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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流民

    十月十三,魏国,长坡。

    流民人潮中,二丫机械地迈着步子。在她周围是黑压压的人群,汇聚成一条黑色的河水,向远方缓慢地流淌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她仰起头,透过高高低低的肩膀与肩背上各种各样的包裹杂物,偶尔可以看见天空。它洒下细细密密的雪絮,苍白中点缀着阴暗,深邃而辽远。一个恍神,它看上去又显得那么逼仄,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二丫垂下眼皮,疲倦地盯着身前男人的脚跟,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动,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脚印上。

    那脚跟趿拉着一双沾满泥浆的破草鞋,一起一落,一起一落。烂泥从鞋底周围挤压出去,吱嗞,吱嗞。破草鞋后面拖着一条同样沾满泥浆的细麻绳,老鼠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啪嗒,啪嗒。

    她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踩断的。

    她已经踩到男人的脚跟很多很多次,多到她记不清楚。

    “你自己跟紧点。”男人没有生气,只是不耐烦地转过脸:“别再唠叨。”

    二丫拢一拢肩膀上的背篓带子,踩着他的脚印,木然地继续跟着走。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鞋带子一样甩起来,拍打着脚后跟,啪嗒,啪嗒。身后的人已经踩到她的脚跟很多很多次,多到她记不清楚。

    人可真多啊,二丫想着。

    上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还是在县城的庙会里。那年她十二岁,赶着小羊,跟着家里人去集市。

    关帝庙旁搭着戏台子,台上锣鼓喧天,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可任凭二丫怎么踮脚,也只能望见高高低低的肩膀。偶尔,她会瞧见缠满红缨的枪头或者冲天羽翎挥上半空,耳边就响起雷鸣一般的喝彩。

    二丫虽然一肚子闷气,却还是跟着叫好。

    再一次见到许多人,是她十五岁出嫁。

    那天早上落过一场急雨,迎亲的队伍走在田埂上,踩出呱唧、呱唧的泥水声,混在喜庆的唢呐和鞭炮声里,让人止不住地笑。二丫猜想,也许每个人的脚后跟都拖着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麻绳,一刻不停地甩来甩去,啪嗒,啪嗒。

    只是,这一切啥时候才会停下来呢?

    她拢一拢肩膀上的背篓带子,盯着男人的脚后跟,长长地吸一口气。

    他不是她的男人,只是个混子。

    八天前,灾难发生得又快又突然,直到现在,二丫仍然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记得,她的男人张开双臂,如同一只老母鸡似地翼护着她朝前冲:“丫啊,别停下!快跑!快跑!快跑!”

    她的男人读过一年私塾,很识得几个字,懂得许多道理,平常待人总是温和秀气的,嘶吼起来的脸庞却扭曲得不成样子。

    二丫不懂许多大道理,但她本能地明白置身于惊恐的人潮中有多么危险。透过狂奔起伏的身影与满天甩飞的包裹杂物,她瞥见许多人失足跌倒,就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

    她疯狂地往前跑,一直跑,眼前晃动着混乱而零碎的片段:几面旗帜在移动。许多官兵冲过来大砍大杀。身边的人互相推打,摔倒。她的男人拼命撑开一条路。

    所有的记忆截成一幅一幅单独的画,有些是惨白色的,有些是鲜红色的。再一转眼,她就坐在自家男人的尸身旁边发呆。

    收敛尸体的人来来往往,有几个人跟她说话,但二丫低着头,谁也不看。

    “丫头,这是你男人?”被人喊过来的族老阴沉着脸问她:“他叫啥名咧?”

