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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战策

    野战扎营在外,“聚军鼓”一响,意味着敌军接近,交战在即。一通鼓罢,全军就要列成战阵。二通鼓罢,战兵披甲。三通鼓,全军接敌。

    耳边咚咚咚地响着震动肺腑的低沉鼓声,仿佛呼吸的空气都是一阵阵地卷荡。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如同海潮一样轰隆隆地滚过去,夹杂着军官们铿锵有力的整队喝令声,满营军士快速汇聚成几条闪烁着点点阳光的铁流。

    慕容长尧立刻吩咐随从头领,“把孩子带回住处”,自己则往中军去寻找几个主官看看情况。随从头领还没来得及回应,大队军士涌过来,一下子就把两人隔开,眨眼之间就找不到身影。

    眼前只能看到林林立立的长矛一列列地游动过去,头盔顶上的羽翎高高低低地起伏波动,晃得人眼花缭乱。慕容长尧朝着随从头领消失的方向呼喊两声,感觉声音沉散得自己都听不见。

    他逆着人流穿行于军伍之间,一身的儒袍就显得格外扎眼。军队里的武人一贯秉性是抱团对外,又急着赶在一通鼓罢之前抵达各自的防区,哪个会客客气气地给他让路?

    遇上个脾气好点的带队军官,只是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就自行过去。遇到个脾气暴躁的军官,正是要打仗的当口,管你是个什么使臣上官儿,一顿污言秽语混合着口水迎头就喷过来。

    一路上磕磕撞撞,推推挤挤的,慕容长尧完全是身不由己,如同不倒翁一样不停地摇过来,晃过去。等他费尽辛苦找到中军的时候,哪里还有半点文士的风采,整个人已经是衣衫散乱,全身大汗淋漓,一副被人暴打过的狼狈模样。

    执星官见到他,差点吓一跳,再听慕容长尧说“来找几位主官”,以为是有什么紧急事情,转头就指点他去瞭望台。远远地望过去,牙军营的几个主官都聚集在营地中心的瞭望台上,一边观望敌情,一边讨论对策。

    慕容长尧来到瞭望台底下,才发现这玩意儿就是个粗制滥造的临时产物。高度大概有两人上下,几根木桩子四边一立,顶上交错铺开长长短短的圆木,旁边搭着一个简陋的木梯,两边用销子一钉就算完事,连个护栏都没有。

    置身其上,落脚之处非常小,几个军官都是披着甲的,转个身腰间的刀鞘都要碰撞几下,显得极其拥挤。慕容长尧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打量一圈,只能勉勉强强地缩在边缘。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几个主官对待他的不同态度来。秦远是淡淡地点个头,张诚热情地打个招呼,沙处拙扫一眼就当没看见,王进则是翻出一个老大的白眼,直接露个后脑勺给他。

    慕容长尧笑一笑,也不管他们都是些什么反应,拱手问候一句“辛苦”,安然站在瞭望台上朝着四面观望。

    极目之处,以朔州牙军营地为中心的方圆数里之内,数不清的鲜卑骑兵如同鲨鱼群一样游曳来去,纵马奔驰。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还能看到源源不断的骑兵身影出现,仿佛一层黑色的潮水线一样缓缓地漫过来。

    悠长的号角声呜呜呜地响起来,鲜卑人的骑兵群猛然爆发出一阵狂呼乱叫,转眼间就提速冲过来。营地中腾起稀稀落落的几枝红漆色箭矢,远远地抛射出去,标示出弓箭射程。鲜卑骑兵冲到箭矢前面,拐个弯又绕回去。

    一些胆子大的鲜卑人刻意卖弄骑术,压着座骑游走在射程线上,嘴里不停地发出嚯嚯嚯的怪叫声挑衅,每当拐弯的时候就挥舞着弯刀俯身去砍标示箭。砍中的人挺胸昂头,洋洋得意,没砍中的人就受到嘘声嘲笑,好像是把战场当作游戏一样。

    慕容长尧皱着眉头环顾一下牙军的防御布置,看到各个步队差不多是以门辕的拒马线为依托,往左右的胸墙延伸出去,环绕营地列成人数不等的两排。

    前面一排都是刀盾兵,夹杂着一些长矛兵,站位密集。后面一排是弓箭手,站位比较松散。一些基层军官在两排队列的空隙之间号令走动,严阵以待。

    距离门辕百步左右集结着几个长矛小方阵,军士们都已经披甲,全部坐在地上休息,估计是预备队。至于骑兵则集中在瞭望台的后方,粗略一数大概七八十骑,辅兵们忙忙碌碌地给马匹喂食,骑手们同样坐在地上休息。

    慕容长尧虽然有几分胆气,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战阵,眼看着牙军营的战线上死寂无声,仿佛气势已经被压倒,而鲜卑人呼吼纵横,一个个的面目狰狞得就像要吃人一样,心里难免紧张:“秦大人,这是有多少敌人?”

