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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攻心

    十月十三,长坡,朔州牙军营地。

    慕容长尧的轩车在营门前被拦下,执星官过来查问,一看禀帖,居然是山南行营的使臣当面,不敢怠慢,立刻派人把他们护送到中军。

    秦远听说消息,心里纳闷,行营还远在北方百里,这么快就有人过来联络?

    他把慕容长尧迎进帐里,寒暄一番,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往日的交涉对接,都是周则之出面,慕容长尧从来不过问,以致于没人知道还有个山南行营观察使混迹其中。

    只是一听来意,秦远顿时感到为难:“不瞒大人说,目前鲜卑人南下,前方形势不明,战局走向很难判断。这借兵的事情实在做不到,至于放粮么,还要烦请周宣慰使去和张校尉商量。”

    他心思深沉,当着慕容长尧的面,话里话外只说“放粮”,完全不跟“买卖”两个字沾边。再把事情往张诚手里一推,剩下的不过是喝茶聊天,轻轻巧巧地就脱出身来。

    “鲜卑人南下?”慕容长尧与周则之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是一惊:“秦大人,消息确实吗?”

    “确实。”秦远说:“虽然还没有联络上节度府和行营,但依照我的判断,鲜卑人眼下已经越过祁山,目前的位置应该是在祁山南麓与西同县治之间。”他在心里默算一下方位:“距离筑城地大约三十里,距离我军大概百里上下。”

    慕容长尧微微皱眉:“秦大人打算怎么做?”

    “转进。”秦远干脆地说:“之前我已经下令,本营会以骑军一部向北警戒,步兵翼和辎重营即刻整顿,最多两个时辰,全军就要转向西南。慕容大人,周宣慰使,你们两位来得正巧,不如随本营一起南下。”

    “那流民怎么办?”周则之忍不住,脱口而问:“你们这一走,几万流民空落落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等死吗?”

    这句话的语气很冲,毕竟“转进”两个字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就是逃跑。

    秦远理都没理他,一个不入流的宣慰使,算什么东西?只望着慕容长尧,坦诚地说:“慕容大人见谅,这军队里的事情格外不同。一军主将自有临机专断之权,不足与外人道。军令下达之后,更是不容更改。”

    “秦大人误会。”慕容长尧失笑:“本官的职司隶属行营,责权明晰,怎么可能插手节度府军事?”

    “多谢大人体谅。”秦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唉,说起来也是无奈。前哨骑军带回消息,南下的鲜卑人最少也在三万以上,本营牙军实在无力支撑。”

    话音微微一转,他观察着慕容长尧的表情,慢吞吞地说:“这样吧,放粮的事情可以先和张校尉商量个数目,等辎重营装车规整完毕,正好拉走,还省掉许多麻烦。至于流民嘛,我的建议是马上动员南下,能走多远是多远。不知大人怎么看?”

    说到这里,潜台词已经很清楚。

    在秦远心里,盘算的不过公私两条。

    于公,山南行营挂着皇字头,有直折专奏的权力。于私,这位使臣虽然还没有到岗履职,可官凭职勘上的漆印做不得假,人就坐在跟前,怎么都要卖几分面子。

    流民,可以不管。原本就不是牙军营的职责,没人会拿这个说事儿。可敌我实力悬殊过大,这一点必须讲清楚,免得慕容长尧较真起来,一封奏折递上去,『畏敌避战』的大帽子盖下来,平白生出手尾。

    现在双方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商量一下,“你要粮食,我给。我要逃跑,你别拆台。”能够达成妥协,那是再好不过。

    要不然,你山南行营管的是边军,我牙军营隶属燕山节度的卫军,两边尿不到一个壶里。既然谈不拢,那大家卷堂散伙,各走各路。你要上奏折只管去上,我就陪你打这个嘴巴官司。

    说实话,秦远这份转圜应对的功夫,也正是方亦舒看重他的原因之一。能打仗的武夫很多,能协调同僚友军关系的智将却很少。

    “秦大人思虑周到。”慕容长尧微笑点头:“仲淮,你去找张校尉,看看能买多少粮食。”

    周则之躬身行礼,退出帐去。他有伤在身,动作之间就难免会显出几分别扭。秦远久经战阵,见过的伤患不要太多,一眼就瞧出不对,却自管低头喝茶,半点不露声色。

    等周则之出去,秦远脸上才流露出几分不悦。慕容长尧说的是“买粮”,显然不接受条件:“慕容大人有什么想法,请直说。”

    “我确实有个想法。”慕容长尧沉吟说:“只是,需要验证一二。秦大人,你这里有没有地图?”

