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郑子华卖国遭父诛 姬夷吾负义被敌擒
诗云：重耳夷吾公子申，弃长爱幼属献公。骊姬夺位反丧子，惠公更是负义人！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秦穆公与百里奚、蹇叔主明臣贤，在国内不遗余力推行教化，对国外复施德诸侯，由是八戎来服。此事传入晋国，唐叔虞十五世孙由余自晋入秦，款关请见，遂得秦穆公重用。其后即便帮助秦国出谋划策、征讨西戎，接连灭掉西戎十二国，将秦国疆域向西开辟数千里之广。秦国灭戎辉煌成就，使中原各国大为震动，周天子亦派人前来祝贺，并赐秦穆公金鼓，穆公自此遂霸西戎。此乃后话，先行表过，后文详叙。
回头复说楚成王，自前番被齐桓公及管仲以威势逼迫，在诸侯面前公然认错，并向周王室进贡包茅，心中始终气愤不过，时刻欲雪此耻。及闻郑国不与首止之盟，公然与齐桓公作对，不由大喜道：“我若得郑国为盟，则必得中原矣！”便与屈完商议北进中原之策。屈完奏道：“欲争中原，必先联郑。今郑伯手下，大夫申侯用事，国中之事任其所为。申侯先曾仕楚，贪而善媚，极得文王宠信。及文王临终之时，恐朝中之人不能容他，便赠申侯以白璧，使其投奔郑国避祸。申侯因有口才，贪而善媚，故复得郑厉公宠信。今郑文公在位，更待如父辈老臣，言听计从。大王欲与郑修好，何不遣使先通于申侯，使其为中媒？”
成王听罢大喜，即纳其计，遣使赍重币前往收买申侯。那楚使本来便选与申侯有旧者，何况又有这许多财帛通路？申侯见到财帛当即许诺，遂遣回楚使，即入宫，怂恿郑伯背齐事楚。郑伯犹豫不决道：“倘姜小白率诸侯来伐，我却如何是好？”申侯笑道：“观今天下诸侯，非楚不能敌齐。况齐侯前番首止之盟，挟众拥立子郑，专与天子作对；而主公已允天使背齐向楚，已身负王命耶？主公今不早决，齐、楚二国皆将仇郑，则我岂能两面支吾哉！”只此一番花言巧语，便将郑文公迷惑，五迷三道。郑伯乃阴遣申侯为使，输款于楚。
周惠王二十六年，齐桓公闻郑伯通楚，不由大怒。便再聚诸侯，以前番郑文公不与首止之盟为由，率军伐郑，包围郑国新密城。当时申侯尚在楚国未归，急言于楚成王道：“郑伯所以愿归大王，是谓惟有楚国足以抗齐也。今新密被齐军围攻，大王若不救郑，臣无辞以复郑伯，则郑楚联盟必破，大王前功尽弃矣！”楚王嘉言相慰，升殿谋于群臣，商议如何救郑。令尹子文献计道：“许国近我，且事齐最勤，王若加兵于许，诸侯必救，则郑围自解。”楚王闻而大喜，遂亲率兵车二百乘伐许，作势佯攻，却放其信使出入，向齐国报信求救。齐侯闻说许都被围，想起前岁许穆公亡于军中，心怀悲悯，果经诸侯大军去郑救许，新密之围遂解。楚师闻诸侯联军来救许都，遂不交一兵一矢，就此引军而退，还于郢城。申侯便告辞还归郑国，自以为有全郑之功，满望加封。未料郑伯恨其前番筑城虎牢，此番便不加爵赏。
明年春，齐桓公复又率诸侯之师伐郑，兵力较去岁更为强大。陈国依旧是辕涛涂为将从征，因前番伐楚归时与申侯有隙，便亲写密书，遣心腹人入城致于孔叔。孔叔拆示其书道：“申侯此前伐楚归师，谏齐桓公休走沿海东道，举郑国之资以媚齐，独擅虎牢之赏。今又以郑国媚楚，使郑伯负德背义，自召干戈，祸及民社。明公若解郑国之困，其实不必兵戈相争，只需诛杀申侯，齐兵便可不战而罢，我等诸侯亦必随之退兵也。”孔叔深以为然，便厚赏来使遣归，复以辕涛涂来书密呈于郑文公。郑伯道：“原来如此。寡人亦悔前日不听卿言，以致齐兵伐郑；今齐侯又来，亦申侯劝我盟楚之故也。”乃召申侯问道：“卿言惟楚能抗齐，今齐兵屡至，楚国救兵安在？”不待其辩，喝教武士推出斩之。遂函其首，使孔叔献于齐侯道：“寡君误听申侯之言，不终君好。今谨行诛，使下臣请罪幕下，惟请君侯赦宥！”
齐桓公见申侯伏诛，又素知孔叔之贤，遂许郑国求和议成，大会诸侯于宁毋。郑文公不敢公然赴会，使世子郑华代行。子华与弟子臧，皆为文公嫡夫人所出，故嫡长子华被立为世子。后复立两夫人，皆有子，嫡夫人恩宠渐衰，未几病死。世子见父多宠，恐有废立之事，乃私谋于叔詹、孔叔，二人皆劝以尽孝而已，子华不悦。子臧性好奇诡，聚鹬羽为冠，师叔谏道：“此非礼之冠服也，愿公子勿戴！”子臧恶其直言，诉于其兄。故子华与叔詹、孔叔、师叔三位大夫，心中俱有芥蒂。至是郑伯使子华代赴宁毋之会，子华亦不愿往；无奈叔詹催促速行，子华心中益恨，只得前往。行于途中，忽思一计，于是转忧为喜。
郑世子华来到宁毋，既见齐桓公，便请屏去左右，然后言道：“郑国之政，皆听于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前次首止逃盟，便是其三族主之，我父不得不从。今若能借君侯虎威，除此三臣，则晚辈小可愿举全郑国以附齐，比于附庸。”齐桓公许诺，其后告于管仲。管夷吾闻而谏道：“此事绝对不可。诸侯所服齐者，礼信而已。子奸父命，是谓非礼；谋乱其国，是谓无信。臣早闻泄、孔、子人三族皆为贤大夫，且郑有叔詹、堵叔、师叔三良为政，未可间也。主公今为盟主，若违人自逞，灾祸必及。臣料子华身为人君长子，却谋乱己国，必将不免于难，君其勿许。”桓公对仲父自是言听计从，乃绝子华之请。管仲深恶子华之奸，故使人先泄其奸计于郑伯。会盟已毕，子华归国复命，诡言于其父道：“齐侯深怪君不亲行，不肯许成。则我不如从楚。”郑伯怒道：“逆子欲请外兵除我国中三良，几卖吾国。天幸齐侯不肯听你奸计，今尚敢在此谬说离间耶？”叱命囚禁于幽室之中，令其思过。子华不甘失败，穴墙谋遁不成，终被郑伯杀之，下场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郑伯亦使人追杀之于途中。此番郑伯感念齐侯不听子华离间之德，再遣孔叔如齐致谢，诚请受盟。
