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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惊艳

    随从头领心思细致,在昨晚进营的路上就观察过营地里的规划,大致回忆一下方位,领着慕容长尧直接找过去。七弯八拐地绕过十几顶帐篷,在医护营帐门口正好碰上老医令送张诚出来。

    慕容长尧停下脚步,拱手寒暄:“张大人,辛苦。”

    “慕容大人。”张诚眉眼间挂着一丝愁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匆匆抱拳回个礼,说一句“军务在身”,两人就错肩而过。还没走出去几步,张诚脚下一顿,回头问:“慕容大人,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慕容长尧一怔,心里踌躇,有点拿不准他是问“来医护营帐的意图”,还是指“奇袭荡拓寨的计划”,偷眼看看张诚的神色,也不像是秦远透过风的样子,只能含糊地说:“我刚才听人说起昨晚的事情,想来看看那个孩子。”

    “这样啊。”张诚挠挠头,脸上露出几分犹豫:“慕容大人,我正好有个棘手的事情,想问问你的意思。”

    慕容长尧看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立刻警惕起来,脑子里瞬间转过七八个念头:“不知张大人想问些什么?如果是军务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的。如果是行政杂务,我也许可以给点建议,以供参详。”

    “不是什么大事。”张诚连连摆手:“我是个粗人,说话直,慕容大人别见怪。我就是想问问,想问问,你能不能收留那个孩子?”

    慕容长尧一呆,顿时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他还以为张诚会讲什么重要的事情,结果就是这个?

    “慕容大人有所不知,我跟这孩子还算是有点缘份。”张诚说:“这对母女,真的是不容易。”

    他本身是个武人,口才又笨拙,想起一出说一出的,前前后后的因果关系讲述起来就有点颠三倒四,老医令站在旁边时不时地帮着添补几句,老半天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那个女娃的名字应该是叫做二丫,姓什么却不知道。”张诚说:“我们拔营北上二十多里地,一路上又是风又是雨的,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上来的。到头来,还把性命丢在这里。”

    慕容长尧默默地听着,心里倍感辛涩。

    昨天晚上,他们一行人算是有车有马,有粮有衣,追赶朔州牙军的路途都是极其艰难,还几度迷失方向。那个女娃抱着个孩子,该怎么办?没有火把,黑暗中盲目而行,几十里冰寒雨冻的冤枉路煎熬下来,说是“挣命”也不为过。

    “慕容大人,我是个当兵吃粮的人,整天行军打仗的,哪里能照顾一个孩子?实在是没有办法。”张诚说:“如果大人愿意收留她,那真的是感激不尽。”他看看慕容长尧的神情,又说:“当然,如果慕容大人为难,指点个门道也行。”

    较真来讲,除开秦远之外,牙军营的几个主官与慕容长尧几乎没有什么接触,相互之间的总体观感也并不好。张诚现在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等于是把自己的问题甩给一个陌生人去解决,其性质跟耍无赖也差不多。

    可话说回来,他今天早上一瞧见那个女娃的尸首,心里就如同火烧一般烙下个疙瘩,总觉得如果昨天悄悄地允许她随军北上,也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把孩子带回营里之后,张诚越想越懊恼,心里憋着一股子闷气不说,还没法跟别人讲。至于怎么安置这个孩子,他跟老医令合计半天,两个人都拿不出什么办法。

    等见到慕容长尧,张诚心思一转,立刻厚着脸皮提出请求。在他的印象中,对这位山南行营使臣的评价大约就是两个字,“腹黑”。哪怕慕容长尧不答应,可文人的脑子活络,总比他们这些个军中大老粗有主意,至少也能指个明路。

    “张大人心存仁厚,这是善举。”慕容长尧沉吟说:“这样吧,收留之类的话不要再提,只当我收养这个孩子。以后不拘束她做些什么,更不会苛刻生活。等她长大之后,要嫁人生子什么的,只看她自己的缘份,不知张大人的意思怎么样?”

    张诚与老医令对视一眼,心里震惊,完全说不出话来。“收养”与“收留”只相差一个字,但其中的道理相去何止天渊之别。

    收留不过是暂时性的托管,可要收养一个孩子,首先涉及的就是官府户籍的变更与运作。《魏刑统·籍编》里有详细的法律条文规定,『禁良籍使私,门以论行』,严厉打击人口拐卖与氏族田亩隐户。

    无论是收养的理由,相关文件的报审,收养人的家庭信息,担保人的信息,主管官员的批复与回执,还包括每年由亭户吏上门检查监督的记录等等,直到被收养人成年或者夭折,仅仅是相关的纸面文书往来都会有一大堆。

    其次,涉及的就是宗族关系的认可与接纳。改名,过籍,问期,备礼,更籍,开祠,祭祖,入谱,每个宗族按照地方风俗有不同的流程与仪式,一套礼仪走下来,没有个三五年根本办不完。

    依照张诚最初的设想,不过是让那个孩子“吃百家饭”长大,能够活下来就行。至于以后的情况是个什么样,谁都不知道。

    可一旦按照慕容长尧的提议来做,那就等于是给她一个“良家子”的身份,挂在慕容氏族一枝正房名下的女儿,连她子孙后代的读书科举与婚丧嫁娶都能有个归处。

    “慕容大人有心。”张诚喃喃说:“这、这是不是太过郑重?”