    “地图?”秦远面露疑惑:“稍等。”他起身翻检行囊,找出燕北地理舆图摊开在桌面上:“慕容大人,请看吧。”

    慕容长尧俯身查看,一眼扫过去,不禁赞叹:“军中所用地图,真是详尽。”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私藏地图就是杀头的罪名,只有世家大族或者富豪商人会收藏。但一般的豪族也没有那么多资源、人力和时间来完善资料,画出来的地图都比较简略,最多标注一下城市地名。

    军用地图里描绘的山川地势就极其细致,各地府县、河流、险要位置与路径全部标注清晰。这也是集中一个国家的力量,耗费数十年时间来积累一个结果的常态。

    “这里是祁山南麓,荡拓寨。西同县治,筑城地。”秦远伸手按住地图,指点说:“它们中间,应该是鲜卑人目前的位置。”他的手指向下滑动,重重地点在地图上:“我们,在这里。”

    敌我之间,相距半指。

    “不过百里路程。”秦远说:“一旦鲜卑骑军发现我们,全速南下,最多半天时间可以抵达。慕容大人,你怎么看?”

    “我有个疑问。”慕容长尧注目地图,凝眉沉思半晌,缓缓地说:“秦大人,你久在边镇,跟鲜卑人打交道的经验比我多。我想问问,往年鲜卑人扰边,一般都是什么节气?”

    秦远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说历年鲜卑人南下的时间,一般都是夏末,或者秋末。一个是牧草最繁茂的时期,一个是马群体力休养最充沛的阶段。其余时候,鲜卑人都是老老实实的,基本上不会萌生侵边劫掠的心思。

    究其根本,不过是北地苦寒,生存不易。

    草原上什么都缺,一支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生存资源不过是牛羊牧群。一年到头伺候牲畜都忙不过来,哪里能够抽出人手去打仗?怕的就是熬冬牧活准备不足,冬天草原上白毛风一起,整个部落都会死绝。

    从景正年间往前倒推五十年,除非是碰到延平二年那样的大天灾,鲜卑人从来不敢轻易挑起边衅。甚至于当年南侵的部族里头,有许多小部落死伤个几百青壮,转眼间就消亡在无情的风雪中。

    放在平常年月,一般只有那些贫困至极的牧人,或者是被大部族欺压驱赶而失去草场牧群的小部落,想着反正没活路,才会不顾损失,于冬季翻过祁支山来抢掠。还不需要魏国边军去打,他们也会自行退走。

    “眼下的反常情况,只有一个解释。”慕容长尧拍拍地图:“他们,是冲着筑城事来的。”

    “有道理。”秦远思索着点头:“慕容大人的判断应该正确。”

    “秦大人,我有个建议。”慕容长尧说:“牙军营不能南下。正相反,应该北上。”

    秦远皱眉:“怎么说?”

    “依我看,鲜卑人有三败,筑城军有两胜。”慕容长尧死死地盯着地图:“牙军营北上,对我们来说还有一利。”

    熙和十二年,昭武帝领军北伐,深入狼山,大败拓跋鲜卑。十四年,昭武帝薨,文帝即位,前前后后花费数十年时间经营祁山防线。

    慕容长尧认为,祁支山脉险隘重重,山路逼仄,鲜卑数万军马冒着大雪行进,军中调度与后勤支应必然窘迫。大军抵达筑城地,得不到充分休整,一路上还要攻打坚城:“人困马乏,势穷锐钝,此其败一。”

    几万人马,还是多个部族组建的军队,没有强力的领导者不行。这次南下,肯定是左贤王亲自领军,但末嘉氏向来以力压人,各部族都有保存实力的心思:“惑乱是非,锋利不专,此其败二。”

    顿兵坚城之下,一旦打成僵持,南下的部族会怎么想?草原上,还有那么多面服而心不服的部族,他们又会怎么想?肯定会冒出来闹事:“后路不稳,辎重必断,此其败三。”

    再看魏国方面,筑城军的两万战兵全都是方亦舒手下的卫军,训练有素,装备也比较精良。加上山南行营的边军,总兵力大概有六万多人,又是固守坚城,并不居于劣势:“背城借一,以逸待劳,此其胜一。”

    等到左贤王发现没有办法速战速决,风雪严寒之中再磨上十天半个月,恐怕打都不用打,鲜卑人自己就要崩溃:“拒守个三五天,就是不胜而胜之局。”

    慕容长尧看向秦远:“秦大人,你认为呢?”