便在齐桓公姜小白率众伐郑之时，晋献公姬诡诸二十二年，因立骊姬所生奚齐为嗣，复遣大夫贾华率兵赶赴屈城，攻伐三子姬夷吾。屈邑百姓闻说国君发兵来伐，纷纷逃散，夷吾明知不敌，亦准备逃往翟国，去寻兄长重耳。谋臣郤芮进言道：“主公不可。今长公子重耳已在彼处，主公若再逃去，晋侯必移军证讨翟国。翟国岂是晋国对手？其国人若惧而擒献你史弟二人，则反而速招大祸及身。”夷吾便问：“然则我到何处容身？”郤芮答道：“不如逃往梁国，足可安身。梁国靠近秦国，而以秦国之强，晋国必不敢以军伐之。今晋君年老，必不久于人世，一旦殡天，则主公就可求秦国派兵护送，回国继晋公之位矣。”夷吾闻说有理，再三思忖，于是逃往梁国（今陕西韩城），寄居在此，结好秦侯，以待时变。
周惠王二十四年，亦即公元前653年，惠王姬阆病重去世。太子姬郑恐弟姬带若闻父死，忽然起兵发难，因此秘不发丧，暗派人急驰至临淄，寻求齐桓公支持。齐桓公遂召集宋、卫、许、鲁、曹、陈等诸侯会盟于洮（今山东鄄城），共拥太子姬郑继立王位，史称周襄王是也。王位既定，襄王方公布父亲驾崩消息，为惠王发丧下葬。是年郑国求与鲁国结盟，齐桓公从之；又有白翟伐晋，以报去岁采桑之仇，但不能胜，败而远逃。白翟亦作白狄，乃北狄分支，春秋前期主要分布于古雍州北部，与晋国及西戎屡有战事。此番败于晋国，又因常受秦国压迫，不敢西还，遂东迁至河北中山，有鲜虞氏、肥氏、鼓氏、仇由氏四族。其后肥氏、鼓氏、仇由氏先后为晋国所灭，惟鲜虞氏建立中山国，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周襄王二年，齐桓公与各国诸侯盛大盟会于葵丘。晋献公因病去迟，路遇周朝宰孔。宰孔因惠王之死怀恨齐桓公，便对晋献公道：“齐侯姜小白日益骄横，不修德政，专行侵略远方之国，诸侯虽然勉强随之，其实心中不平。明公休要与其盟会，以晋国之强，姜小白能将明公奈何？”晋献公闻此，复兼自己正在生病，于是返回。因病情加重，遂唤荀息至榻前托孤道：“我欲将奚齐继嗣，但其年幼，诸臣不服，恐后必生祸乱。卿实答我，能拥立奚齐为君乎？”荀息说能。献公追问道：“何以为验？”荀息指天为誓道：“使死者复生，生者不惭，便为之验！”献公点头，遂托孤奚齐于荀息，使为国相主政。秋九月，献公卒。
列位看官！晋献公既死，由此便可盖棺定论，叙其功过。说话人以为，姬诡诸绝非后世某些史家所云，迷于女色，年老昏愦，无甚建树者也。其在位二十六年，不但建立“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之赫赫武功，兼且政治清明、任人唯贤，文治亦非等闲。其即位起始，便相继起用士蒍、荀息、里克、郤芮、郭偃等一批异姓人才，力排旧贵族众议而任命此批非宗亲平民为卿士大夫，又诛富氏子弟、桓庄之族，彻底地解决列国常现公子作乱后患，并废除公族大夫制度。又许百姓议政，便有东郊祖朝上书，愿闻国家之计。献公因说：“肉食者已虑之矣，藿食者尚何预焉？”祖朝便道：“肉食者一旦失之于庙堂之上，若臣等藿食者宁得无肝脑涂地于中原之野，其祸亦及臣之身，安得无预国家之计乎？”献公遂亲自接见，与谈三日，并拜为师。若非魄力非凡，仅一项亦不能为之，况大刀阔斧，接连为之哉！
晋献公在位时期，兼并邻国，开拓疆域，除消灭虢国、虞国外，又先后消灭北边霍国、杨国，南边芮国、魏国、郇国、耿国、冀国、骊戎、赤狄等国，赶走白翟，致黄河中游皆为晋国所有，与齐国、楚国、秦国成为当时四强。放眼宇内，此等功绩，亦足可傲视群雄。可惜！但惟立嗣一事，因己父武公当初是用武力夺权，故此提防年长之子；又偏爱骊姬母子，故连出昏招，逼死申生，驱逐重耳、夷吾，终致死后国中大乱，至为后世史家所讥。
便说晋献公死后，托孤荀息，终立奚齐，并尊其生母骊姬为太后。相国荀息依献公遗命，奉奚齐为晋侯，骊姬为国母，自为相国。奚齐奉母亲之命，又封外臣梁五、东关五为左右司马，执掌举国军事大权。里克本是申生旧臣，欲为故主报仇，此时又见军权被二五抢夺，更为愤恨，便暗中联络诸公子党羽，并拉拢旧部邳郑父等人，欲行废立之举。里克因与荀息向来交厚，于是便先指责相国道：“主公去世，重耳、夷吾二位公子在外，公为大臣，不迎长公子就位，却扶立孺子，究是何意？三怨将作，秦晋辅之，子将何如？”荀息愚忠，铿锵答道：“我向先君发誓，使死者反生，生者不愧其言，不可以贰。先君尸骨未寒，我岂能惜命改志？废长立幼，虽知无益，但忠于先君之心，不可更改。三怨若作，一死而已！”
