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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识字

    良久,帐篷里的笑声渐渐停歇。

    慕容长尧叹息:“唉,很久没有这样笑过啦。”

    他举手摸摸眼角,指尖竟然微微然地有些许湿意。记忆中,如同今天这样酣畅淋漓的大笑,笑得这样肆无忌惮,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归德十四年。

    那一年,天下大治。『山魅献白鹿于林泽,时悉祥瑞。是岁五月,晓谕言路以立恩科取士』。慕容长尧刚刚年满十六岁,位居红榜二甲第七。殿试之上,先帝御笔朱批,亲自点选他做翰林侍读,一夜之间就名动京城。

    那一年,正是画舫传唱,『素手扶弦,筝聆,金明唱晓,声漫。羞一句,借问谁家少年郎?醉中吟,向晚晴,白衣簪尽长安花』。

    当年的风流,转眼之间已经逝去三十多个春秋。有时,慕容长尧于夜深人静之际也忍不住扪心自问,历经归德、宣化、景正,自己也算是个三朝元老,究竟做下些什么功绩?

    不过是落魄起伏,仕途跌宕,蹉跎岁月而已。却没想到,往日里数不尽的愁情怨绪与困顿结肠,竟然会在今天的一场大笑中烟消云散。

    “倒是要谢谢你。”慕容长尧看看一脸傻笑的小妖怪,心里温馨,微笑说:“你现在想必也是无处可去,可愿意跟着我吗?如果愿意,我自然是把你当作嫡亲女儿一样对待。”

    “你是问我要吃啥?”吴德慧吞着口水,胡乱点头:“随便!随便!麻烦快一点哈,大佬。”

    “你愿意就好。”慕容长尧看她点头答应,淡淡一笑,叮嘱说:“你做我的女儿,就是慕容氏的族人。应该修身养性,不能顽劣,更不能乱发山野妖怪脾气,扰乱闺阁。切记,万事都要以慕容氏的声誉为重。”

    细细一想,他又说:“你放心,我的房里人口简单,不过是一妻两子。你是最小的一个,又是个女儿,肯定不会受欺负。至于你的辈份和名字嘛,这个倒还要斟酌一下。”

    思索片刻,慕容长尧只记起来,潮州的本枝里面与吴德慧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好像只有大哥房里的那一个,其他的都是旁枝,不合适:“她是承袭『远』字辈的,年纪倒是跟你差不多。”

    话刚说到一半,他的心里猛然惊醒:这个小妖怪只怕是经过几千上万年的修炼才出落成人形,哪里来的年龄一说?

    咳嗽一声,慕容长尧立刻转过话头:“她的闺名是『远平』,你就取名『远安』。姊妹相谐,平平安安。”他望着吴德慧,满脸都是期待的神色:“你可愿意?”

    说实话,慕容长尧取的这个名字哪里是寓意什么“平平安安”。

    慕容远平出生的时候,慕容长卿正准备第二次上书谏言筑城事。朝堂之上的波澜诡谲让他深有感触,所以取用『君子淡泊,方以致远』的意思,给小女儿取名叫“远平”。

    慕容长尧给吴德慧取名“远安”,却是希望她『修己安人』,懂得立身持正的道理。以后行走于人世之间,要多做善事,不能用妖法害人。这些林林总总的心思,他只是不肯明说而已。

    七哩八嗦的一大堆话,吴德慧自然是连半个字都没有听懂的。她可怜巴巴地盼望着吃食上桌,真的是望眼欲穿。偏偏大佬还呱唧呱唧地讲个没完,心里哀叹,“不是吧!难道这里也和公司办年会一样,先要老板致词才开餐”?

    她呆呆地望一眼慕容长尧,又瞅一瞅空荡荡的桌面,垂头丧气。耳朵里听着致辞,脑子里已经像暑假打零工时那样放飞自我,每逢领导讲话,就幻想出许多飞舞的工具。

    一推子过去,先把慕容长尧剃成个平头。一剪子过去,又把他的宽大儒衫剪裁成翻领西装。接着刷刷两笔,把他的眉眼涂成威严的模样。歪着脑袋审视一下,再给他胸前系上一条红领巾。

    正在心里嘿嘿嘿地傻笑得意,突然看到领导发言结束,吴德慧马上堆起笑脸,挥舞着两只小手噼里啪啦地鼓掌:“大佬,上菜吧?”

