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吴德慧的南北朝 » 第十三章 国战

第十三章 国战

    帐中,一烛摇曳,光晕朦胧。帐外,雨声沙沙,忽急忽缓。

    慕容长尧依偎着炭炉,眼帘微阖,静心等待。他的膝盖上摊开着一本诗集,烛光闪动之间,隐隐照亮两行诗句。『班超夜战王庭北,苏武牧羊瀚海西』,这是《勒石记·山溪散人》的残篇。

    慕容长尧的目光低垂,久久地凝注在纸页上。这短短的十四字残句,颇有几分切中他的心绪,既让人向往,又令人惆怅。

    炭火跳出细碎的噼啪声,煮好的茶水已经来来回回换过好几次。一个随从坐在帐帷旁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偶尔还响起一两声细细的呼噜。

    慕容长尧揉揉眉角,随手把诗集放到一边。个把两个时辰下来,眼睛酸胀,点评诗文的心情也变得枯燥。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几个军中主官却一直没有出现。但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差错,秦远等人不来,应该是有其它的事务缠身。

    会是什么事?

    慕容长尧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平筝。《清平调》,『一笔长安,十篇锦瑟,百里连营点秋声,千关飞雪寒』。暗夜之中,万籁俱寂,清脆的弦音远远地传出去。

    一曲不成调,还没有弹上几弦,帐帷呼啦一下掀开,执星官大步闯进来,压着嗓子低声喝问:“谁在弹琴?”

    随从的瞌睡正浓,冷不丁受到惊吓,腾地一下跳起身来,眼神迷蒙之间才嚷出一句“搞啥咧”,后头鱼贯跟进的几个执法军士三四柄横刀一逼,立刻就把他摁在地上。

    “使臣大人,又是你!”执星官严厉的目光左右一扫,咬牙说:“大军扎营,严禁嘈杂,犯者当斩!你是不怕死么?”

    军队于野外扎营休整,最怕的就是夜间喧闹。《魏武律·刑统》中有专门的条例规定,『严刁斗,禁喧哗』。违犯者视情节严重程度,要么『鞭五十』,要么『斩之以诫诸军』。

    眼下是初冬的雨夜天气,牙军又是北上迎敌,整个营地的灯火已经按照战时条例管控,除开值守哨位、交通要道和中军营帐,其它地方都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如果因为意外声响惊起营啸,自相残杀之下,转眼之间就是全军崩溃。

    这个责任,天王老子都扛不起!

    “是是是,将军教训得是。”慕容长尧知道自己理亏,不管对方怎么训斥,一概点头应下:“我保证绝不会再犯,还请将军宽恕一二。”

    执星官知道慕容长尧是个不通军伍之事的文人,又是山南行营的上官儿,认错的态度也端正,行事就留下几分余地,板着个脸训诫几句“再要喧闹,军法不容”之类的话,转身带着执法军士离去。

    他前脚刚走,秦远就像特意来看笑话一样,后脚就跟着进来。夜寒雨急,他又是步行过来的,一身缀铜片皮甲水迹淋漓,佩剑甲叶哗啦作响,森然肃杀之气一裹就卷进帐里:“慕容大人,秦某人不请自来,见谅。”

    “不敢。”慕容长尧示意随从退下,拱手说:“秦大人,请坐。”

    秦远点点头,二话不说,盘腿在袖桌旁边坐下。

    慕容长尧提起茶壶,给两人杯中斟上茶水:“秦大人,请用茶。”

    秦远浅尝一口,眼睛一亮:“好苦茶!慕容大人雨夜抚琴,烹茶待客。文士风流做派,实在令秦某人羡杀。只是可惜,没有美人儿给我添香。”

    慕容长尧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去。

    武夫要是拽起文来,真是叫人目瞪口呆。先不说“筝”与“琴”的区别,连茶道中的“烹”和“煮”都分不清楚,还乱扯“添香”的典故,这该怎么搭话?

    他咳嗽一声,举杯岔开话题:“浠公好恶客,后学末进不才,也是神往。只是,这苦茶要人多才能喝得尽兴,秦大人怎么没有招呼几位主官一起来?”

    秦远眉头一扬,西公?我还冬瓜咧:“慕容大人一到军中,这里面的隐情就是个瞎子都能看明白,他们怎么还肯来?请问慕容大人,流民青壮简选好没有?周宣慰使又在哪里?连夜南逃,你们真是辛苦!”

    慕容长尧失笑,叹息说:“我就知道,这件事必然瞒不过秦大人与诸位将军。”

    秦远冷哼一声,把茶杯重重一顿:“我本来也不想讨个没趣,只是心里还有几分疑问,特意过来,想请慕容大人赐教!”

    “秦大人请说。”慕容长尧整理一下衣衫,正襟跪坐:“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秦远眯起眼睛,目光牢牢地盯着慕容长尧,一字一顿地说:“慕容大人,你到这儿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如果我说,是来给几位将军送一份天大的功劳呢?”慕容长尧缓缓地说:“秦大人,你信是不信?”