里克见其志坚不移，知道拗他不过，只得自行其事。当年十月，献公下葬，里克、邳郑父收买力士，易服混于晋君卫队之中。趁幼主奚齐扶柩送葬之时，力士暴起，将其刺死在灵堂之上，然后自杀，血溅五步。荀息大惊，经察言观色，便知是老友里克所为，不禁伏于幼主之尸痛哭，又对献公灵柩道：“为臣不忠，不能奉行主公遗嘱，偷生何为！”然后起身，以袖遮面，便要碰柱而死。亲信急上前抱住，劝道：“主公徒死无益！奚齐虽死，还有卓子。亦可扶立为君，完成先君遗愿。”荀息闻听有理，遂将献公及奚齐父子并葬；丧事理毕，又召集文武百官，将年仅九岁卓子扶立为君。左司马梁五见里克、邳郑父未至朝贺，便出班奏道：“幼主之死，里克难脱干系，邳郑父大有嫌疑。今朝贺新君，偏少此二人，请即派兵去拿。”荀息说道：“司马休疑，里克与邳郑父乃是先君老臣，岂能为此不忠不孝之事！”明知是里克所为，却为晋国朝堂大局稳定，不愿再生事端，因此止住梁五。
荀息虽欲息事宁人，里克却无就此罢休之意。同年十一月，又购死士，刺杀卓子于朝堂。荀息怒道：“连刺二君，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撞柱自杀。献公诸子大惧，或死或逃，更无一人在朝。骊姬知道大势已去，遂向后花园中投湖自尽。里克于是又杀二五，夺回兵权，更掌国政。因将卓子草草下葬，聚众臣于朝堂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依公等众议，诸公子中，当立何人为主？”申生死后，晋国诸大夫多数心向重耳，便都说道：“周朝旧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公子重耳年长，乃是不二人选。”里克认可此议，于是便派大夫狐突前往翟国，去请公子重耳回国为君。重耳闻言，乃与亲信狐偃、赵衰计议道：“里克能杀奚齐、卓子，岂独爱我，而不杀乎？”二人答道：“公子所虑甚是，可绝其请。”重耳于是对狐突说道：“先父在世之时，我违命出逃；父亲去世之后，我也没能在灵前尽孝，可谓忤逆之尤，何有面目即位为君！”狐突三请，重耳再辞，狐突只得回国，还报上卿里克。
里克闻说公子重耳极力推脱，颇感失望，于是又派屠岸夷、梁由靡两位大夫为使，前往梁国迎还夷吾。夷吾亦觉里克是为大患，便与师傅吕省、郤芮议道：“里克才杀我两弟，如我不顺其意，亦必杀我。不如便学兄长重耳，拒而不就，如何？”郤芮献策道：“公子重耳不敢归就君位，是因无靠山故也。今里克、邳郑父在内用事，却外惧强秦。公子须取得内外支持，才能返国。”夷吾深以为然，遂亲写书给里克及邳郑父道：“二卿身居虎穴，铲除奸贼，为晋国立下不世奇功，实堪嘉赞。今又奉孤为君，岂不感激万端！待孤即位，当封里克为相，封地一百万亩；邳郑父为上大夫，封地七十万亩。”托屠岸夷与梁由靡二人捎回。
二使满心欢喜，告知而去。夷吾又写一书，派吕省为使，往见秦穆公，求其出兵相助自己返国，答应事成之后，便将晋国河西五城划归秦国。秦穆公正欲向东图霸，与晋国联手共谋中原，既见夷吾之请，如何不喜？于是欣然答应，即派公孙支带兵三千，战车百乘，助夷吾回国即位为君，是为晋惠公。时为鲁僖公十年，周襄王二年之事也。晋惠公即位之后，重用原随己逃亡在外亲信诸臣，对里克及邳郑父二人所作承诺只字不提。秦将公孙支向晋惠公讨要所许五城，晋惠公亦有些不舍。吕省便禀承上意，当众说道：“先君辛苦打下江山，岂能轻易与人？况若将河西五城划给秦国，我晋国就所剩无几矣！”里克正恨惠公不对自己兑现承诺，便顺口说道：“既说是先君辛苦打下江山，当初何必轻易许人？”郤芮正色斥道：“闻公此说，分明是欲讨要自己百里封地！”里克大怒，便欲还口，邳郑父立其身侧，恐其大言获罪，便将肩膀暗地碰之。里克也知口头争执无益，不如暗地动手，便即住口。
公孙支未能如愿获得五城，恨恨而去，还报秦穆公，便请出兵讨伐晋国。秦穆公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蹇叔说道：“自家姻亲，不可因此小事反目为仇。”秦穆公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伐晋时机未至，遂劝慰公孙支数语，此事便即暂时作罢。便说晋惠公见公孙支去时面色有异，亦感担忧，便问计于亲信众臣。吕省献策：“臣观里克怀有异志，久后必反。而里克所仗侍者，邳郑父也。今可遣邳郑父为使，携金宝往答秦侯，以此将其与里克分开；待邳郑父远离国都，只剩里克在朝，便易图之矣。”惠公闻计大喜，便搜刮府库，得金银珠宝十车，遣邳郑父送往秦国。里克闻之，亲出城送别，经密议之后返回城中，邳郑父自去。
不料里克此举，早被郤芮亲信探知，回报家主。郤芮便来见晋惠公道：“里克不满主公夺其相权，不赐其所许封地，故与邳郑父勾结密议，必将再次为乱。不如趁早诛之，以绝后患！”晋惠公道：“里克乃是晋国元勋，又有拥立大功，恐杀之无辞？”郤芮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里克连杀两君，逼死相国荀息，罪大恶极。至于拥立之功，是为私事；杀君乱政大罪，乃是为公。主公岂可以私废公？”晋惠公遂道：“惟卿为之可也！”
