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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离散

    “闹腾些个什么!”张诚拎着马鞭大步走过去,黑着一张脸厉声喝问:“忒娘地,你们吃饱撑的,一个个这么胀闲?全都给我散去做事!”

    几个杂役瞧见上官发怒,一哄而散。转眼间四面一空,只剩下尴尬的老医令和哭闹的妇人。一个畏畏缩缩的学徒从医护车旁边探出脑袋,张望几眼,出溜一下又躲回去。

    “大军开拔,看不见嘛!”张诚走近几步,低声数落老医令:“我说老张啊,你在军中也呆过七八个年头,知道军法的厉害,麻缠个什么哪!要是搞出事情来,我也难做。”

    “张将军辛苦。”老医令匆忙行礼:“职下耽搁军务,还请将军责罚。”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张诚摆摆手,回头扫一眼,发现沙处拙拘着座骑还在十几步外磨蹭,知道那个羌儿是卖自己一个面子,不会来多事,又递给老医令一个“安心”的眼神:“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问话,一边打量那个妇人。她大约是瞧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军将杵在边上,心里害怕起来,倒是不敢再哭闹,只是埋头抱着个背篓坐在雪地里,时不时地打个哭嗝。

    张诚眼珠子一转,语气调笑:“难不成,是桃花债?”

    说实话,他能做出这样亲近关照的举动,一则是因为对方同属北地张姓家门,如果往上数个三四辈子,两家人还能攀个远亲。二来老医令的一手红伤医术还不错,救治过不少的伤兵,在牙军营里属于特例人物。

    两厢权衡,张诚自然不肯草率责骂。要是寻常人等在军队开拔的关头闹事,轻的不过是几鞭子甩过去驱散,重的就要当场拿下治罪。

    “张将军别拿职下打趣。”老医令苦笑:“不过细说起来,眼下这事儿还真跟咱们脱不开关系。”

    张诚皱着个眉头,竖起耳朵听老医令七哩吧嗦地讲完一大堆话,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妇人名叫二丫,祖籍姚州,几辈子都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她嫁给当地一个姓赵的良家子,原本婆媳关系和睦,丈夫体贴,小日子不说红红火火吧,也还算是平平安安。

    结果朝廷征调天下匠户筑城,他们一家七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被当地衙门编押进北上的队伍。一路走过来,疲累交加,两个老辈子先后染病,双双死在半道上。

    走到怀江的虎川口,她男人的兄弟被拉去立桥,一个不留神滑落进江水里,隔天捞起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泡得稀烂。下葬的当天夜里,她嫂子迷愣起来,悄没声地就挂树上自尽。

    前些天牙军营镇压结社,她男人死于误杀,转眼之间黄泉离散,一家人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昨天晚上气温骤降,今天又下起大雪,她的女儿连饥带寒的,猛然发起高烧来。

    牙军营整备的当口,一阵子兵荒马乱,她抱着个背篓一通乱撞,不知道怎么躲过的值哨军士,摸到老医令跟前哀求救命。

    “我看这妇人实在可怜,就草草煎药给女娃儿灌下。拖到现在还没有起色,也是无可奈何。”老医令说:“只是她就不肯走,怎么解释都不听。”

    “那这娃娃到底还能不能救?”张诚皱着眉头询问。刚才一堆话里夹杂着十几个人际关系称呼,又是男人女人,又是“二丫”、“女娃儿”的,听得他晕头转向,当真是乱七八糟。

    “我也不知道啊。”老医令苦着脸说:“自古医治病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如果是红伤,我还有点把握,可这伤寒杂症不是我的专长哪。三分用药,七分却要看女娃儿的命数。唉,这一路上破家亡人的,又能救得几个?”

    “罢啦。”张诚吐出一口气,心里发堵。

    四下里望望,辎重车队都已经开拔,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和一辆医护车还停留在原地。远远的营门那边,摆放着几辆收尾的辎重车,几十号杂役正在拆卸门辕立柱,悠长的号子声遥遥地传过来。

    张诚低下头,呆站一会儿,忽然举手拍拍脸,转身大步走到妇人跟前:“你可是叫二丫?我跟你说,大军开拔,纪律森严,容不得半点胡搅蛮缠。女娃儿既然已经瞧过病,又吃过药,你可不能再胡闹。”

    说话间,几眼扫过去,张诚才发现她虽然梳着个妇人的偏垂髻,但是看脸盘和身段,顶多也就是个十五六岁。前头一番拉扯,发髻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衣裳也是歪歪斜斜,坐在雪地里,半身都裹着泥水,寒风一吹,整个人瑟瑟发抖。

    张诚挠挠头,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略略一想,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铜钱,左右瞧瞧没地方放,就手全塞进背篓里。晃眼一看,背篓里头满满地填塞着杂七杂八的棉布片子,中间埋着个娃娃包。

    几万流民北上,一路都在荒野里辗转,加上雨雪天气,哪个不是一身的泥水狼狈?可眼前的娃娃包竟然只沾染着几处淡淡的泥痕,亲人的呵护用心至极处,当可想见。

    再细细一瞧,大概是怕孩子冻着,娃娃包捆扎得严严实实,包头里面裹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猫崽一样瘦弱,露在外面的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小小眼皮半睁半闭,露出的一线眸子连半点光亮都没有。

    张诚心下恻然,回过头询问:“谁还有吃食?全给她留下。”

    老医令叫上徒儿在车厢里翻检一通,找出五六张干粮饼子,拿碎布打成个包裹,交给张诚。沙处拙拘着座骑靠过来几步,也不作声,扁着个嘴巴甩过来一个油纸包。

    张诚一把捞住,手里一捏就知道是伙头军那里敲诈的焦肉油渣,咧嘴一笑:“改天请你喝酒。”

    沙处拙嗤笑一声,转过脸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诚把吃食拢到一起,扎手扎脚地塞进背篓里,梗着声气告诫妇人:“你,你赶紧回流民那儿去。野地里不安全。赶紧走。这四下里荒无人烟的。咱们军中也不会收留妇道人家。”

    他心里清楚,一个即将在北地讨生活的女人,没有当家男人,又缺少谋生的手段,无论走到哪里都必然要遭受歧视。万一女儿也保不住,那孤零零的一个怎么还肯活下去?