    “慕容大人厉害,从知道鲜卑人南下的消息,到现在不过盏茶时间,竟然能够想到这么多事情,令人佩服。”秦远摇头叹息:“只是,本官不能根据你的推测就让牙军营冒险北上。”

    慕容长尧微笑摆手:“秦大人,你不如再听听我们的一利。”

    鲜卑人于冬季仓促南下,所携带的粮草肯定不多,必须分兵扫荡周围地区。一来拉开警戒幕,探查魏国援兵的动向。二来以战养战,抄掠人口,收集辎重。他们要以精锐主力攻打筑城军,分兵的实力也就不足为虑。

    慕容长尧估计,要铺开扫荡面的话,每支分兵的人数不会超过两百人,哪怕放在主要方向上的支柱军马,最多也就是千人上下。而且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肯定是由杂兵和牧民担任:“其战力低弱,一击可破。”

    只要秦远带领牙军营北上,寻找机会歼灭几支鲜卑分军,而慕容长尧则简选流民中的青壮,跟在后面虚张声势,等到鲜卑人退去,这策应筑城军战事的举措就是大功一件:“秦大人,难道你就不想拿这一利?”

    秦远默然无语。

    慕容长尧的一席话有理有据,他是个老行伍,自然分辨得出其中有没有水份。要说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只是鲜卑南下军马势大,真要去做这件事情,那跟螳臂挡车也相差不多,实在是凶险之极。

    沉默良久,秦远还是摇头:“慕容大人,本官不同意你的建议。我部已经决心转进,按原定计划不变。”

    牙军营大半都是步兵,一旦接战,如果战况不利,或者没有办法尽快歼灭鲜卑分军,数十里内的敌军骑兵闻风而来,那该怎么办?

    以草原上的开阔地形,要用步兵歼灭骑兵,完全不可能做到。如果逃脱出去的敌人把消息传回去,鲜卑人以为牙军营是魏国援军的主力,派出大批人马前来进攻,那又该怎么办?

    慕容长尧嘴上讲得天花乱坠,可以用流民充当疑兵,可先不说简选青壮需要多少时间,那些乡老结社能靠得住?哪怕用重利拉出一帮勇夫,也不可能和朝廷的经制之军一样如臂使指。至于上阵打仗,那更是纯属扯淡。

    “这么说,秦大人是一心要逃吗?”慕容长尧笑容转冷:“本官还以为,秦大人会识时务。”

    “慕容大人什么意思?”秦远目光闪烁:“要参我一本?呵呵,说句不客气的话,应边方略自有朝堂阁臣筹划,燕北军务自有燕山节度府辖制。慕容大人如果觉得秦某人的军令不妥,大可行文去问罪。眼下这个逃字,却扣不到我头上。”

    “我说过,不会插手节度府军事。”慕容长尧冷冷地说:“只是,本官权责所在,处理流民事务倒是正理。如果秦大人执意要走,说不得,我也只能统集青壮在这里立营,做一做秦大人的殿军。”

    语声平淡,可落到秦远心里,却仿佛雷霆霹雳。

    什么是殿军?

    战况危急之时,肩负全军生死存亡之重托的殿后部队。这样的部队不但是一军之中的精锐,而且需要抱持着必死的决心作战,基本上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让几万赤手空拳的流民去做他秦远的殿军?

    如果慕容长尧真的这么瞎搞一通,而且消息传扬出去的话,随便哪个御史言官上一道奏折,肯定是一边拼命歌颂『皇帝圣明,故黔首亦敢赴身国难』,一边大肆批判『燕山腐败,故经制之军闻风而逃』。

    这种压力之大,恐怕还不需要方亦舒来问罪,秦远自己就要抹脖子销账。

    “慕容大人好算计,秦某人甘拜下风。”秦远咬牙说:“还要多谢大人的指点,本官就拿这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