郤芮闻此，便带领亲兵包围里克府宅，自入内堂，向里克宣惠公旨意道：“若无贤卿，寡人不能为君。虽然如此，子并杀两君，又逼死上大夫。似此为卿之国君，不亦难乎？”里克虽掌兵权，但见府宅院中及周围尽是郤氏亲兵，自己此时无兵可用，便知已是穷途末路，落入晋惠公君臣圈套。遂起身摘下壁间长剑，横于颈上，仰天长叹道：“若无奚齐、卓子被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何患其无辞乎？臣闻命矣。”言罢，只将右手往里推送，轻轻一勒。可怜！为献公征战一生，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一代名将，就此化为南柯一梦。
按下里克之死，复说邳郑父前往秦国，拜见秦穆公，便依里克密嘱，下其说辞道：“晋侯所许五城，皆因吕省、郤芮、郤称相阻，方毁前约。明公可写书与晋侯，招郤芮等出使秦国；臣则与里克废除夷吾，迎回重耳。则明公复助重耳就位，何求而不可得？”穆公大喜从之，遂派冷至随邳郑父回聘晋国，并召请吕省、郤芮、郤称三人使秦。郤芮冷笑道：“秦侯礼重语甘，乃里克与邳郑父所议奸谋，勾结外国杀我三人，欲图不轨。如此叛国大罪，可尽诛之！”晋惠公准奏，乃重赏秦使遣还；后命杀邳郑父、祁举与舆大夫七人，一举铲除里克余党。晋惠公无故屠杀群臣，国中便即人心惶惶，众官个个自危，皆怀不服之意。
晋惠公四年，晋国遭遇天灾以至大饥，只得乞籴于秦。未料秦穆公丝毫不计前嫌，立即发放米粮赈济，送粮船自雍至绛首尾相继，史称泛舟之役。所谓风水轮转，果然不假，至惠公五年，晋国大熟丰收，秦国却遭遇天灾，国中大饥。百里奚谓秦穆公道：“晋国去岁得我赈济，米粮至今尚未见还；此番我饥，求籴于彼，天经地义。”穆公信以为然，于是便亲自作书，亦遣使乞籴于晋。未料晋惠公一心弱秦，乐闻其灾，竟以国中乏粮为由，将秦国来使辞退。不但如此，其后便即趁火打劫，于次年九月率军伐秦。秦穆公此时已度过灾荒，并得秋粮入库，正欲出兵伐晋，闻晋军反而主动来攻，不由大怒道：“姬夷吾此贼，厚颜无耻，可谓天下之尤！”遂亲引兵迎战晋军，两军遇于韩原。秦军皆怀义愤，个个争先；晋军却尽知自己国君乃是以怨报德，忘恩负义之人，故此士气不振，一战而败，皆都溃散。
当时晋国有猛将庆郑善御，但因不耻惠公所为，出言不恭。晋惠公发怒，便不用庆郑，改由步阳驾御战车，仆徒任车右。此番韩原之战，秦军既胜，步阳便急掉转战车，载晋惠公回身便逃，只因驾御技术欠佳，刚奔出三五里远，战车便陷于泥淖，走之不出。秦军呐喊追来，看看将至。晋惠公窘急，眼见庆郑跟在身后，便扬声高叫，呼其上来驾车。未料庆郑哈哈大笑道：“以怨报德，打败仗不是应得之报乎！”说完掉头不顾而去。惠公怒不可遏，复命梁由靡驾车，虢射任车右，迎击秦军。未待二人将惠公座驾驭出泥淖，秦军已围裹上来。于是晋国将士皆都逃散，将国主惠公扔在泥淖不管，便被秦将擒住，带回秦国。
秦穆公高居公座，见姬夷吾跪倒殿阶，浑身发抖，又气又笑，哭笑不得道：“似此背盟忘义之人，留于世间何用？不如杀之，以祭祀天帝。”夷吾闻言大惧，高声讨饶，不顾一国之君体面，尊严尽失。其姊穆姬此时正在后堂，听到胞弟讨饶声音，便急出前殿，向秦穆公斡旋求情。穆公亦不想果真杀之，便对晋惠公道：“看在我贤妻令姊面上，免你一死，倒也无妨。只是此番，你将如何报我？”夷吾闻说能得活命，叩首如同捣蒜，忙不迭应道：“姊夫若放我归国，必入子为质，割让河西五城。如姊夫犹不解气，便将河西八城尽献秦国，亦甘心情愿！”秦穆公笑道：“非是免你死罪不杀，是承你祖宗遗惠也。晋国乃唐叔虞封地，箕子曾云其后定会繁盛，晋国不可就此灭亡，故恕你这遭。此后再犯，定杀不饶！”
晋惠公诺诺连声，更无异辞，于是秦晋两国复在王城结盟。晋惠公自觉惭愧，遂使吕省等被俘众官先回国都，发布罪己诏与国人道：“寡人虽蒙秦赦回国，却无脸面复掌晋国社稷。尔众卿可择吉日，立太子圉继立君位，寡人不敢再归故国矣。”国中卿士大夫见此文诏，皆都伤心流泪，于是表示原谅惠公，愿依旧奉其为主。吕省见此，复归秦国，来见穆公，请求迎归惠公。秦穆公便问吕省道：“晋国朝堂内外，尚称和睦否？”吕省答道：“小人惧失君亡亲，不惮立公子圉，曰必报雠，宁事戎狄。君子则爱君而知罪，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此二故，故不和也。”秦穆公道：“晋国大乱，立而可待。”更舍晋惠公，餽之七牢之享。惠公由此回国，果将河西土地献给秦国，又杀庆郑，重修政教。因闻大臣商议，说重耳逃亡在外，被诸侯皆都拥戴接纳，于是不安，欲派人到翟国行刺。重耳闻此消息，逃往齐国。