    “哦,你这是愿意?”慕容长尧看见她拍手欢喜,很是欣慰:“那好,往后我就叫你『安娘』。”

    年过五旬,居然喜从天降,凭空掉下个女儿!

    慕容长尧喜不自胜,起身就去翻捡行囊,兴冲冲地把笔墨纸张都找出来,规规矩矩地摆放在桌面上。

    吴德慧一看排场,顿时垮着个小脸,“这是坑爹吧!致完词都不够,还要搞什么领导签名”?

    慕容长尧慢慢地研着墨,问她:“你可认识汉字?如果不识字,我今天就先教你学会自己的名字。”

    “快点签吧。”吴德慧一心巴望着签完字吃饭,脑袋点得鸡啄米一样:“要么你按个手印都行啊,大佬!”

    慕容长尧看她连连点头,心里有点纳闷。小妖怪这是在说“识字”呢,还是“愿意学”啊?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至少她这个态度是好学上进的,孺子可教。他欣然落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慕容远安”四个字。

    按照他的推测,古往今来,这只怕是第一次有人与妖怪交流文字,绝对不能草率。于是挺拔起身姿,把精神运足,下笔之处,力透纸背,一气呵成!

    写完,慕容长尧细细地端详片刻,竟然远远地超出自己平常的书法水准,心里十分得意。他放下笔,把纸张珍而重之地推到吴德慧面前:“这个,就是你闺名的汉字写法。”

    吴德慧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难道这是年会留个纪念,领导和员工都要签?

    她低头看看纸面,竖行的几个繁体字,形体古拙,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慕容长尧想得太过头,他认为一只妖怪要修炼成人形,必然是经过千万年岁月的。如果双方要交流,肯定是从上古文字开始进行。

    只是可惜,甲骨文与金鼎文从春秋时期开始就一路散佚,慕容长尧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实在是没办法,他就用的先秦小篆来写。篆字的偏旁部首都是象形,本来就晦涩难懂,又全都是繁体字,看得吴德慧眼睛发花。

    好在她也不需要认识领导的名字是个啥,跟着签名就行。等她抓起毛笔,想在旁边签下“吴德慧”三个字,又觉得笔画太多,肚子饿得不能等,干脆小手一挥,连贯不停,写个英文名字“rolla”,拍拍手就算完事。

    慕容长尧悚然惊讶,“这个是,妖字”?

    他一把抢过纸去,细心揣摩一番。只见这种字体的笔画勾连不断,其势游走如同龙蛇,圆转回折的地方,竟然和道家的符箓有几分相似,心里更是确定无疑。

    他暗自思量,难怪青城山上的那些道士宣称能够捉鬼驱邪,恐怕不是信口雌黄的。以后要是遇上道教之中的人物,恐怕要客气一些才行,尽量避免得罪他们。

    只是,这上面写的是个什么意思?

    慕容长尧转头瞧瞧吴德慧,吴德慧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

    慕容长尧无语,难道小妖怪不喜欢“慕容远安”这个名字?不应该啊,她刚才不是挺高兴的嘛。或者,这是她原本的名字?他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不对,忽然灵光一闪,莫非是小妖怪不能用篆字沟通?

    对于这个猜测,慕容长尧感觉心里隐约摸到点儿谱。他信手捉起笔,又用篆书、隶书和楷书分别在三张纸上写下“何意”两个字,一溜儿地推到吴德慧面前。

    吴德慧呆呆地望着三张纸,反应过来,大怒:“阿西吧!到底让不让人吃饭哪?签一张不够,还要签三张?一个签到表,你还要把它整成宣发传单啊!”

    一时间,她简直如同一只炸毛的猫,一把抓着纸,迎面就是篆书的那张,依然是看不懂的,几爪子扒成团丢掉!

    再看隶书的那张,她大概认识个“何”字。可慕容长尧是个讲究人儿,把隶书横肥捺厚的特点表现得极其完美,一个“何”字看起来就变成个“向”字。

    吴德慧怒骂一声:“向?向啥?简直莫名其妙!”她挥舞起毛笔,直接在纸上划个大叉:“拖着不上菜,你是怎么当领导哒!”