    这一家人,只怕会绝户。

    不过短短的几句话,张诚说得支离散碎,倒有七八个断句。说完,也不管她听没听清,转身回去爬上马,一声令下,一行人车就出发赶路。

    走出去两里多地,听见身后老医令呼喊:“张将军,停一停,停一停哪。”

    回头一瞧,那个妇人抱着背篓,雪地里一步一滑,远远地跟在后头。

    “把他娘,搞些什么名堂!”张诚又气又无奈,拉转马头就奔回去。

    妇人走得跌跌撞撞,差不多已经力竭,望见张诚跑回来,腿一软就坐倒在泥雪里,呼哧呼哧地喘气。

    “你还跟着做啥?”张诚跳下马,虎着脸说:“咱们是要去打仗,你别跟着。再要跟来,军法处置!”

    他瞧瞧妇人脸上茫然的神色,猜测她也不明白什么是“军法处置”,刷地一下把腰间横刀抽出半截,厉声说:“就是杀头,还不速速离去!”

    妇人呆呆地望着刀刃,木然半晌,忽然把怀里一直没有离过手的背篓放下,从里面取出娃娃包,温温柔柔地摆在身边,转过脸来,呯地一个头就磕在泥雪中:“元帅爷爷一刀把我们母女杀死,就是慈悲,总好过烂泥里头挣命!”

    她本身没有什么见识,跟自家男人每天埋头劳作,只求安安稳稳地换口饭吃。年年月月的,眼睛里不过是家长里短的故事,这辈子就连戏文都没有听过几回,哪里知道张诚的官职称呼?“元帅”、“军爷”的一通乱叫,几个头死死地磕下去,整张脸上立刻就是鲜血淋漓。

    张诚惊得跳起来:“你这妇人,做啥!做啥!”

    他的本意是想把人吓走也就作数,压根儿没料到她心中凄楚绝望,只盼着自家男人在黄泉路上走得不远,一家三口既然不能生聚,那就求个死所也罢!跪在地上,简直像夯地皮一样,咚咚咚地砸下去。

    张诚急慌上火地冲上来阻拦,奈何她铁下心要寻死,不过是一个干瘪瘪的身子,却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以他战阵搏杀滚出来的身手,一时之间竟然拉扯不住。

    沙处拙跟在后面,眼看场面闹得无法收拾,冷着脸取下腰间的刀鞘,催动座骑缓步跑过来,俯下腰身,狠狠一下就抽在妇人的肩背上。

    魏国军队中所用的制式横刀鞘是生铁吞口,又加上马速,风声去势俨然铁棍一般,顿时把妇人打飞出去,横扑在泥雪中。

    “沙处拙!”张诚又惊又怒,啪地一下踢开刀鞘:“你做什么!”转头又朝着远处的医护车挥手喝骂:“老张!老张!你是死人嘛?还不过来看看!”

    沙处拙慢悠悠地把刀鞘挂到腰间,面无表情地说:“张大人,你要发善心,也不是这个时候。大军进发,片刻耽误不得,我可是要回去复命。”

    “沙处拙,你忒娘地胡说八道些什么!”张诚气得发抖:“给老子滚远点!”

    沙处拙仰头望着远处,淡淡地说:“景正八年那会儿,我族里的离乱之事也跟这差不多,有什么好在意的?哭求我下手绝命的族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张大人,咱们相处几个月,你是不知道我从前的脾气。七八年战阵下来,竞自收敛。要不然,一刀送这妇人上路,也不过是尊重她的心愿。”

    张诚铁青着脸,嘿地一声,捏着个拳头骂一句“把他娘”,也不知是在骂谁。

    老医令急急慌慌地赶过来,抖着个手过去看那个妇人,片刻之后颤抖着声音说:“活、活的,只是晕、晕迷。”把着脉估量一会儿,松下一口气:“还好还好,没什么大碍。”

    他一时心慌,半道上还摔个嘴啃泥,脸上乌七八糟的糊成一团,这个时候才有心思腾出手去抹。

    沙处拙左右看看,冷笑一声:“张大人,走吧?”

    张诚闷着个脑袋,骑上马,也不过去看那个妇人,嘬指呼哨一声,座骑泼喇喇地就窜出去。沙处拙摇摇头,纵马远远地跟上。

    老医令目送两人去远,又瞧瞧泥雪中的一对母女,叹息一声,把娃娃包抱起来,拿手背贴贴女娃儿的额头,再从怀里掏出几贴跌打药膏,一起放进背篓里安置好,这才慢慢地走回去。

    他的学徒只有十三四岁,一开始就躲在车里,从头到尾不敢吭半句声。现在看老医令收拾妥当,他才小心翼翼地坐到车夫的位置上,扬手甩个响鞭,拖车的老牛哞一声,拉着医护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走出去三四里路,学徒回头张望。远方的天空铅云低垂,荒原辽阔黯淡。天地之间,小小的一个人形孤孤单单地坐在地上。

    学徒心里难受,低声说:“师傅?”

    老医令闭目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学徒也不敢再说话,挥一挥鞭子,只是赶车前行。车轮辚辚,吱吱嘎嘎地碾压着雪草地。侧耳之间,妇人凄楚嚎啕的声音犹自隐隐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