按下秦晋恩怨，复说周襄王既得王位，便传檄大会诸侯于葵邱，请齐桓公主盟，以表感谢拥立之功。齐桓公喜而从之，行于征途，请管仲同乘。管夷吾遂进言道：“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祸乱。今我齐国储君之位尚虚，主公宜早建嗣，以杜后患。”桓公答道：“寡人六子，皆为庶出。若择其长，则属无亏；若择其贤，则属子昭。寡人已许卫姬册立无亏，但亦爱子昭之贤，故此意尚未决。今愿决于仲父。”管仲深知易牙、竖貂二人奸佞，素得宠于姜无亏生母卫姬，恐无亏异日为君，必与二贼内外合党，乱齐国政。今见桓公如此说法，遂借机奏道：“公子昭贤，且为郑姬所出，郑国方受齐盟，正宜结好。况嗣伯业，非贤不可。若无亏挟长来争，今番会盟，主公可择诸侯中势强且最贤者，以子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点首称善。正是：家家都有经难念，当事则迷旁观清。欲知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回头复说楚成王，自前番被齐桓公及管仲以威势逼迫，在诸侯面前公然认错，并向周王室进贡包茅，心中始终气愤不过，时刻欲雪此耻。及闻郑国不与首止之盟，公然与齐桓公作对，不由大喜道：“我若得郑国为盟，则必得中原矣！”便与屈完商议北进中原之策。屈完奏道：“欲争中原，必先联郑。今郑伯手下，大夫申侯用事，国中之事任其所为。申侯先曾仕楚，贪而善媚，极得文王宠信。及文王临终之时，恐朝中之人不能容他，便赠申侯以白璧，使其投奔郑国避祸。申侯因有口才，贪而善媚，故复得郑厉公宠信。今郑文公在位，更待如父辈老臣，言听计从。大王欲与郑修好，何不遣使先通于申侯，使其为中媒？”
成王听罢大喜，即纳其计，遣使赍重币前往收买申侯。那楚使本来便选与申侯有旧者，何况又有这许多财帛通路？申侯见到财帛当即许诺，遂遣回楚使，即入宫，怂恿郑伯背齐事楚。郑伯犹豫不决道：“倘姜小白率诸侯来伐，我却如何是好？”申侯笑道：“观今天下诸侯，非楚不能敌齐。况齐侯前番首止之盟，挟众拥立子郑，专与天子作对；而主公已允天使背齐向楚，已身负王命耶？主公今不早决，齐、楚二国皆将仇郑，则我岂能两面支吾哉！”只此一番花言巧语，便将郑文公迷惑，五迷三道。郑伯乃阴遣申侯为使，输款于楚。
周惠王二十六年，齐桓公闻郑伯通楚，不由大怒。便再聚诸侯，以前番郑文公不与首止之盟为由，率军伐郑，包围郑国新密城。当时申侯尚在楚国未归，急言于楚成王道：“郑伯所以愿归大王，是谓惟有楚国足以抗齐也。今新密被齐军围攻，大王若不救郑，臣无辞以复郑伯，则郑楚联盟必破，大王前功尽弃矣！”楚王嘉言相慰，升殿谋于群臣，商议如何救郑。令尹子文献计道：“许国近我，且事齐最勤，王若加兵于许，诸侯必救，则郑围自解。”楚王闻而大喜，遂亲率兵车二百乘伐许，作势佯攻，却放其信使出入，向齐国报信求救。齐侯闻说许都被围，想起前岁许穆公亡于军中，心怀悲悯，果经诸侯大军去郑救许，新密之围遂解。楚师闻诸侯联军来救许都，遂不交一兵一矢，就此引军而退，还于郢城。申侯便告辞还归郑国，自以为有全郑之功，满望加封。未料郑伯恨其前番筑城虎牢，此番便不加爵赏。
明年春，齐桓公复又率诸侯之师伐郑，兵力较去岁更为强大。陈国依旧是辕涛涂为将从征，因前番伐楚归时与申侯有隙，便亲写密书，遣心腹人入城致于孔叔。孔叔拆示其书道：“申侯此前伐楚归师，谏齐桓公休走沿海东道，举郑国之资以媚齐，独擅虎牢之赏。今又以郑国媚楚，使郑伯负德背义，自召干戈，祸及民社。明公若解郑国之困，其实不必兵戈相争，只需诛杀申侯，齐兵便可不战而罢，我等诸侯亦必随之退兵也。”孔叔深以为然，便厚赏来使遣归，复以辕涛涂来书密呈于郑文公。郑伯道：“原来如此。寡人亦悔前日不听卿言，以致齐兵伐郑；今齐侯又来，亦申侯劝我盟楚之故也。”乃召申侯问道：“卿言惟楚能抗齐，今齐兵屡至，楚国救兵安在？”不待其辩，喝教武士推出斩之。遂函其首，使孔叔献于齐侯道：“寡君误听申侯之言，不终君好。今谨行诛，使下臣请罪幕下，惟请君侯赦宥！”
齐桓公见申侯伏诛，又素知孔叔之贤，遂许郑国求和议成，大会诸侯于宁毋。郑文公不敢公然赴会，使世子郑华代行。子华与弟子臧，皆为文公嫡夫人所出，故嫡长子华被立为世子。后复立两夫人，皆有子，嫡夫人恩宠渐衰，未几病死。世子见父多宠，恐有废立之事，乃私谋于叔詹、孔叔，二人皆劝以尽孝而已，子华不悦。子臧性好奇诡，聚鹬羽为冠，师叔谏道：“此非礼之冠服也，愿公子勿戴！”子臧恶其直言，诉于其兄。故子华与叔詹、孔叔、师叔三位大夫，心中俱有芥蒂。至是郑伯使子华代赴宁毋之会，子华亦不愿往；无奈叔詹催促速行，子华心中益恨，只得前往。行于途中，忽思一计，于是转忧为喜。
郑世子华来到宁毋，既见齐桓公，便请屏去左右，然后言道：“郑国之政，皆听于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前次首止逃盟，便是其三族主之，我父不得不从。今若能借君侯虎威，除此三臣，则晚辈小可愿举全郑国以附齐，比于附庸。”齐桓公许诺，其后告于管仲。管夷吾闻而谏道：“此事绝对不可。诸侯所服齐者，礼信而已。子奸父命，是谓非礼；谋乱其国，是谓无信。臣早闻泄、孔、子人三族皆为贤大夫，且郑有叔詹、堵叔、师叔三良为政，未可间也。主公今为盟主，若违人自逞，灾祸必及。臣料子华身为人君长子，却谋乱己国，必将不免于难，君其勿许。”桓公对仲父自是言听计从，乃绝子华之请。管仲深恶子华之奸，故使人先泄其奸计于郑伯。会盟已毕，子华归国复命，诡言于其父道：“齐侯深怪君不亲行，不肯许成。则我不如从楚。”郑伯怒道：“逆子欲请外兵除我国中三良，几卖吾国。天幸齐侯不肯听你奸计，今尚敢在此谬说离间耶？”叱命囚禁于幽室之中，令其思过。子华不甘失败，穴墙谋遁不成，终被郑伯杀之，下场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郑伯亦使人追杀之于途中。此番郑伯感念齐侯不听子华离间之德，再遣孔叔如齐致谢，诚请受盟。