    “要做,就做到最好。”慕容长尧笑着摇头:“我刚才过来时,就想着能不能帮点忙。现在又是张大人的请托,那我自然要尽力而为。”

    这话说得很漂亮,但实际上他临时起意过来看看情况,一开始想的不过是给点银钱,做个善事。后来看在张诚的面子上,想着把孩子收留下来,等有时间再寻个妥善人家安置,或者带回族里当个丫鬟养大,也算是赏她一条生路。

    可随着他观察张诚对待孩子的态度深浅,立刻决定改变方案,拿这件事情当作拉拢对方的手段。归根结底,这是慕容长尧官场沉浮的本能,尽力保持事态发展的任何可能性,保留游说“奇袭计划”的落子处,把走一步看三步做到极致。

    “慕容大人,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张诚脸色严肃,以手叩额长揖。事关一个孩子从今往后的人生际遇,又是他的一块心病,一个长揖礼从额头弯下腰去,行得端端正正:“多谢大人相助。”

    “举手之劳,张大人不必客气。”慕容长尧坦然受礼:“只是,不知那个孩子现在哪里?”

    “正在帐中梳洗。”老医令说:“嗨,我那个徒弟呀,做起事来手脚忒慢。劳烦两位大人稍等,我这就招呼他们出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支起胡凳,把慕容长尧与张诚请到帐前坐下,转身又匆匆忙忙地泡茶端过来,折腾得满头大汗。

    慕容长尧客气两句,拢袖端起茶盏,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他低头看看茶汤,颜色浅棕带绿,估计泡的是祛除风寒的汤饮。杯底晃荡着一层散碎的茶梗子,只怕还是老医令临时添加进去的。

    慕容长尧向来闻不惯这类味道,只是礼貌地沾一沾唇,随手放下不喝。张诚陪着他闲聊一会儿,有军士寻找过来,说个“少陪”就起身离开。慕容长尧一个人无聊,随从头领也说不上什么话,干脆自己当散步一样走走看看。

    围着医护营帐转悠一圈,他才发现这座帐篷远远比其它军帐要大得多,首尾起码有个五六十步的长度。用手指刮刮布料,感觉很厚实,可见燕山节度府对于军队的后勤保障做得比较到位。

    走到帐篷后面,这里挖着一个大坑,里面有些焚烧后留下的残渣,大概是无法再使用的生布或者病患的贴身衣物之类,上面浅浅地汪着一洼融化又冻结的泥水。慢慢地绕回帐前,正好碰到老医令牵着孩子出来。

    第一眼望过去,那只是个点点大的小布丁,刚刚走得稳路的模样。小小的身子上套着一件麻布袍子,大约是那个徒弟的衣服,上面乱七八糟地沾染着汤药污渍。脚底下趿拉着一双过大的灰黑布鞋,踩着烂泥,笨笨拙拙地走过来。

    “大人,这就是那个孩子。”老医令说:“乡下娃娃,不懂得叫人,大人千万别见怪。”他往四下里看看,没见到张诚:“哎,张将军呢?”

    “他有军务。”慕容长尧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孩子:“走得急急忙忙的,也不知是不是要打仗?”

    第二眼望过去,麻布袍子连头带脸地笼在身上,只见到一条马尾辫子露在外头,仿佛尾巴一样左右摇摆。衣脚的长度直接拖到地下,勉勉强强拾掇起来,中间拦腰叠着好几层,用粗麻绳胡乱捆着,裹得圆扁团团,简直就是一个蒸坏模样的包子。

    “大人思虑得极是。”老医令思索着说:“昨天下午才打一场,夜里又是铁嚼子闹腾半个晚上,那今天就极有可能会撞上大队鲜卑人。”

    “哦?”慕容长尧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嗨,跟鲜卑人见仗太多,怎么都能猜到个七八分。”老医令说:“只是,不知道是要野战哪,还是凭营拒守。可不管怎么说,只要有张将军和王将军在,肯定没啥事儿。”

    “这是怎么个说法?”慕容长尧笑着招呼他坐下,又让随从头领把孩子带去一旁:“老先生详细给我说说。”

    “不敢当先生的称呼。”老医令挨着个凳子边沿,扭扭捏捏地坐下:“要细说起来呀,王将军勇猛过人,手下的骑军又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寻常三五百的胡儿不是他们的对手。”

    慕容长尧点点头:“那张将军呢?”

