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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北上

    十月十三,长坡,朔州牙军营地。

    风雪之中,牙军营的开拔工作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秦远带着几个主官一路巡视,对容易疏忽的地方进行重点检查,就整体进度而言,还算是让人满意。

    “老秦,咱们真要北上?”王进跟在秦远身边,絮絮叨叨地说:“那个什么厮鸟的观察使,真忒娘地不是个东西,咱们干嘛非得听他的?”

    “不然呢?”秦远头也不回地说:“反正没有接到节度府的军令,天高皇帝远的,干脆甩掉他跑路?”

    “我不是那个意思。”王进低着头嘟囔:“空口白牙的几句话,就逼得咱们上去拼命,我心里憋屈。”走出去几步,回过神又赶紧补上一句:“老秦,我就是这么一说,没啥别的意思。”

    秦远停下脚步,转身看看王进,又瞧瞧张诚和沙处拙,脸色沉郁。几个主官之间的眉眼往来,他全都看在眼里,只是心里烦闷,不想发作。

    与慕容长尧交流的过程中,秦远能够感觉到对方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只要定下目标,不管千难万难,那就必然会去做。迄今为止,这种本该属于军人的、杀伐果决的气质,他还没有从别的文官身上感受过。

    压力,不是没有,但可以抗。相应的官面文章,能做的对策方式,也有很多。可话说回来,眼下大战在即,如果军中主官不能统一思想意识,那就非常危险。

    沉默片刻,秦远严肃地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北上一途,实际上是当前最好的应对?”

    王进挠头:“老秦,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秦远摆摆手:“依照鲜卑骑军的索查速度,咱们现在就是想走,恐怕也走不远。”

    一旦被敌人斥候发现踪迹,跟上来摸清牙军营的虚实,转眼间就是大批骑兵圈过来围杀的被动局面。还不如趁着鲜卑人没有察觉,迎头上去狠狠地干一场。

    如果一战杀败胡骑前军,或者间道转进,或者张布疑兵,牙军营就大有回旋腾挪的余地。之后是战是走,主动权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连慕容长尧都无话可说。

    几个人相互看看,张诚谨慎地说:“大人,如果碰上硬茬子呢?”

    “不管是硬是软,都得碰。”秦远摇摇头:“咱们沙场之人,走到哪里才没有凶险?忒娘地一把骰子泼下注,先撞一撞鲜卑军马再说。”

    “把他娘,就这么干!”王进大声说:“老秦,我带骑军先行出发,必然把警戒幕给你撑严实!”

    他是个直肠子的脾气,性格虽然有点暴躁,有时还把兄弟义气看得比上下级关系更重,但只要军令下达,仍然会坚决执行。

    秦远举荐他担任骑曲校尉的公文里,也非常正式地对方亦舒解释过原因:骑军冲阵,死不旋踵,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往无前的军官。

    张诚与沙处拙对视一眼,相继行礼:“职下谨遵大人军令。”

    秦远点点头,心里吁出一口长气。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营门前。在这里,王进手下的骑军正在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十几个拒马枪架围成的空地上,满满当当地排列着三四百个照看座骑的军士和辅兵,人喊马嘶,嘈杂喧沸,蒸腾的热气把天空中的雪花都拍散开去。

    一匹匹战马的嚼口上套着料袋,辅兵满头热汗地穿梭往来,把加过盐的黑豆和细粮一捧一捧地填进去,让战马在踏上行程之前尽量塞满肚子。成桶的温水一排排提上来,如同城垛一样码过去。

    一个个骑兵互相帮忙穿上半身皮甲,留下的镶铁片子全甲则打成甲包,挂上编号标签就塞进辎重车里。骑弓和箭匣一左一右,牢牢绑扎在后鞍桥上。大捆的箭矢一扛上来就打散,你一把我一把地装进箭匣。

    “大人,骑曲八十六人,等候军令!”队正瞧见上官过来,大声禀报。凑近两步,又对着王进小声说:“人手倒还有一百多,缺少的座骑却没法补充,眼下能上阵的都在这里。”

    王进点点头:“整队,准备出发。”

    队正转身把命令传下去,眨眼间喝令声四起,辅兵纷纷搬起家伙什,落潮一样退出去。骑兵牵着马匹,盏茶功夫就列出两行严整的军伍。

    秦远站在队列前面,沉默地打量着这些战士。他的目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军士们的目光同样回应而来,或冷漠、或沉稳,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对山左六部进行的袭扰战中,这些燕山节度府挑选出来的菁华担负着前哨、探查、夜袭、破阵等等艰难任务。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人人都把涉险犯难的事情当作家常便饭。

    当他们的目光汇聚到一起,让秦远的胸膛里不由自主地翻腾着一股热流:这就是未来燕山骑军的根基。

    “骑曲整备完毕。”王进抱拳行礼:“请大人下令!”