便在齐桓公姜小白率众伐郑之时，晋献公姬诡诸二十二年，因立骊姬所生奚齐为嗣，复遣大夫贾华率兵赶赴屈城，攻伐三子姬夷吾。屈邑百姓闻说国君发兵来伐，纷纷逃散，夷吾明知不敌，亦准备逃往翟国，去寻兄长重耳。谋臣郤芮进言道：“主公不可。今长公子重耳已在彼处，主公若再逃去，晋侯必移军证讨翟国。翟国岂是晋国对手？其国人若惧而擒献你史弟二人，则反而速招大祸及身。”夷吾便问：“然则我到何处容身？”郤芮答道：“不如逃往梁国，足可安身。梁国靠近秦国，而以秦国之强，晋国必不敢以军伐之。今晋君年老，必不久于人世，一旦殡天，则主公就可求秦国派兵护送，回国继晋公之位矣。”夷吾闻说有理，再三思忖，于是逃往梁国（今陕西韩城），寄居在此，结好秦侯，以待时变。
周惠王二十四年，亦即公元前653年，惠王姬阆病重去世。太子姬郑恐弟姬带若闻父死，忽然起兵发难，因此秘不发丧，暗派人急驰至临淄，寻求齐桓公支持。齐桓公遂召集宋、卫、许、鲁、曹、陈等诸侯会盟于洮（今山东鄄城），共拥太子姬郑继立王位，史称周襄王是也。王位既定，襄王方公布父亲驾崩消息，为惠王发丧下葬。是年郑国求与鲁国结盟，齐桓公从之；又有白翟伐晋，以报去岁采桑之仇，但不能胜，败而远逃。白翟亦作白狄，乃北狄分支，春秋前期主要分布于古雍州北部，与晋国及西戎屡有战事。此番败于晋国，又因常受秦国压迫，不敢西还，遂东迁至河北中山，有鲜虞氏、肥氏、鼓氏、仇由氏四族。其后肥氏、鼓氏、仇由氏先后为晋国所灭，惟鲜虞氏建立中山国，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周襄王二年，齐桓公与各国诸侯盛大盟会于葵丘。晋献公因病去迟，路遇周朝宰孔。宰孔因惠王之死怀恨齐桓公，便对晋献公道：“齐侯姜小白日益骄横，不修德政，专行侵略远方之国，诸侯虽然勉强随之，其实心中不平。明公休要与其盟会，以晋国之强，姜小白能将明公奈何？”晋献公闻此，复兼自己正在生病，于是返回。因病情加重，遂唤荀息至榻前托孤道：“我欲将奚齐继嗣，但其年幼，诸臣不服，恐后必生祸乱。卿实答我，能拥立奚齐为君乎？”荀息说能。献公追问道：“何以为验？”荀息指天为誓道：“使死者复生，生者不惭，便为之验！”献公点头，遂托孤奚齐于荀息，使为国相主政。秋九月，献公卒。
列位看官！晋献公既死，由此便可盖棺定论，叙其功过。说话人以为，姬诡诸绝非后世某些史家所云，迷于女色，年老昏愦，无甚建树者也。其在位二十六年，不但建立“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之赫赫武功，兼且政治清明、任人唯贤，文治亦非等闲。其即位起始，便相继起用士蒍、荀息、里克、郤芮、郭偃等一批异姓人才，力排旧贵族众议而任命此批非宗亲平民为卿士大夫，又诛富氏子弟、桓庄之族，彻底地解决列国常现公子作乱后患，并废除公族大夫制度。又许百姓议政，便有东郊祖朝上书，愿闻国家之计。献公因说：“肉食者已虑之矣，藿食者尚何预焉？”祖朝便道：“肉食者一旦失之于庙堂之上，若臣等藿食者宁得无肝脑涂地于中原之野，其祸亦及臣之身，安得无预国家之计乎？”献公遂亲自接见，与谈三日，并拜为师。若非魄力非凡，仅一项亦不能为之，况大刀阔斧，接连为之哉！
晋献公在位时期，兼并邻国，开拓疆域，除消灭虢国、虞国外，又先后消灭北边霍国、杨国，南边芮国、魏国、郇国、耿国、冀国、骊戎、赤狄等国，赶走白翟，致黄河中游皆为晋国所有，与齐国、楚国、秦国成为当时四强。放眼宇内，此等功绩，亦足可傲视群雄。可惜！但惟立嗣一事，因己父武公当初是用武力夺权，故此提防年长之子；又偏爱骊姬母子，故连出昏招，逼死申生，驱逐重耳、夷吾，终致死后国中大乱，至为后世史家所讥。
便说晋献公死后，托孤荀息，终立奚齐，并尊其生母骊姬为太后。相国荀息依献公遗命，奉奚齐为晋侯，骊姬为国母，自为相国。奚齐奉母亲之命，又封外臣梁五、东关五为左右司马，执掌举国军事大权。里克本是申生旧臣，欲为故主报仇，此时又见军权被二五抢夺，更为愤恨，便暗中联络诸公子党羽，并拉拢旧部邳郑父等人，欲行废立之举。里克因与荀息向来交厚，于是便先指责相国道：“主公去世，重耳、夷吾二位公子在外，公为大臣，不迎长公子就位，却扶立孺子，究是何意？三怨将作，秦晋辅之，子将何如？”荀息愚忠，铿锵答道：“我向先君发誓，使死者反生，生者不愧其言，不可以贰。先君尸骨未寒，我岂能惜命改志？废长立幼，虽知无益，但忠于先君之心，不可更改。三怨若作，一死而已！”
里克见其志坚不移，知道拗他不过，只得自行其事。当年十月，献公下葬，里克、邳郑父收买力士，易服混于晋君卫队之中。趁幼主奚齐扶柩送葬之时，力士暴起，将其刺死在灵堂之上，然后自杀，血溅五步。荀息大惊，经察言观色，便知是老友里克所为，不禁伏于幼主之尸痛哭，又对献公灵柩道：“为臣不忠，不能奉行主公遗嘱，偷生何为！”然后起身，以袖遮面，便要碰柱而死。亲信急上前抱住，劝道：“主公徒死无益！奚齐虽死，还有卓子。亦可扶立为君，完成先君遗愿。”荀息闻听有理，遂将献公及奚齐父子并葬；丧事理毕，又召集文武百官，将年仅九岁卓子扶立为君。左司马梁五见里克、邳郑父未至朝贺，便出班奏道：“幼主之死，里克难脱干系，邳郑父大有嫌疑。今朝贺新君，偏少此二人，请即派兵去拿。”荀息说道：“司马休疑，里克与邳郑父乃是先君老臣，岂能为此不忠不孝之事！”明知是里克所为，却为晋国朝堂大局稳定，不愿再生事端，因此止住梁五。