    秦远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慕容长尧的机诈多智,他已经领教过。白天一番言辞,半利诱、半胁迫地就驱使着牙军营北上。事后细细思量一下,这种人心拿捏的手段没有一处不巧妙,几个军官虽然嘴上骂娘,心里其实都很服气。

    至于简选青壮作为后援的计策,反而没有人放在心上。武人的性命与前途,向来是凭借自己手中的刀枪把握,哪个会去相信他人的承诺?只是慕容长尧不跟着流民南逃,反而北上前来牙军之中,这就真的让人看不懂。

    秦远从军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年,与考功司曹、粮械主簿等等文官扯皮吵架的时间不要太多,见识过的文人尽是些勾心善变之徒,几乎没有一个慨然赴死之士。要知道战阵之上凶险难测,慕容长尧就不怕掉脑袋吗?

    思来想去,秦远只能得出一个比较靠谱的结论:慕容长尧的身上,肯定负有秘密使命。所以,他才不得不北上。

    关于使命的内容是什么,秦远不知道,也不在乎,那是慕容长尧的事情。他想搞清楚的只有三点:一,慕容长尧接下来要做什么。二,是不是需要牙军的配合。三,会不会给牙军营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噼啪一声轻响,烛火爆出几星闪花,帐篷里的光线明暗摇曳,倒映在对坐相视的两人眼底,仿佛有沸腾的熔岩于内奔流。

    沉默良久,慕容长尧笑着摇头:“看来,秦大人不相信我说的话。”

    秦远瞥他一眼,冷冷地说:“慕容大人有所不知,王校尉的骑军前哨于今天下午申时末,在东北十五里处遭遇两百多胡骑。按照鲜卑骑军的速度,最迟明天午时,我们就要撞上鲜卑大队军马。”

    慕容长尧一惊:“这么快?”

    秦远抬起手来,重重地拍两下肩甲,沉声说:“我肩膀上不止架着秦某人一颗脑袋,还担着两千多条性命,不想闹出沈田故事。慕容大人如果有什么玄虚,那就趁早摊开来说清楚。免得事到临头,大家难做。”

    “秦大人,你想得太多。我要是沈田子,那谁又是刘寄奴?”慕容长尧曲起手指点点桌面:“前朝隐事,昭武忌讳。秦大人,慎言哪。”

    所谓的『沈田故事』,涉及大魏朝开国君王昭武皇帝的一段隐私,其中还隐隐牵扯到宫闺秘闻。昔日的“遗书案”,牵连治罪的人数高达几万人。这种事情拿出来嚼舌头,一旦让有心人听去,随随便便就能扣个诽谤庙堂的罪名。

    “不过,秦大人拿沈田故事做阀,担着什么样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慕容长尧正容说:“秦大人,我们都是客寄燕北,既没有利益冲突,也没有私人仇怨,何必相害?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真心诚意想给几位将军送上一份大功。”

    “哦?”秦远冷笑:“慕容大人,你又要送功劳?嘿,你这功劳还真是送得人心惊肉跳。”

    慕容长尧脸色淡然,根本不理会他的嘲讽,只随手拿起一枝笔,就着杯中的茶水在袖桌上描绘:“秦大人请看,这里是西同县治,往东走是小孤山、草浪坡、薛崮、走马川,从这里转向西北,沿着双河故道往上走,再往西直插北岚口,后面会是哪里?”

    秦远冷着个脸旁观,心里头却止不住地羡慕佩服,这人只凭借白天观看军用地图所遗留的记忆,就把山川地势画得七七八八,实在厉害。他低头顺着代表地点的水迹圆圈一路看过去,脑海中对照盘算片刻,陡然一惊:“荡拓寨?”

    “不错。”慕容长尧淡淡一笑:“正是荡拓寨。”

    秦远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慕容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鲜卑人顿兵坚城之下,时间一长,必然军心动摇,进退两难。”慕容长尧伸出手,缓缓地推动茶杯,直到它压在荡拓寨的位置上:“假如这个时候,一支奇兵突然拿下荡拓寨,绝其后路,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

    秦远大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茶杯,等他意识到自己竭力思考的东西是什么,脑子里轰地一声,一颗心咚咚乱跳,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到那个时候,几万鲜卑人会被压缩在长宽不过五十里的范围,风雪交迫、滴水成冰、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一战就能把整个燕北战略方向上的敌人一扫而空。

    不,还不止。

    如果鲜卑人的精锐主力覆灭在山南地区,草原上的部族形势变化和权利争夺必然掀起轩然动荡。到那个时候,燕山、临凉、定晋、辽海,大魏朝面对北方草原的各个节度军州联络动作,会发生什么?

