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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妖怪

    帐帷之外,慕容长尧不动声色,静静地听着随从头领讲述事情经过。

    虽然说觉察外界的危险,是人类生而具有的本能天性,但一个几岁大的孩子,面对执法军士逼上来的刀剑第一反应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瞬息之间冷静判断,指出逃脱的途径,可能吗?

    回来的路上,随从头领越想越不对劲,还特意去观察过这个女娃娃的神情举止。一开始,她隐藏得很好,随从头领什么都没看出来。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偶然的眼神流露,立刻让他抓住马脚。

    这个巴掌大的女娃娃,居然在思考!

    这不是那种小孩子瞧见新鲜玩具而表现出来的兴趣思维,而是把眼中所见与已知学识进行对比的思考。这种治学思索的眼神流露,随从头领再熟悉不过,正是慕容长尧思考难题时常见的表情。

    一旦找到这个漏洞,随从头领当即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女娃娃的所有反应,马上又察觉到她的另一个特质,那就是“稳”。这不是指她的品行稳重,而是一种超越思维层次的“稳”,仿佛已经见证过世间的一切,万物都不能再打动心志。

    “二公子,我都不知道这个稳字该怎么形容。”随从头领苦笑:“这个孩子,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养出来的。说句逆上的话,不要说门阀氏族,恐怕、恐怕,全天下也养不出来。”

    “住口!”慕容长尧眉心一跳:“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尽管随从头领匆忙改口,把“当今皇家”改成“全天下”,但慕容长尧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语刺皇室”,周则之不久前才犯过的错误,怎么现在又来?这次北上,真是各种幺蛾子。

    而且,要依照随从头领的说法,那个孩子岂不是“生而知之”?

    简直是笑话!

    古之圣贤都不敢承担这样的夸赞,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能做到?除非她与天地同寿,是个活过千万年的老妖怪。

    “你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念头?”慕容长尧皱眉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也是慕容家的老人,这句话总该知道吧?这件事情,下不为例。”

    “是。”随从头领肃容躬身:“多谢二公子训示。”

    他很清楚,慕容长尧这一句淡淡的敲打已经是格外宽容。行走在外,他身后映射出的是慕容氏族的影子,言行举止代表着慕容氏族的家风。

    假设有一天闹出个什么事情,收拾局面的仍然是慕容氏族。所以,谨言慎行就是必须的,绝对不能出错。哪怕不堪大用,至少不能败事。

    慕容长尧淡淡点头,再望望帐篷,忽然回想起初见那个孩子的情形,“惊艳”一词眨眼间又从脑子里蹦跳出来,心里就有点犯嘀咕。

    难道,真的撞上个妖怪?

    他沉吟片刻,举手掀开帐帷,并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先观望一下里面的情况。

    防雨雪的油布帐篷自然不会透光,外面是晴天白昼,里面却阴沉昏暗,给人的感觉竟然是弥漫着几分森森然的鬼气。一眼望过去,能看见女娃娃低着个脑袋盘坐在胡案旁边,身上仍然套着那件皱巴巴的青布袍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慕容长尧站在门口,眯着眼睛把女娃娃身边仔细地查看一圈。地上有影子,影子也不是什么凶恶的形状,可以确定是个活人。他自嘲地摇摇头,提着新鲜到手的横刀,大步走进帐去。

    等他在胡案旁坐下,把横刀摆在脚边,目光闪过桌面,顿时一呆。桌面上摊开着一本书,匆匆扫一眼,大概看到几个字,『赤金而流,名曰丹金。以涂刀剑,辟兵万里』。

    这、这女娃娃在看书?

    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识字,较真去说,不是没有。甘罗十二岁都能做丞相,提早启蒙的孩童认识文字也不是特别稀奇的事情。但是,能够辨识《抱朴子·内篇》这种丹书的孩子恐怕就有着十分的古怪。

    慕容长尧心下惊疑:“你,识字?”

    他的语声未落,恰巧女娃娃也抬起头来说话。慕容长尧没能听清,急声再问:“你说什么?”

    第二句话,两人又是同时开口,话音一交岔,还是没能听明白。倒是慕容长尧正面看清吴德慧的容貌,心里就是一凛。

    俗话说,“相由心生”。吴德慧穿越过来的这具身体还是个孩子,看不出长开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但现代社会的知识普及程度远超古人想像,而互联网时代的信息爆炸量,使得普通民众也具备相当广泛的多层面意识。

    不要说见多识广的豪门子弟,哪怕任何一个屌丝的外在气质,都能够与古代饱读诗书的贤者比肩。二十二世纪的大街上随便捉一个70分的妹纸,丢到两千年前去,无论是才华,风度,相貌,言行,恐怕都只能用“祸国殃民”来形容。

    慕容长尧的阅历与见识自然不是随从头领能比较的,在他看来,吴德慧眉目间流露出来的气质,准确一点形容,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再一联想到她表现出来的种种“怪异”,他已经可以肯定面前的女娃娃正是个妖怪,抓起横刀就厉声喝问:“你是何方妖孽!”

