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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舌头

    十月十三,祁山南麓,荡拓寨。

    五六骑快马卷风荡雪,突然冲出山道隘口,朝着寨门急速奔驰。

    马背上的骑兵全都低俯着身子,手里稳稳地抓着火把,火苗子呼啦啦地拖向后方,映照出跃动的明暗剪影:掩心皮甲,背负骑弓,鞍桥侧面捆扎着步弓携囊,前后六匣羽箭,标准的游骑兵装束。

    远处的寨墙上已经惊动,火光缭乱之间,隐约响起模糊的号令声。骑兵的速度丝毫不减,奔行之中仰天举弓,转眼间几枝哨箭就带着尖利的啸音直上半空。

    值守的奉椎军官往哨音消失的夜色里看两眼,转身走下寨墙。沉重的寨门吱吱嘎嘎地开启,狭窄的通道口露出两排奉椎军警戒的阵形。

    骑兵奔驰到寨门外,纷纷勒缰下马。领队的人快步向前,一边走一边掏出狼首腰牌与军司凭信交给值守军官。

    军官一声不吭地检验腰牌,核对凭信,眯起眼睛又盯着牵马进寨的骑兵挨个打量一会儿,脸上才露出亲近的笑容,随手摘下腰间的酒袋递过去:“也木合,你这大晚上的跑回来做啥?”

    “把他娘,没事儿就不能回来?还不是想你的酒么。”领队人接过酒袋,嘴里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眉眼间却凝挂着冷意,显得心事重重。他仰起脖子咚咚咚地灌几口酒水,把酒袋往军官怀里一拍,转身就朝羽帐急步奔去。

    从寨门到羽帐的直线距离大约六七百步,路上的巡检军官拦住验看一次凭信,到羽帐门口由亲卫再验一次,三次下来,才算是通过关防。

    羽帐里,沿着边缘摆出去一溜儿火盆,暖意袭人。左贤王肩披锦袍,腿上盖着一块熊皮,背靠棉椅闭目养神。

    领队人大步走进帐里,俯身行礼:“老汗。”

    左贤王微微睁开眼睛,脸上的神情恍如身处梦中,眼神迷惑而迟钝地往周围看去,半晌才凝聚到领队人身上:“也木合啊,你回来啦?过来坐。”

    领队人上前两步,盘腿坐下。

    “离那么远做什么?”左贤王动动手指:“坐近些。我们是兄弟,不要生份。”

    “是。”领队人半躬着身子,挪到棉椅近处坐下。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羊皮褥子,触手柔润。温暖的火光缓缓流淌,仿佛一下子让人从漫天的冰霜雪夜步入十丈红尘软香,舒服得想要打几个滚。

    “刚才,我梦见额布杞丽娜海子。”左贤王说:“梦见,赫伊佳。她还是那么顽皮,一走四十多年,扔下我孤零零的一个,没有良心啊。”

    领队人一怔,错愕之下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嘴唇翕动几下,嗫嚅说:“我姐姐福份差,没能伺候老汗。”

    左贤王摆摆手,微微仰头,眼神空洞地注视着闪动的火苗,久久不言不动。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眼眶青黑,灰白的老人斑爬满颧骨,显得疲累至极。

    领队人低下头,心里难过:“老汗,你可要保重身子。你对咱们末嘉氏来说,好比苍鹰之于山岳,盐井之于马群,片刻都离不得。”

    他从十五岁起跟随左贤王,南北征战,如今也有三十余年。往日里,见到的都是左贤王指点江山画图的潇洒从容,那是何等样的意气风发。可这次南下,年过七旬的老人殚精竭虑,往复奔波,几个月都没有睡过安稳觉,竟然落得一副英雄迟暮的病痛模样。

    “也木合,你也会讲笑话么?”左贤王微笑摇头:“草原上的鹰狼,眼珠子比刀锋还要锐利。我这么一把身子骨,当别人瞧不见吗?什么离得、离不得的,不要再提。”他叹口气:“老啦,忍不住就要悲春伤秋的。嘿,不说这些。我问你,外面的情势现在如何?”