荀息虽欲息事宁人，里克却无就此罢休之意。同年十一月，又购死士，刺杀卓子于朝堂。荀息怒道：“连刺二君，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撞柱自杀。献公诸子大惧，或死或逃，更无一人在朝。骊姬知道大势已去，遂向后花园中投湖自尽。里克于是又杀二五，夺回兵权，更掌国政。因将卓子草草下葬，聚众臣于朝堂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若依公等众议，诸公子中，当立何人为主？”申生死后，晋国诸大夫多数心向重耳，便都说道：“周朝旧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公子重耳年长，乃是不二人选。”里克认可此议，于是便派大夫狐突前往翟国，去请公子重耳回国为君。重耳闻言，乃与亲信狐偃、赵衰计议道：“里克能杀奚齐、卓子，岂独爱我，而不杀乎？”二人答道：“公子所虑甚是，可绝其请。”重耳于是对狐突说道：“先父在世之时，我违命出逃；父亲去世之后，我也没能在灵前尽孝，可谓忤逆之尤，何有面目即位为君！”狐突三请，重耳再辞，狐突只得回国，还报上卿里克。
里克闻说公子重耳极力推脱，颇感失望，于是又派屠岸夷、梁由靡两位大夫为使，前往梁国迎还夷吾。夷吾亦觉里克是为大患，便与师傅吕省、郤芮议道：“里克才杀我两弟，如我不顺其意，亦必杀我。不如便学兄长重耳，拒而不就，如何？”郤芮献策道：“公子重耳不敢归就君位，是因无靠山故也。今里克、邳郑父在内用事，却外惧强秦。公子须取得内外支持，才能返国。”夷吾深以为然，遂亲写书给里克及邳郑父道：“二卿身居虎穴，铲除奸贼，为晋国立下不世奇功，实堪嘉赞。今又奉孤为君，岂不感激万端！待孤即位，当封里克为相，封地一百万亩；邳郑父为上大夫，封地七十万亩。”托屠岸夷与梁由靡二人捎回。
二使满心欢喜，告知而去。夷吾又写一书，派吕省为使，往见秦穆公，求其出兵相助自己返国，答应事成之后，便将晋国河西五城划归秦国。秦穆公正欲向东图霸，与晋国联手共谋中原，既见夷吾之请，如何不喜？于是欣然答应，即派公孙支带兵三千，战车百乘，助夷吾回国即位为君，是为晋惠公。时为鲁僖公十年，周襄王二年之事也。晋惠公即位之后，重用原随己逃亡在外亲信诸臣，对里克及邳郑父二人所作承诺只字不提。秦将公孙支向晋惠公讨要所许五城，晋惠公亦有些不舍。吕省便禀承上意，当众说道：“先君辛苦打下江山，岂能轻易与人？况若将河西五城划给秦国，我晋国就所剩无几矣！”里克正恨惠公不对自己兑现承诺，便顺口说道：“既说是先君辛苦打下江山，当初何必轻易许人？”郤芮正色斥道：“闻公此说，分明是欲讨要自己百里封地！”里克大怒，便欲还口，邳郑父立其身侧，恐其大言获罪，便将肩膀暗地碰之。里克也知口头争执无益，不如暗地动手，便即住口。
公孙支未能如愿获得五城，恨恨而去，还报秦穆公，便请出兵讨伐晋国。秦穆公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蹇叔说道：“自家姻亲，不可因此小事反目为仇。”秦穆公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伐晋时机未至，遂劝慰公孙支数语，此事便即暂时作罢。便说晋惠公见公孙支去时面色有异，亦感担忧，便问计于亲信众臣。吕省献策：“臣观里克怀有异志，久后必反。而里克所仗侍者，邳郑父也。今可遣邳郑父为使，携金宝往答秦侯，以此将其与里克分开；待邳郑父远离国都，只剩里克在朝，便易图之矣。”惠公闻计大喜，便搜刮府库，得金银珠宝十车，遣邳郑父送往秦国。里克闻之，亲出城送别，经密议之后返回城中，邳郑父自去。
不料里克此举，早被郤芮亲信探知，回报家主。郤芮便来见晋惠公道：“里克不满主公夺其相权，不赐其所许封地，故与邳郑父勾结密议，必将再次为乱。不如趁早诛之，以绝后患！”晋惠公道：“里克乃是晋国元勋，又有拥立大功，恐杀之无辞？”郤芮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里克连杀两君，逼死相国荀息，罪大恶极。至于拥立之功，是为私事；杀君乱政大罪，乃是为公。主公岂可以私废公？”晋惠公遂道：“惟卿为之可也！”
郤芮闻此，便带领亲兵包围里克府宅，自入内堂，向里克宣惠公旨意道：“若无贤卿，寡人不能为君。虽然如此，子并杀两君，又逼死上大夫。似此为卿之国君，不亦难乎？”里克虽掌兵权，但见府宅院中及周围尽是郤氏亲兵，自己此时无兵可用，便知已是穷途末路，落入晋惠公君臣圈套。遂起身摘下壁间长剑，横于颈上，仰天长叹道：“若无奚齐、卓子被废，君何以兴？欲加之罪，何患其无辞乎？臣闻命矣。”言罢，只将右手往里推送，轻轻一勒。可怜！为献公征战一生，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一代名将，就此化为南柯一梦。
