西域故道引进良驹填补损耗,勉勉强强维持着几千骑兵。

    燕北方面的局势相对窘迫,别说血统优良的战马,就连合格的马场都没有。方亦舒绞尽脑汁拼凑出一曲骑军,还不得不配上两个精锐步兵翼,作为战时的后盾支撑。

    七月中旬,这支初生的骑军营首次踏过草原,深入山左六部的势力范围。同时,这也是自景正八年以来,魏国边军试探性地,再度展开的北向攻势。

    整整三个月的袭扰作战,积累下无数草原骑兵作战的宝贵经验,而六百多人的骑曲也打得只剩八十余骑。

    “切记,不可浪战,不可险战,不可死战。无论什么情况,都要给这支牙军营留下点种子。”

    秦远深深吸一口气,蓦地睁开双眼:“冀先,你去通报张校尉和沙典兵,不必再来中军议事。你们三人自即刻起整顿军伍,准备转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