    秦远呆呆地望着茶杯,目光迷离散碎,仿佛穿透茶杯直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画面。他艰难地蠕动喉头,挤出一个无意识的呻吟:这是,国战。

    到那个时候,从东往西横越万里的广袤土地上,十几个军州、几千个府县、数千万人,一声令下全都要投进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倾国之战!

    “秦大人,牙军营能不能做这支奇兵?”慕容长尧轻声询问:“牙军营,敢不敢做这支奇兵?”

    秦远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的面庞慢慢地由通红转成铁青,又从铁青变得煞白,目光吃力地移到慕容长尧脸上,心里茫然跳出一个念头:疯子啊,这人真是个疯子,而且是个清醒、理智到极点的疯子。

    孤军深入敌后去拿下要隘,还要阻绝鲜卑人的退路,不用想都知道会遭遇南北两面敌人的疯狂反扑。他们需要坚守至筑城军赶来支援,时间很可能长达十天以上。两千人打三万人,甚至是五万人、六万人:“慕容大人,这是一桩九死一生的买卖。”

    “只要能歼灭这几万鲜卑人,全军死光都值。”慕容长尧平静地说:“秦大人,你认为呢?”

    秦远深深地吸一口气,重重地吐出去:“不,我不能同意。”

    这个疯狂的计划变数极多,先不说酷寒的天气里行军会造成多少减员的问题,单单奔袭的距离就超过六百里,路上会不会被鲜卑人发现?会不会遇到大雪封山的情况?筑城军能不能及时支援?持节都督方亦舒能不能抓住战机配合?

    这些,全都无法预料。

    慕容长尧低下头,喃喃一声:“商贾啊。”

    秦远摇摇头,死死地盯着袖桌上的路线图,半晌才叹息一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慕容大人,全当秦某人今晚没有来过。这件事情,不要再提。”

    “秦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慕容长尧说:“当今天下的局势,你怎么看?”

    秦远摆摆手,什么都不想说。他从军多年,见过的生杀之事很多,可谓胆色过人。可偏偏面对慕容长尧,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下几分胆寒的阴影,天知道这个疯子又会说出什么言语,站起身就准备走人。

    “朝廷征召百万流民,动摇国本,其危害更甚于饮鸠止渴。”慕容长尧微微抬头,盯着秦远的眼睛说:“乱世,已经近在眼前。秦大人不趁着现在手里有权有兵,打出个立身之本,难道要等到国朝倾覆,死于战祸才后悔?”

    “使臣大人真是胆大包天。”秦远冷笑:“公然教唆武将谋逆!这话只要传扬出去,不单是你,只怕慕容氏阖族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慕容长尧低垂下眼皮,涩声说:“这些话,全都是我肺腑之言。我与诸位将军结怨之深,不敢奢求谅解。只盼秦大人仔细地想一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拜请秦大人,把握住这次建功立业的良机。”

    “良机个屁!”秦远砰地一巴掌拍在袖桌上,茶杯叮叮啷啷地甩飞出去:“我们打过十几年的仗,会不如你知兵事?”念头一转,他的脸孔猛然变得狰狞:“难怪,难怪你会现在跑到牙军营里来!”

    如果白天听到慕容长尧的通盘打算,他秦远宁可掉脑袋也不会让牙军营北上半步!而军务老辣如方亦舒,也绝对不会因为这个疯子的计划去治他的罪!

    帐中骤然沉静下来,一时间只听见秦远喷吐粗气的声音。良久,慕容长尧的声音轻轻响起:“抱歉。”

    亮光一闪,随从揭开帐帷一角,探头进来询问:“二公子?”

    “滚!”秦远左右看看,抓起茶壶就砸过去:“滚滚滚!”

    随从吓得一缩,茶壶噼哩叭咂地摔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啵呲一声溅起白雾。秦远怒气未消,随手一掀,袖桌哐嗵一声翻倒在旁边。

    帐帷外响起几声急切低语,稍停片刻,随从头领又探进头来:“二公子?”

    “到底什么事?”慕容长尧不悦:“没看到我与秦大人有要紧事务商谈吗?”

    随从头领还没说话,帐帷呼啦一下掀开,外面站着一排军士,七八枝火把的亮光直射进来,里里外外照得通明。执星官披沥雨水的身影立在帐篷门口,盔甲上映射的红光如同蛇鳞一样游动:“大人,有胡骑扰营!”

    秦远二话不说,按着配剑就往外走:“通报几位主官没有?”

    “张校尉已经赶往营辕。”执星官肃手回禀:“王校尉正在收拢骑军。沙典兵让职下转告,他带着两什人已经做好弹压杂役的准备。”

    “好。”秦远大步走出帐帷,临到门口,脚下一停,头也不回地说:“慕容大人,接下来军中就要戒严,你们不可随意走动。”

    “谨遵军令。”慕容长尧深深行礼:“我说的话,还望三思。一切,拜托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