按下里克之死，复说邳郑父前往秦国，拜见秦穆公，便依里克密嘱，下其说辞道：“晋侯所许五城，皆因吕省、郤芮、郤称相阻，方毁前约。明公可写书与晋侯，招郤芮等出使秦国；臣则与里克废除夷吾，迎回重耳。则明公复助重耳就位，何求而不可得？”穆公大喜从之，遂派冷至随邳郑父回聘晋国，并召请吕省、郤芮、郤称三人使秦。郤芮冷笑道：“秦侯礼重语甘，乃里克与邳郑父所议奸谋，勾结外国杀我三人，欲图不轨。如此叛国大罪，可尽诛之！”晋惠公准奏，乃重赏秦使遣还；后命杀邳郑父、祁举与舆大夫七人，一举铲除里克余党。晋惠公无故屠杀群臣，国中便即人心惶惶，众官个个自危，皆怀不服之意。
晋惠公四年，晋国遭遇天灾以至大饥，只得乞籴于秦。未料秦穆公丝毫不计前嫌，立即发放米粮赈济，送粮船自雍至绛首尾相继，史称泛舟之役。所谓风水轮转，果然不假，至惠公五年，晋国大熟丰收，秦国却遭遇天灾，国中大饥。百里奚谓秦穆公道：“晋国去岁得我赈济，米粮至今尚未见还；此番我饥，求籴于彼，天经地义。”穆公信以为然，于是便亲自作书，亦遣使乞籴于晋。未料晋惠公一心弱秦，乐闻其灾，竟以国中乏粮为由，将秦国来使辞退。不但如此，其后便即趁火打劫，于次年九月率军伐秦。秦穆公此时已度过灾荒，并得秋粮入库，正欲出兵伐晋，闻晋军反而主动来攻，不由大怒道：“姬夷吾此贼，厚颜无耻，可谓天下之尤！”遂亲引兵迎战晋军，两军遇于韩原。秦军皆怀义愤，个个争先；晋军却尽知自己国君乃是以怨报德，忘恩负义之人，故此士气不振，一战而败，皆都溃散。
当时晋国有猛将庆郑善御，但因不耻惠公所为，出言不恭。晋惠公发怒，便不用庆郑，改由步阳驾御战车，仆徒任车右。此番韩原之战，秦军既胜，步阳便急掉转战车，载晋惠公回身便逃，只因驾御技术欠佳，刚奔出三五里远，战车便陷于泥淖，走之不出。秦军呐喊追来，看看将至。晋惠公窘急，眼见庆郑跟在身后，便扬声高叫，呼其上来驾车。未料庆郑哈哈大笑道：“以怨报德，打败仗不是应得之报乎！”说完掉头不顾而去。惠公怒不可遏，复命梁由靡驾车，虢射任车右，迎击秦军。未待二人将惠公座驾驭出泥淖，秦军已围裹上来。于是晋国将士皆都逃散，将国主惠公扔在泥淖不管，便被秦将擒住，带回秦国。
秦穆公高居公座，见姬夷吾跪倒殿阶，浑身发抖，又气又笑，哭笑不得道：“似此背盟忘义之人，留于世间何用？不如杀之，以祭祀天帝。”夷吾闻言大惧，高声讨饶，不顾一国之君体面，尊严尽失。其姊穆姬此时正在后堂，听到胞弟讨饶声音，便急出前殿，向秦穆公斡旋求情。穆公亦不想果真杀之，便对晋惠公道：“看在我贤妻令姊面上，免你一死，倒也无妨。只是此番，你将如何报我？”夷吾闻说能得活命，叩首如同捣蒜，忙不迭应道：“姊夫若放我归国，必入子为质，割让河西五城。如姊夫犹不解气，便将河西八城尽献秦国，亦甘心情愿！”秦穆公笑道：“非是免你死罪不杀，是承你祖宗遗惠也。晋国乃唐叔虞封地，箕子曾云其后定会繁盛，晋国不可就此灭亡，故恕你这遭。此后再犯，定杀不饶！”
晋惠公诺诺连声，更无异辞，于是秦晋两国复在王城结盟。晋惠公自觉惭愧，遂使吕省等被俘众官先回国都，发布罪己诏与国人道：“寡人虽蒙秦赦回国，却无脸面复掌晋国社稷。尔众卿可择吉日，立太子圉继立君位，寡人不敢再归故国矣。”国中卿士大夫见此文诏，皆都伤心流泪，于是表示原谅惠公，愿依旧奉其为主。吕省见此，复归秦国，来见穆公，请求迎归惠公。秦穆公便问吕省道：“晋国朝堂内外，尚称和睦否？”吕省答道：“小人惧失君亡亲，不惮立公子圉，曰必报雠，宁事戎狄。君子则爱君而知罪，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此二故，故不和也。”秦穆公道：“晋国大乱，立而可待。”更舍晋惠公，餽之七牢之享。惠公由此回国，果将河西土地献给秦国，又杀庆郑，重修政教。因闻大臣商议，说重耳逃亡在外，被诸侯皆都拥戴接纳，于是不安，欲派人到翟国行刺。重耳闻此消息，逃往齐国。
按下秦晋恩怨，复说周襄王既得王位，便传檄大会诸侯于葵邱，请齐桓公主盟，以表感谢拥立之功。齐桓公喜而从之，行于征途，请管仲同乘。管夷吾遂进言道：“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祸乱。今我齐国储君之位尚虚，主公宜早建嗣，以杜后患。”桓公答道：“寡人六子，皆为庶出。若择其长，则属无亏；若择其贤，则属子昭。寡人已许卫姬册立无亏，但亦爱子昭之贤，故此意尚未决。今愿决于仲父。”管仲深知易牙、竖貂二人奸佞，素得宠于姜无亏生母卫姬，恐无亏异日为君，必与二贼内外合党，乱齐国政。今见桓公如此说法，遂借机奏道：“公子昭贤，且为郑姬所出，郑国方受齐盟，正宜结好。况嗣伯业，非贤不可。若无亏挟长来争，今番会盟，主公可择诸侯中势强且最贤者，以子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点首称善。正是：家家都有经难念，当事则迷旁观清。欲知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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