    秦远瞥他一眼,淡淡地说:“铁嚼子一晚上能够传讯百里,近处的鲜卑人聚集过来,大概会有两三千的骑兵。等后续闻到腥味的人马全部抵达,总数应该是六七千人上下。”

    “六七千骑兵?”慕容长尧眼皮一跳:“秦大人,我记得你说过牙军营是两千多人吧?鲜卑人接近我军的三倍,还全都是骑兵,这一仗有把握吗?”

    “不过是几千土鸡瓦狗,怕个屁啊。”王进瞧见他脸色发白,呸地一声,歪着个脑袋嘲讽:“当初叫咱们北上的人是谁啊?我还说有个好大的胆子咧,到头来居然是个破落户,一见到胡骑就缩卵。”

    “王进,你闭嘴。”秦远冷声说:“昨天军议,是我下的北上军令,你也要翻旧账吗?慕容大人是朝廷命官,怎么能以言语冒犯。再像这样口不择言,违犯军律,自己去领十鞭子。”

    “我又没说错。”王进忿忿地嘀咕两声,扁着个嘴巴扭过头去:“呸,破落户。”

    秦远望望慕容长尧,厉声说:“慕容大人,你刚才说的话可是违犯乱军之罪,按律当斩。姑念你不通军务,又是初犯,暂且饶过。你可要记住,不能再犯。”

    “是。”莫容长尧默默点头,拱手应命:“多谢秦大人提点。”

    他混迹官场那么多年,一眼就看出秦远的心思,做的是“畏威怀德”之举。表面上两边都是一通斥责,一碗水端平,实际上仍然偏向自己人。可依照王进那个莽夫的性格,只怕秦远是白抛媚眼给瞎子看。

    倒是张诚歉意地递过来一个眼神,评点战场形势的嗓门也提高几分,明显是讲给他听的。慕容长尧反应极快,一声不吭地就挪到近处,一边细细地听着几个军官的讨论,一边在心里复盘印证,慢慢地对眼下的局势也有个初步的概念。

    从先秦时期开始,北方的游牧民族组织架构都比较松散。草原上的国度建立起来之后,军队制度向来是以部族作为基本战斗单位。一般是征召族内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组建成临时部队,再跟随王族去打仗。

    这些部族兵平时不过是些牧民,每次出门征战,还没有见到敌人就开始争吵战利品的分配问题,战斗力差得离谱。

    昭武立国之后,大魏边镇与游牧民族打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斗。凡是几百人的遭遇战,部族军依靠骑兵的机动优势,可以压着魏国边军打。但只要涉及几千人的大型战斗,魏军以精锐力量突破其一翼,部族军的本阵往往就会自行崩溃。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文帝即位之后,刘俭被昭武帝放回北方草原的时期。他继承鲜卑汗位,仿照魏国的军事制度建立起半职业化的部族武装,经过几十年的变革,演化成奉椎军。

    到建章年间,刘俭病死,末嘉氏掌控权柄,慢慢地收服各部族人心,组建起职业化的武装力量。宣化年间,左贤王着手草创邑阙军的老班底,野心勃勃地经营三十多年,游牧民族的剽悍本色逐渐显露出来。

    如果说景正年间鲜卑人的战斗力还与魏国边军不相上下,那么延平二年的“长坡会战”时,邑阙军一举覆灭李青山的四万燕山卫军主力,简直是骇人听闻。大魏朝直面北方草原的几个节度府震惊之余,全都开始反思鲜卑人的战略变化。

    方亦舒接任燕山节度使之后,对于邑阙军也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由于这支军队常年居住在大型皮帐里,行军打仗之际则张持着配饰狐尾的黑旗,魏国官方的正式文报一般会称其为“墨帜军”或者“皮室军”,口语则习惯叫做“大帐兵”。

    眼下围困营地的鲜卑人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并不是正规军。不要说邑阙军的黑旗,连一面稍微像样点的认旗都没有,倒是符合莫容长尧之前的判断:扫荡四下的鲜卑分兵必然是由杂兵与牧民充任。

    “使臣大人于战前的推测非常准确,本官佩服。”秦远看看慕容长尧,点头说:“这一仗的胜算很大,使臣大人当居首功。”

    这番评价不用姓氏称呼,而是直接用官位的代称,显得郑重其事,搞得慕容长尧颇有几分尴尬。

    很明显,秦远一是肯定他的功绩,二是借机表达不满:你连鲜卑人到底是个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敢纸上谈兵,说三道四?明明判断精准,见到真实场面还把自己吓得出个洋相,就凭这个,你的“奇袭计划”岂不是要烂出天际?