    “吼个啥?你吼个啥!”吴德慧委屈巴巴地往桌上一趴:“不就问你有没有吃的嘛,那么凶做啥!你家是唐山的吧?”

    她之前和慕容长尧岔音的第一句话是,“有没有吃的”?

    第二句话是,“是不是吃烧烤”?

    这具小身体从发烧开始到吴德慧穿越,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差不多是油尽灯枯。随从头领提心吊胆地把她带回来,转头就跑出去瞎忙活,巴不得离吴德慧越远越好,根本就没想着给她准备点吃食。

    吴德慧饿得没办法,偷偷摸摸地在帐篷里翻箱倒柜,可慕容长尧的住处怎么会有食物,全都存放在轩车的底箱里。她半点吃食没找到不说,还把自己累成个小趴菜。

    慕容长尧一开始以为她在看书,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完全是吴德慧饿过头,闻着墨香味儿解馋。要不是还剩下点理智,只怕她会把纸张全都揉吧揉吧吞进肚子里去。

    等到慕容长尧回来,吴德慧已经饿得脑子犯轴,无论看见什么东西都不由自主地往美食上联想。一瞧见他拿着把刀,哇塞,好像是“咩咩记”用来割烤肉的。

    嗯,虽然刀有点大,那羊也一定很大!

    她的两只眼睛嗖嗖嗖地冒着绿光,口水滴答,欢欣鼓舞地等待。结果左等右等,一直没看见烤羊端上桌子。

    慕容长尧一声吼,吴德慧又委屈又气愤,当时就放开嗓门,一叠声地质问:“吼啥?你吼啥!还要等多久啊!我是客人啊!你怎么对待客人的?你会不会做人啊!你有没有叫厨师多放点孜然啊?”

    她是打定主意,今天说什么都要吃到这顿大餐,抡起巴掌,拍着桌子打节奏:“烤肉!烤肉!烤肉!烤肉!怎么还不来啊?”闹到最后,她眼泪汪汪地一脑门砸在桌面上:“大佬,你不会是等着我掏钱付账吧?”

    依靠仅存的理智,她总算是记起方汉臣的警告,服个软。心里想着,羊肉什么的看起来是没指望的,可哪怕要砍头也得先给碗断头饭吃吃吧?

    慕容长尧呆呆地听着吴德慧噼里啪啦的一大堆话,瞠目结舌,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哪里的方言?他竟然连一句都没听懂。

    自古以来,中国汉语就有“百里不同音”的说法,与新中国推行的标准普通话有着极度差异。

    如果从二十世纪开始逆推,满清灭亡之前的官话是以江淮方言为基础,杂取西南省份的词汇,再辅以部分河南方言的发音而形成。

    唐宋之交,有南语北语两种“雅言”官话,分别接近秦川方言和江浙一带的方言。再往前推,由南北朝至先秦时期的汉语发音已经无法考证。

    前后四千多年的语音差别,好比地球到半人马星座的光年单位,不是凭借考古资源就能够弥补的距离。

    1956年开始推行的国标汉语,慕容长尧怎么可能听得懂。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试探着问:“你刚才说的,是不是你们族内的语言?”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个少年,慕容长尧也不例外。年少时,他也看过很多《神异志》、《山海经》之类的杂书和话本子。

    特别是话本子里面描写的山妖花魅,全都是机缘到来才得到一点儿灵根,历经岁月长河,吸取天地精华,方能慢慢长成。她们在成长期间所遭遇的种种困顿艰险,百转千折,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慕容长尧认为,吴德慧既然是个女妖怪,那就肯定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转化来的,真身应该同样是“玉珏”、“芍药”之类的美丽物事。她虽然已经修成人身,但年龄很可能比较幼小,只会说妖族的语言,还没有学会说人话。

    一番推测,慕容长尧心情激动,勉勉强强地按捺住,又问:“你能不能教我学习这种语言?作为交换,我也教你学习汉语。”

    说完,他死死地盯着吴德慧,急迫、渴望、焦虑、期待,各种神情在慕容长尧的脸上轮番交替,堪称川剧绝活的变脸,非常精彩。

    如果周则之现在旁观,肯定会击节赞叹,“二公子求知治学的态度,可以和上古贤者比肩”。还要附带各种羡慕嫉妒恨,“为啥我周某人就碰不上这种好事”?