    “是。”领队人定定神,从怀里掏出羊皮地图,指点说:“今天傍晚接到传信,忽哲儿部于两天前已经开始秘密集结部族兵。驻钵牧场的西北方向出现一支骑兵,全部是轻装,移动速度很快,很警惕,目前还没有查明身份。”

    “迫不及待啊。”左贤王点点头:“王庭呢?”

    “狼山一切如常,没有丝毫异动。”领队人的声音低下去几分:“汗王今天吃的是烤羊羔,南茶。下午看过歌舞,喝的是葡萄酒。晚上会歇在东帐,陪寝的是乞罗家的两个女人。”

    “我那个哥哥呀,呵呵,身子骨可真好。”左贤王冷然一笑:“南面又是个什么情势?”

    “邑阙军和各部族兵已经扎下营寨,当面的魏人大约四万出头,其中半数是燕山卫军,战斗力很强。”领队人脸色凝重:“今天下午,束拔部的牧兵在西南方向百十里处遭遇一队骑兵,很有些死伤,还不清楚是不是魏人的增援部队。”

    “不清楚?”左贤王说:“你没有派人探查?驻钵牧场的兵马也就罢啦,自然有人去盯着。可南人的情况你也不清楚?那这不清不楚的事情,你说些什么。”

    领队人一惊:“老汗?”

    “我问你,南人怎么会有骑军的?”左贤王说:“如果有,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新编的,那编制有多大?如果是老兵,那又是哪个军州调来的?他们是孤军还是前军?身后有没有其他军马?如果有,人数又是多少?这些消息,你竟然不查?”

    “撒思汗恕罪。”领队人仓惶地说:“这大风大雪的,很难探查确实消息,我手下的游骑替大军搜索警戒,南北奔波上千里,几天几夜都没有休息,很多人累得吐血,马匹也垮掉六百多,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我回头就去查。”

    “真是这样吗?”左贤王慢吞吞地说:“也木合,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领队人猛地俯下身:“求汗王恕罪。”

    “我还不是汗王。”左贤王摇摇头,冷冷地说:“大军南下之前,我把军情探查的事情交给你做,你是怎么说的?”

    他望着领队人,幽幽地说:“你说,老汗呀,我的人手不够。好,我给你一千六百骑兵。你又说,老汗呀,游骑可不擅长侦察。好,我把六百铁嚼子也全部交给你。你还说,老汗呀,我必然把警戒幕布置周全。好,我也信你。但现在,你就给我一个不清楚?好吧,那就该轮到我对你说,我不要一个不清不楚。”

    一番话,左贤王脸色木然,可嘴里却如同鹦鹉学舌一样,把两人当时对话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听在领队人的心里,止不住地胆寒:“也木合,我最后问你一次,事情,真的是你说的那样吗?”

    领队人俯身于地,神情挣扎,手指不停地屈伸抓着羊皮褥子,汗珠一颗一颗地流淌下来,许久才说:“不敢欺瞒汗王,我领的兵马本来是足够警戒探查所用的,是我自己想岔心思,只把铁嚼子派去南面,一千六百骑兵全都、全都,全部都留在狼山。”

    “还有什么?”左贤王说:“全都说出来吧。”

    “没、没有其它的。”领队人咬紧牙关说:“汗王,我说的都是实情。”

    帐中的气息荡然一窒,火盆里呼啦一下窜起半人高的火苗,阴森明暗之间,左贤王微眯着眼睛,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默然片刻,忽然说:“也木合,你有什么心事?”

    领队人身形一抖,头微微抬起,立刻又低下去。

    “你有心事。”左贤王撩起眼皮,淡淡地扫过去一眼:“是什么?”

    领队人的脊背上攀爬起一股细细密密的凌冽寒意,眼角余光看到身侧的光影线条渐渐地弥漫开来。不知什么时候,五六个亲卫按着刀柄,已经无声无息地围在旁边。亲卫领军缓步走到领队人身后,慢慢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不说?好,我来替你说。”左贤王平静地说:“那一千六百骑的带队军官,是你的兄弟速不台吧?”