    “这张将军呢,待人宽厚不说,治军也很有一套,他的部下大多愿意效死命。”老医令捋着胡须说:“延平三年,燕山节度府考核朔州步军,就以张将军为第一。紧跟着张将军就被提拔起来,担任朔州卫军乙旅第一步兵翼的翼官。”

    他偷眼看看慕容长尧的脸色,小心地说:“历年巡边,张将军打过几场狠的,闹得鲜卑人只要瞧见他们乙旅指挥的旗号,往往不战退走。细论起来,上一任乙旅指挥都是托张将军的福才升任编军制将,听说还有个武昭尉的职衔哪。”

    他跟张诚是家门,平日里的往来又友善,心里想着慕容长尧多少是个官儿,虽然不知道官大官小,但替家门吹嘘几句好话总不会有错,言语之间就有点偏向,只是把王进顺路夸上两句,至于沙处拙更是连提都不肯提。

    “燕山军伍真是名不虚传。”慕容长尧夸赞两句,话锋一转:“那,秦指挥使又怎么样?”

    “这个,秦将军当然也是极好的。”老医令一惊,看慕容长尧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顿时感觉到敲打:“几位将军都是极好的。”

    慕容长尧不置可否,淡淡地举杯劝茶,目光落向杯中时,突然水纹一亮,举头仰望,多日不见的阳光荡涤阴霾,忻然云上。

    一环环淡金色的光柱从云间缝隙投射向大地,点点碎金染透云层,仿佛一直低垂到肌肤之上,触手都是暖意。雨雪之后的清新气息转眼之间蒸腾而起,深深地吸一口,肺腑也为之一舒,恰似『空山新雨后』。

    营地里,远远近近的地方,都隐约响起欢呼的声音。每一个注视着阳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慕容长尧微笑转头,看向那个孩子的第三眼,正好瞧见她探出一双小手,把衣领拉下来一些,仰起脸来,如同星子一般的双眸静静地望着一瞬清阔碧空。

    寒风拂过,点点阳光金尘漫舞,染亮她耳旁细细的茸毛和眼中的一丝苍白茫然,竟然在这一望之间,时空仿佛逆流而断,份外地惊心动魄。等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齐生生地杀断满腹心事,犹如忘川歌者远行,尾音袅袅,只空留下余韵不绝。

    一刹那间的风情,正是弹指惊艳。

    慕容长尧苦笑,『惊艳』一词,自己恐怕是首开国学之先声。这两个字要怎么解读,典故的出处在哪里,词牌的名称又从哪里来,单纯从命题来讲,他是肯定解不出的。

    哪怕放到整个天下,恐怕也没有人能够解得出。

    纵观华夏文明,源远流长,文化发展自春秋时期就是百家争鸣,一脉传承到如今的大魏朝,差不多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堪称博大精深。

    要说起以学识渊博而闻名的书香门第,无外于蒲州薛氏、博陵崔氏、建德周氏、江左岑氏、豫城窦氏。五大氏族,号称士林典范,『树道德文章之楷模于天下』。

    不客气地说,这五大家族中的子弟在文学造诣上的水平睥睨当下,诗赋辞集无出其右者。族学之中每有典章佳作,旬月之间必然传唱天下。可是,如果让他们来解读“惊艳”两个字,大约也是解不出的。

    慕容长尧是望见她侧颜的一瞬间,心里油然而生这样一个解读。恍惚之间,他只感觉到“惊艳”这两个字仿佛是个有生命的,豪迈勃发的词汇,绝然跨越千万年的时光长河,静静地绽放于斯的美丽。

    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怎么会给人以这样的震撼?

    慕容长尧心里叹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医令瞧见他脸色突然大坏,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不作声,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一躬腰就悄悄地挪出去几步。

    “二公子?”随从头领轻声提醒:“可有什么不妥?”

    慕容长尧恍惚一下,猛然回过神:“没有什么。”

    他到底是官场历练出来的人,心绪平复得很快。对于想不通的学术问题,根本不去纠结,只是吩咐随从头领带上孩子,说声“告辞”,洒洒然地离去。

    老医令带着徒弟送出去几步,目送一行人沐浴着冬日阳光,信步走在军营里,悠悠然如同踏青出游一样的闲逸。尤其是慕容长尧青冠博带,大袖飘飘,俨然一派魏晋风度。

    “看到没有,这就是咱们中华上国的风采。”他摸摸徒弟的脑袋,叹息说:“你总要念书识字才行,跟着我在军营里厮混,不是个长久之计。”话没说完,一阵急促的鼓点骤然响起:“这是,聚军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