    旁边的几个主官没有听出他们的潜台词,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得欢快:“两军对阵,还没有开打,这大几千人就放开坐骑吼叫奔驰,白白地消耗体力,简直要笑掉大牙。”

    “依我看,这帮子牧民的武备很差。基本上没有什么骑战专用的长兵器,大多数人用的都是弯刀。身上穿的也都是革甲,还没见到穿镶钉铁片子甲的。”

    “看着弓箭倒是挺多,不知道弓力怎么样,要不要派个步队上去试试?”

    “还试个啥?这种牧兵,只凭我手下的一百骑军足够杀穿他们一翼。只要步军能够跟上稳住,正面与侧翼次第冲击,保管他们崩溃。”

    几个主官议论片刻,两眼放光地请令出战。

    “不必费事,先由得他们去折腾。”秦远看看天色,沉吟说:“午时已近,命令各部稳守防线。先吃饭,轮流休息。”

    “老秦,打吧!”王进急吼吼地说:“机不可失啊!”

    “要打,也不是现在。”秦远淡淡一笑,随后脸色一肃:“传我军令,申时正,全军整备!张校尉领第一步兵翼先出,我领第二步兵翼跟进,掩护王校尉的骑兵从东北方向发起突击,务必在一个时辰之内击溃敌骑!沙处拙,你负责监督辅兵打扫战场!记住,全军必须于戌时之前完成战事!”

    “职下遵命!”几个主官轰然领命,各自下去准备。

    慕容长尧左右看看,没有自己什么事儿,正要跟着离开,转念又想起大战在即,自己虽然有随从保护,可乱军之中未必能够周全,还是要找把武器防身才比较稳妥,回头问:“敢问秦大人,有没有多余的兵器可以借给我用用?”

    王进刚走到木梯口,竖起耳朵听见,嗤地一声嘲笑:“小白脸,浑身上下没有三两肉,也想拿刀砍人?一个失手甩出去,还不知道是哪个背时的要遭瘟!”

    一转头,他瞄见秦远瞪眼,赶紧住口,悻悻然地爬下梯去。

    秦远朝着瞭望台底下招招手,叫个亲卫上来,吩咐他带慕容长尧去领取兵器,还特意交待,“选拿一柄好刀”。

    慕容长尧跟着亲卫到后勤的书办那里报个备,等拿到武器,临时抱佛脚,又拉着亲卫请教几招用刀的法门。亏得他有悟性,只不过上手演练十多次,短短的时间就摸到诀窍,拔刀与出刀的架势居然使得像模像样,倒是引来亲卫的一番称赞。

    慕容长尧谦逊几句,心中已然大定。左右顾盼,颇有几分“横刀初握,雄姿英发。儒袍纶巾,谈笑间胡骑灰飞烟灭”的儒将做派,兴冲冲地回去。

    回到住处,他刚好碰到随从头领正在分派战前任务。五六个随从按照指令,陀螺一样忙个不停。细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万事都有牙军营在前面顶着,他们能做的无非是照管马匹,收拾箱笼的那一套。

    真实的原因是其他人都没有战阵经验,临战之际东想西想的,容易生乱。随从头领拿出治军的办法,让人都忙起来,动起来。眼里有事,手里有活,一踏实,心里头就不至于慌张。

    远远地望见慕容长尧回来,随从头领急步上前迎住,低声询问军中的应对。慕容长尧把大概的情况一说,随从头领思索片刻,得出的结论与几个主官相差不多,“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必胜无疑”。

    “二公子,还有件事儿。”随从头领说:“那个孩子不知道二公子会怎么安排,门下僭越,就先把她安置在二公子的营帐里。”

    慕容长尧淡淡点头,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又是放出话去要收养的,不存在什么男女有别的问题:“可以。”转念一想,又说:“以后,要依照侧室子礼遇对待她。”

    “是。”随从头领低声应下:“门下,还有件事儿。”

    “到底什么事情?”慕容长尧看他脸色不对,心下狐疑:“说。”

    “二公子,我瞧着那个孩子不太对劲。”随从头领说:“我带她回来的路上,感觉这不是个普通庄户人家的孩子。不,应该说,一般的氏族家里恐怕也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什么意思?”慕容长尧望望帐篷,板起脸:“详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