    死人要入土,要立个牌位,这是传统。但是,许多尸身的首级已经被官兵割去领赏,很难通过衣着辨认出来。族老本着良心应下这份差事,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累又烦躁,渐渐地失去耐心:“你要不说话,只能丢一个坑里埋掉咧。”

    “她是石头家的。”看热闹的男人插嘴说:“应该没错。我认得,石头右手少半根指头。上前年跟羊沿河村争水,让人拿谷枷砸的。”

    二丫听到耳熟的声音,抬起头,认出这是村里的一个混子,整天游手好闲,伙同邻村几个人到处偷鸡摸狗。她男人偶尔念叨起来,轻蔑地评价他“非良家子”。

    她还记得,她男人用同样轻蔑的口气评价争水的事情:“统集族众,夺占官水,皆因重税田亩。乡亭不私水利,物伤其类。”

    二丫听不懂,也明白自家男人是不愿意去争水的,但她仍然尽力劝说。出嫁时,她娘说过:“你男人啥都好,就是不合群。你得担起来,别叫邻里说闲话。”

    她男人丢掉一根手指头,二丫虽然心疼,可心底也是隐隐骄傲的。她可以昂起头对村里的七姑八姨们说:“我男人是替村里人流过血的。”

    “那么,这就是赵石头?”族老木着脸问:“能认准不?”

    “能。”混子说:“一准儿没错。”

    “那就这样吧。”族老立刻对抱着族谱翻看的执事说:“谱子上勾掉赵石头,记个遗孀赵氏。”

    执事点点头,周围还有很多无头尸身,他们不能、也不想耽搁辨认的时间。

    临走前,族老细细看一眼二丫,又问她:“你多大?”

    二丫埋下头:“十六。”

    “还是个娃。”族老摇摇头,指着背篓:“你娃?”

    二丫没答话。她把背篓拢到胸前,眼神陡然间狰狞起来。

    “还是个娃。”族老叹着气,转身走开:“两个都是娃咧。”

    执事看看二丫,又看看混子,目光闪烁片刻,抱起族谱跟随族老离开。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问她的名字。

    混子瞅瞅族老的背影,拍拍手,蹲到二丫身边:“丫头,你家只剩下你一个吧?”

    二丫抱紧背篓,不说话。

    混子支起脖子望望周围的人群,再盯着二丫的眼睛和她怀里的背篓来回掂量半天,嗤笑一声:“不过是个续弦,把个瓜崽守得那么紧做啥?嘿嘿,老子也发回善心。你跟着我,跟紧点。”

    二丫沉默地站起身,把背篓小心地腾到背上,毫不犹豫地跟上去。她能感觉到,许多意味不明的视线在她身上逡巡,然后慢慢消失。

    这一跟着走,转眼就是七八天。

    混子每天夜里都会摸黑过来亲近,二丫没有拒绝。一路走到现在,吃食已经很少很少,混子总有办法弄来一些,扣扣索索地匀给她一点。二丫自己吃一半,另一半含在口里濡成浆水,喂给娃。

    早两天,她还远远地看到过一些兵,手里捏着黑漆漆的面饼子,在人堆里挑挑拣拣的,把几个小姑娘拉走。转过天,只有一个小姑娘回来。那家人窝缩在泥地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那些兵每天都来,有时候两三个,有时候七八个。后来有个骑着马的将官老爷找过来,提着鞭子凶狠地抽他们,那些兵就很少再来。那是二丫平生第一次见到马,鼻头喷着白汽,跑得飞快。她常常想,那马能吃多少天,那肉会是什么滋味。

    再后来,有几个穿着青布衣衫的汉子召集族老们,说是要给大伙儿发粮食。看他们的模样,倒像是大户人家的随从。混子打听消息回来,闷头半晌憋出来一句:“把他娘,官儿居然也有好的?”

    可着落到底,粮食也只发过两天。

    混子拍着屁股骂:“我就说哪里有那么好的事!说是放粮,却要先把粮都收上去,搞什么、什么统一分配?还叫族老去放!我呸咧,那些个老不死的不知道吞掉多少,真忒娘地蠢蛋!”

    二丫很纳闷,天底下的官儿不都是读书人吗?她男人只读过一年私塾,已经懂得很多道理,可那些官儿怎么一点道理都不懂呢?