    “去吧。”秦远回个礼:“一个时辰联络一次,不要疏忽。我带步兵随后跟进,保持十里距离。”他犹豫一下,低声嘱咐:“冀先,遇到鲜卑人,能战则战,不能战就立刻撤回本阵。实在不成,我准许你便宜行事。”

    王进一怔:“老秦?”

    这句话讲出来,等于是批准他自行决定战场去留。

    相对牙军营而言,鲜卑人南下的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一旦交战不利,凭借两个步兵翼很难脱身,就算他手下的百十号人全部填进去也翻不起半点浪花,还不如及早逃离,保住骑军的种子。

    王进心中激荡,哆嗦着嘴唇,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狠狠地一拍胸甲,转头牵着坐骑,第一个走出营门。

    八十多个骑兵牵着马匹,紧紧地跟着王进,流水般地淌出去。随着一声号令,齐刷刷地翻身上马。

    几个什之间的配合已经非常熟练,带队的什长相互间打趣两句,悠长的呼哨音连络响起,严整的队形顿时撒开,一什骑军负责一个侦察方向,如同急速伸展的扇面一般迎向北方。

    秦远久久地伫立在营门前,目送着骑军去远,心里叹息。要说到精锐程度,这些骑兵比起邑阙军来都丝毫不落下风,奈何人数太少。

    鲜卑人大举南下,眼看着北面的动静已经接近国战态势。这种规模的大型会战,前敌侦查与搜索警戒就是一等一的要务,而预警力量不足的一方,往往会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如果能给他三年时间,或者两年,哪怕一年,秦远也有信心拉起一支足以支撑方面的骑军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

    一切,都只需要耐心,只需要耐心地等一等。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鼓点,牙军营的第一步兵翼走向营门。飘扬的旗帜和林立的枪尖之下,是宛如蟒蛇一样蜿蜒游动的队列。

    秦远吐出一口长气,望向队列后方,透过节奏井然晃动的人丛,能够看见循路跟进的第二步兵翼。他的目光越过重重旗帜,一直落到远处的辎重营,心里猛然腾起一股怒火。

    今天下达“拔营”命令的时间,差不多刚过午时,全营官兵正等着开饭。眼看着锅里的粟饭已经冒出热气,却要去啃冷冰冰的干粮,作为提头卖命的大头兵,哪个心里头不骂娘?

    秦远是从军中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理解这种怨愤的情绪,但这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怠慢军令的理由。两个步兵翼都已经开拔,后面的辎重营车辆看上去竟然分毫未动。

    “那边是怎么回事?张校尉,你去看看。”秦远冷着脸说:“沙处拙,你也去。”

    张诚从军职上来说属于秦远的副手,后勤的一摊子事务也该他分管,派他过去督促倒是正理。

    问题是几个月的相处下来,秦远已经把他的性格摸得七七八八,知道他战阵之上虽然严厉,平常的为人处事却很宽松,能够和普通军士打成一片,算是个知兵的。但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性格也会变相纵容手底下的人产生懈怠心理。

    沙处拙身为典兵使,掌管军律。他又是个羌人,在牙军营里无亲无故,谁的面子都不必卖。眼下属于非常时期,派他去协助张诚,正是用处。

    两个人接下命令,各自跨上座骑,飞一般地朝着辎重营过去。策马跑到近处,才大概看出个缘由。

    北方平原的自然环境与中原腹地有很大不同,野草枯败的堆积层相对而言比较厚,土质也更加松散。一下雨雪,地面看起来冻得很硬实,人踩上去不过凹一个脚印,辎重车却肯定会陷在里面。

    往年冬天,燕山节度辖下的各部军马全都缩在军营里猫冬,根本不会出门,反正也不会有大批胡人南下。外派的巡逻队也不会配备辎重营,最多携带几天个人口粮。以至于这种严重影响作战的问题,连行营参军司都没有想过应对预案。

    谁知道今年十月份就会上冻呢?