    领队人猛然仰起头,脸上一片煞白。

    “你对他说过什么?”左贤王说:“一字一句,全部说出来。”

    “汗王,我什么都没说啊!”领队人惊惶地喊:“汗王,你信我!汗王,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不,你把什么都说啦。”左贤王冷笑:“你知不知道,以你的身份,有多少人在暗处盯着你?你的兄弟一动,有多少探子会往草原上传消息?你以为,你一个字都没说?不,你根本就不需要说。”

    这次南下,本身就是一个圈套。

    在左贤王的谋划里,一明一暗埋下两条线:应约攻击筑城军放在明处,能打则打,不能打就及时撤退,初步的时间规划定在二十天。至于暗处的布置,则是抽调奉椎军和末嘉氏驻钵部兵佯动,诱使敌意部族与他们背后的王庭主动跳出来,一举绞杀个干净。

    可现在,消息已经泄露,大概率不能成事。

    领队人瘫倒在地,眼中只剩下绝望。

    “你急于下注,我不怪你。”左贤王说:“你是我的老亲卫出身,跟着我征战多年,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责怪你。”他叹口气,眉眼间流露出追忆的神情:“当年那些人,还剩下几个啊?”

    宣化十二年,查赫林部突然举兵反乱,以五千精骑围攻狼山王庭。驻防的奉椎军不足千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伤亡殆尽。左贤王领着三百多亲卫拼死反击,两昼夜不眠不休,一直坚持到援军赶来。

    仗一打完,检点亲卫还剩下五六十个轻重伤员,却在一夕之间梦中吐血睡死四十二人,活下来的只有六七个。

    “我记得,你当年还只有十五岁,是我亲手从死人堆里拔拉出来的。”左贤王神情严厉地说着话,眼里却静静地流下泪来:“你们哪,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用到关键处,更是牙齿。没有你们,我什么都不是,也活不到现在。可赫伊佳,却死在那里,我恨不能陪她一起去。”

    “汗王,我该死。”领队人泣不成声,挣扎着跪倒:“请汗王赐死!”

    “你确实该死。”左贤王抹去泪水,慢慢站起身:“你有三条死罪。第一,是对王庭不敬。输,或者赢,那都是我与汗王之间的事情,你不该妄动心思。第二,是不遵军令。私自调动兵马,泄露军情,百死莫赎。第三,你不肯做我的眼睛、耳朵、牙齿,千不该,万不该,却偏偏要去做那坏心思的舌头。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你姐姐。”

    他闭目转头,不再多看领队人一眼:“给他家里送去两百匹马,五十个奴隶。”

    “谢汗王赏赐。”领队人重重地磕下去一个头:“汗王保重。”

    亲卫领军看看左贤王,见他没有什么表示,一挥手,旁边的亲卫一拥而上,架起领队人就拖出羽帐。不多时,一个亲卫回来复命。亲卫领军望望左贤王泥塑一样的身影,轻声说:“汗王,也木合已经处置。”

    左贤王呆立片刻,叹息一声:“杀人诛心哪,我是不是太过严苛?”

    “他自找的。”亲卫领军说:“心思不正,早晚会撞到刀口上。”

    左贤王点点头,睁眼转身,眉目间只剩下一派肃然:“传令,奉椎军抽调七千退往祁山北麓。驻钵兵抽调两万返回草原,于斜林立寨。想要动手还畏首畏尾的,我就帮他们下这个决心。”

    亲卫领军俯身行礼:“遵命。”

    “还有,让部族军打一下南人骑军,看看他们是个什么成色。”左贤王说:“邑阙军不动,抽调三百奉椎军过去压阵。要打得快,打得狠,防止南人援军捡便宜。”

    “是。”亲卫领军犹豫一下,谨慎地说:“汗王,前营各部族兵差不多六七万人,邑阙军的心思也难保游移,你只带着七百奉椎军过去,是不是有点少?”

    “我脚下踩得十几万头颅,还怕他们作妖么?”左贤王冷笑:“我只怕他们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