    再然后,混子也没办法找到吃食。二丫依靠藏在背篓底的一点碎米面子,饥一顿饱一顿地填着命。今天早上,她摸吃食的时候被混子发觉,最后一点粉面底子也被抢走。

    二丫没有跟混子闹,她摸到娃的额头烧得滚烫,一个上午如同魔怔一样对着混子唠叨,央求他去找个郎中。混子被她烦得不行,开头还有心思骂两句,后来干脆埋头走自己的。

    二丫就死盯着混子的脚跟,一步一步地捱。一直捱到中午,前头跑来两个骑着马的兵,隔着老远喊话,把“原地扎营”的命令一程一程地传下去。

    庞大的人潮好似微风吹过水面的涟漪,慢慢地扩散开。一拨一拨的人群簇拥着领头人,彼此之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各自寻找能够歇息的地方。

    零散的篝火东一堆,西一簇,星星点点地亮起来,逐渐蔓延成片。仰头望望天空,飘舞的雪花旋曳而下,仿佛心底的乡愁,摇摇荡荡,牵牵连连。

    二丫依偎在篝火旁,抱着背篓轻轻摇晃:“娃病咧,要找郎中。”

    “找啥郎中!”混子恼火地骂:“几个时辰咧,翻来覆去地念叨,你累不累啊?”他掰下半拉麦饼,拍拍柴灰,就手递过去:“吃。”

    二丫摇头:“娃病咧,要找郎中。”

    “不吃拉倒!”混子冷哼一声,几口吞下麦饼。转过脸,一边在跳着火星的柴灰堆里划拉,一边贪婪地扫视着其他人手里的吃食:“忒娘地,这就没啦?”

    二丫吃力地抱着背篓,站起身:“娃病咧,要去找郎中。”

    “你做啥?”混子愕然抬头:“坐下。”

    “娃病咧,要找郎中。”二丫固执地说。

    “这女娃,中邪吧?”旁边的人说:“造孽哟,跟个傻子样。”

    “中邪?中啥邪?”混子骂道:“你全家都傻子样!”回头拉扯二丫的衣袖:“给我坐下!”

    二丫瑟缩一步,缓缓摇头:“娃病咧,要去找郎中。”

    “哟呵,我还就不信咧!”混子冷笑着起身:“前几天装乖巧,偏偏沾上个小兔崽子的事儿就炸毛?实话告诉你,跟着我,你还能活命。落到别人手里,还不知道会怎样!一个上家崽儿,有啥好的?交给我,寻个地方还能给垒上坟,没得找啥郎中!”

    混子骂骂咧咧地说着,沾满泥灰的手掌直摊到二丫面前:“拿来!”

    二丫紧紧地抱着背篓,眼中陡然射出疯狂的光。她闷声不吭地埋下头去,一口咬在混子的手指上。骨肉断裂的声音猛然响起,血光瞬间迸溅出来。

    “啊啊啊啊啊!”混子疼得大叫,拼命地甩着手:”松口!松口啊啊啊啊!”

    篝火劈里啪啦地炸开,两个人斗牛似地转着圈子。混子跳着脚,没头没脑地抡起拳头乱砸,二丫像个灰面口袋一样挂在他的手臂上甩来甩去。旁边的人全都惊吓得呆住,木偶一样地看着。

    “你松口啊啊啊啊!”混子扭曲着脸嘶吼,左右横甩两下,到底抓住一个机会,一拳把二丫打落在泥地里。他吸着凉气,下狠命踹着二丫:“贱皮子,我忒娘地弄死你!”

    二丫把背篓死死地护在怀里,缩成一团,任由混子打。

    “住手!”匆匆赶来的执事吼道:“搞啥咧!”

    他左右看看,冲着混子开骂:“我就知道,一准儿是你闹事!怎么,想把人打死?我告诉你,能处就处,不能处就放人家女娃走,是死是活跟你啥相干?同村同族的,别整得人人不待见!”

    混子喷着粗气,朝四下里望望,恨恨地踢二丫一脚:“贱皮子,给我滚蛋!”

    二丫团在地上,半晌缓过一口气,呸地一声吐出半截断指。她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抱着背篓,眼神直愣愣地走进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