    现在几十辆辎重车差不多全部陷在土里,跟车的辅兵与杂役喊着号子,人扛马拉的,一个个滚得如同泥猴模样。辎重营的管营司务急得直跳脚,望见上官过来,远远地就迎上前见礼。

    “这么拖延,怎么跟得上前军?”张诚焦躁地跳下马,劈头盖脑地就是一顿喝斥:“要是贻误军机,当心你这张皮!”

    一边说,一边沿着车队检视过去。他心情不好,脚步自然就踩得重,踢得脚下雪泥乱溅。

    “张将军,并非下官不努力。”管营司务刚才亲自上阵,同样滚得一身狼狈,再吃张诚一个排头,心里委屈得不行,皱眉苦脸地跟在后面解释:“雪地难走,泥坑又多,实在是没有办法。”

    沙处拙左右看看,心里清楚自己只是跟过来镇镇场面,连个下马的意思都没有。他骑术极佳,缰绳都丢到一边,把两只手揣在袖筒里取暖,任由座骑信步缓行,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一路看下来,张诚的脑门上急出一瓢大汗。

    八十三辆辎重车,随军医令用来装运药材的一辆不算在内,剩下的八十二辆车里有四十车粮食不说,还有四十二车装载的是重甲、徬牌、箭矢、拒马枪架等等军械,丝毫都不能耽误。

    要知道,一个人的体力终归是有限的。

    一支军队在行军过程中,除开随身携带的自卫武器之外全部是轻装。只有扎稳营盘,确定要投入战斗之前才会披甲。

    要不然,一套步兵甲胄全身披挂下来重达三四十斤,再拿上徬牌和兵器,徒步几十里路去打仗?只怕会搞得自己累死,敌军笑死,大家同归于尽做个谈资。

    所谓“乘敌不备”之类的战场计谋,以披甲完备的战兵阵列攻击无备甲的行军之敌,就是这个道理。

    眼看拖延下去不是个事儿,张诚思索片刻,吩咐管营司务:“你去挑选车辆,凡是破损不能远行的全部拆掉,木材就用来垫路。记住,这一路上有多少坑就垫多少坑,我只要辎重跟上。如果延误,军法从事!”

    管营司务听到这个命令,心里大喜过望。他其实早就有这个盘算,只是不敢吭声,生怕上官给他安个“擅毁军械”的罪名。

    魏国军队中的辎重车辆并不是简简单单就拿来做运输工具的,其尺寸的长短和高宽全都有严格的制式规定。平时可以载运辎重,战时可以当作箭墙。

    如果行军途中遇到敌人的突袭,只要把车队首尾相连,摆成环形防线,中间再装上拒马枪架,立刻就是一座城寨。

    没有得到上官的指示,谁敢擅自去拆?一旦追究起来,他一个小小的杂官吃罪不起。张诚既然肯担待这个责任,管营司务自己也不愿意耽搁,立刻催促手下的杂役动工。

    辎重营的工具本来就齐全,几百号人一起动手,不大功夫就拆出许多木料,开始垫坑铺路,停滞许久的车辆队伍也慢慢地移动起来。

    张诚瞧见一应行事还算是有条有理,心里松一口气,转身招呼沙处拙沿着车队检查过去。经过十几辆车,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哭喊,只是距离比较遥远,听不太真切。

    张诚心里一惊,脚下步子加快几分,一路赶到队伍末尾的医护车,才看见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背篓,死死地拖着随军医令,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几个杂役在旁边拉扯劝说,那个妇人却怎么都不肯松手。眼看着杂役们的手脚越来越重,她干脆一把抱住医令的大腿,眼泪、鼻涕、雪泥一通乱抹,全都糊在医令的身上。

    随军医令差不多有五十来岁的年纪,陡然之间一个妇人扑上来抱着大腿乱蹭,尴尬得脸皮通红不说,更是一背的白毛冷汗。他颌下的胡须抖个不停,嘴唇哆嗦半天,硬是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能无语望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