    要知道,记载妖怪学习人间风俗文化的野史典籍比比皆是,可谁又见过如下条文,“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得某某妖传授某某妖族的语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际遇,足以流芳百世。

    “不会真的没有烤肉吧?那你拿把刀来做啥?”吴德慧脑袋歪歪地摊在桌子上:“随便什么都可以,快点上菜吧,大佬。”她瞅瞅慕容长尧,有气无力地说:“你是不是听不懂我在说啥啊?听不懂你早说嘛,我也听不懂你在说啥。”

    她举起手来抹抹眼泪,一指慕容长尧:“大佬啊。”又指指帐帷外面:“麻烦你去催一催。”再指指肚子:“我好饿啊。”然后砸吧着嘴,努力做出咀嚼的样子:“要吃饭。”最后可怜巴巴地恳求:“拜托你快一点好不好?会死人的。”

    慕容长尧凝神看着吴德慧的手势比划,略加思索,猛然起身,心中极度惊骇。

    小妖怪先指着他,大概是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也就罢啦。”又指着帐外,应该是说:“可你不能告诉别人。”再指着肚子,脸上还摆出一副凶恶的磨牙之态,必然是威胁:“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吃掉!”

    “妖孽!”慕容长尧伸手急抽横刀:“凶残妖物,岂能留你!”

    “二公子!”随从头领早就提防着变故,听见声音不对,带着人就直闯进来,三四把长刀刷刷出鞘,一时间帐帷处全是刀光闪动:“有什么吩咐?”

    吴德慧望见这个阵势,肚子再饿也知道苗头不好,吓得连声惊叫:“我没有!别乱说!不是我吃霸王餐!”她以为慕容长尧是摇人来收账,赶紧否认三连:“大佬,我真没钱啊!”

    慕容长尧的手指刚刚搭上刀柄,突然听到喊叫声,一愣之下,再看小妖怪的眼里泛着泪花,一张小脸上满是惶然惊恐的神色,心里就是一软。他沉吟片刻,挥手命令随从退下:“你们都出去。”

    “二公子?”随从头领提醒:“谨防有诈。”

    “无妨。”慕容长尧一撩袍袖,稳稳地坐下:“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你们在这里也没用。”

    随从头领看他态度坚决,只能带着人无奈地退出帐去。

    慕容长尧一直等到旁人都出去,这才拿出过堂审问犯人的气势,盯着吴德慧说:“你是妖怪的隐情,如果实在不想别人知道,那我不说就是。”

    哈?

    这到底是给饭吃哪,还是不给饭吃啊?

    吴德慧一脸懵逼,怎么这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和商务谈判一样严肃?她试探着小声问:“大佬,你是不是说能记账啊?”

    慕容长尧看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淡淡一笑:“你放心,我虽然自问不是个君子,可也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

    “谢谢,谢谢大佬!”吴德慧看见他脸上露出笑容,肯定是同意“记账”,高兴得摇头摆尾:“大佬,你真是个好人!”

    “呵呵,不必谢,不必谢。”慕容长尧混迹官场多年,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吴德慧是真心喜悦。笑得两声,他转念一想,又肃容说:“不过,你也不能胡乱行事,害人性命!否则,就算我拿你没办法,也必然会请释道仙师来收你!”

    他郑重地立起手掌:“你如果同意,我们就击掌立誓!”

    “哎?”吴德慧瞧瞧手掌,又看看慕容长尧郑重的神情,秒懂:“放心吧,大佬,我一定会还钱哒!”

    啪地一声脆响,两人击掌定约。

    慕容长尧心怀大悦,这次北上居然会遇到这么一个聪敏机慧,善解人意的小妖怪,还真是话本子里所描述的“缘份”。

    他眯着眼睛思索,今后要一直把这个小妖怪带在身边,凭借自己的悉心教导,肯定不会让她的心智魔障于红尘之中。等到小妖怪长大,再送她回归山林,正是一桩因果善事。青书史籍里,应该还会留下一番佳话。

    想到得意之处,慕容长尧不由得哈哈大笑。

    吴德慧同样是满心欢喜,嘎嘎嘎地差点笑出猪叫声。刚穿越过来就能碰到一个又好心又聪明的大佬,哪怕语言不通,居然也能够猜出她的意思,“终于能吃上饭哒,阿弥豆腐”!

    守护在帐外的几个随从听见里头“嘎嘎嘎”、“哈哈哈”的两个声音,面面相觑之余,心底儿直冒凉气。

    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二公子难道还会撞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