    剩下楷书的那张,还是同样的两个字,繁体的“何意”。

    吴德慧迎面一看,这两个字倒是认识,手里的一个叉叉就划不下去:“大佬啊,你不懂英文早说嘛!”她委委屈屈地把纸张翻一个面,也不再签名,愤愤然地写下“几时吃饭”?

    慕容长尧纳闷地望着小妖怪,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发一顿飙。伸手把纸张拿过去,他左看右看,直接抓瞎。

    新中国推行简体字的历程长达几十年,从1952年开始,直到1984年都还在不断地增补。现代的三四千个常用简体汉字里面,可以说全都是减笔抽意,再一个个地生造出来的。他连见都没有见过,怎么可能会认识?

    再说,吴德慧穿越的年代早就是网络时代。她本身已经进化成一只纯粹的网络生物,拼音键盘倒是敲得飞快,却连中性笔都很少用。写出来的四个字,笔力架构什么的先不说,就连握笔的姿势都完全不着四六,一整个惨不忍睹。

    慕容长尧一瞧,“饭”字和“吃”字肯定是没见过的,不认识。“几”字倒是有点像篆书的“人”字。只有“时”字,反复推敲,竟然与繁体楷书的“時”字很接近,有极大的可能是代表同一个字。

    他细细地思索着,虽然只有四个字,但这应该是一句话。前面两个字是“饭吃”,后面两个字是“时人”,小妖怪肯定是说:她修炼出人形的时间,是“饭吃时人”,绝对没错。

    只是,上古时期有“饭吃”这个朝代吗?

    难道,是指代的年号?

    慕容长尧搜肠刮肚地苦思冥想半天,实在是想不出哪个朝代或者年号的字形与“饭吃”相近,只能作罢。

    如果两个人的语言沟通没有问题,一旦吴德慧知道慕容长尧做的这篇学问,恐怕会咬牙切齿地怒骂:“我是从左往右写的,你非要从右往左看,读过书没有啊!”

    一番推测之后,慕容长尧再看吴德慧,只觉得她十分可怜,叹息说:“时字的缺笔竟然缺得这么厉害,可见你做个妖怪不知道会有多少忌讳,真的是辛苦。”

    话还没有说完,他心里猛地一惊,糟糕!

    细数那些古籍典论,里面竟然没有一本是记载有妖怪饮食起居的。虽然有些话本子提过几句,可也经不起推敲,多半都是胡言乱语。如果避讳太多的话,那小妖怪应该怎么个养法,实在是有点为难。

    慕容长尧眉头紧皱,再拿起笔来,全部都用楷书,一口气就写下八九张纸,仔仔细细地摊开在桌面上。

    吴德慧瞧见这个阵仗,眼前一黑,好比心里有个凄凉的小人儿在唱,『腊月雪,凛风卷。百尺冻,千仞寒。可怜她万般霜处,尽付作一地碎冰』。

    她恶狠狠地扒拉着纸张,一张写着『生辰八字』,“这是查户口的”!

    下一张写着『起居避讳』,“这是查暂住证”!

    再一张写着『可知闺诫』,“查学历”!

    第四张写着『何物所化』,第五张写着『有无同族』,第六张,第七张,直到最后一张,才写着『膳食避讳』。

    这纯粹是慕容长尧心虚,想着小妖怪肯定不会吃人间的五谷杂粮,而是要吃炉香铅丹的。那一时半刻的,要去哪里寻找啊?于是摆放纸张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把『膳食避讳』压在最底下。

    吴德慧抓着这张纸,往桌面上重重地一拍,把其余的纸张统统扫下桌去:“避讳?”

    避讳个毛线啊!

    她捉着笔,把“避讳”两个字抹得没鼻子没眼的。接着奋力举起纸张,怼着慕容长尧怒喷:“膳食啊!膳食看到没有?我要吃饭!”

    喷完,她生怕慕容长尧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把毛笔死死地攥在手里,急不可待地指着肚子,“啊呜啊呜”,做出一副吃东西的模样。

    本来只是做个样子,可吴德慧实在是饿得发昏,嘴巴开合之间,一根晶晶发亮的口水顿时如同蜘蛛悬丝一样地流淌下来。

    慕容长尧的嘴角直抽抽,终于明白过来,小妖怪是饿啦。他拍手召唤随从头领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地问:“女公子今天可用过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