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郑子兰返国为嗣君 卫成公赴会遭擒执
诗云：坚心守国为君兄，未料无情害有情。不是卫侯有暗嘱，歂犬安敢擅行凶！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郑伯虽善反复无常，但此时晋军压境，亦只得听从大夫石癸所奏，派出使者团队，出城前往晋营，缔约盟好。于是晋文公派将回国，接来回公子兰，送入郑都，监督郑伯升朝，当众册立子兰为郑国太子。此乃晋文公因见秦侯背盟而去，便知不能以武力平灭郑国，遂望公子兰能够回郑国为君，使郑国永远附属晋国，由此便可轻破秦郑之盟。不愧是一代雄主，应变之计，其实了得。此正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能人背后复有能人也。
晋文公扶立子兰为郑国太子，与郑伯订盟后班师归国，按下不提。是年冬季，周襄王派遣周公阅聘问鲁国，鲁侯大喜，乃盛排筵宴，以昌蒲菹、白米糕、黑黍糕及虎形块盐享之。周公阅见此，急推辞道：“我闻国之君主，除非文治足以显扬四方，武功可使远人畏惧，方可备此昌蒲菹、白米糕、黑黍糕宴请，以显其德行；复进五味调和，献美食，佐以虎形块盐，以彰其功业。我枉倍天子在堂，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御寇，怎可当此？”终固辞其宴。鲁僖公使东门襄仲到成周回聘天子，因路经晋境，就顺路到晋国聘问，拜见诸侯盟主。
按下郑国降附晋国，复说卫成公在陈，因受歂犬蛊惑之言，遣人到践土打探，果回报说元咺奉叔武入盟，名列载书。卫侯大怒道：“元咺背君，贪图富贵，扶立新君，却又遣子来为间谍，实在欺我忒甚！”盛怒之下，亲自拔剑，将元角斩于堂下。元角从人逃回，报知元咺，元咺放声大哭道：“冤哉，我儿！非是死于君主多疑，乃是亡于奸佞之谄言也！”司马瞒劝道：“既遭君疑，子当避嫌辞位而去。”元咺哭罢，喟然叹道：“国君虽负元咺，我岂可再负太叔？咺若辞位，谁与太叔共守此国！佞人谄杀我子，乃是私怨；助太叔守国，却是公事，以私废公，非人臣所以报国之义。”乃言于叔武，使奉书晋侯，求复成公之位。
便说晋文公既受天子册命为伯，自践土而回，便即临朝受贺，论功行赏。乃以狐偃为首功，先轸次之。诸将不解道：“城濮之役，设奇破楚，皆是先轸之功；今以狐偃为首功，何也？”晋文公道：“城濮之役，先轸主张必战，故此胜敌。子犯主张避楚三舍，故全我信义，终得齐、秦之助。夫胜敌乃一时之功，全信则为万世之利。奈何以一时之功，而加万世之利乎？是以子犯之功为首，先轸次之。”诸将闻罢，包括先轸在内，无不悦服。次叙诸将战功，因荀息之子荀林父战功卓著，升为大夫。行赏已毕，因回师渡河时舟船不备，故议大夫舟之侨失职之罪，喝命斩首示众。此番出军，第一次因违命火烧僖负羁府宅，斩了颠颉；第二次因违反军令，独自追击楚军，斩了祁瞒；今第三次，又因舟船不备，斩了舟之侨。这三个都是有名宿将，又贵为大夫，违令必诛，全不轻宥，所以三军畏服，诸将用命。
奖罚已毕，晋文公为强霸权，欲增军额。依照周制，天子掌六军，方伯掌三军，公侯掌二军，小国掌一军。晋为方伯，已满三军，若再增益，便为僭越。文公与三军总帅先轸商议，乃新设军伍之名，将新扩部队不称为“军”，只添作“三行”。三行之军扩备，命以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先蔑、屠击分别为左右行大夫。前后三军三行，分明便是六军，但避其名，不与天子六军同称而已。自此以后，晋国兵容之盛，天下称冠，诸侯莫有比其强者。
便在此时，卫国信使来到，呈递太叔武国书。文公启而观之，见其书略曰：“践土之盟，蒙君侯不泯卫国社稷，并许复故君之位，善莫大焉。我举国臣民，咸引领以望高义，盼故君返国归位。惟君侯及早批复，以慰我国人之愿。”文公观罢沉吟，正在犹豫，却逢陈穆公亦派使命到来，替卫、郑二侯求情，并代致悔罪自新之意。文公这才允诺卫太叔武之请，向郑、陈二国各发回书，准许卫侯复归故国还位，并传谕驻边上将军郤步扬，不必领兵邀阻。郑使还报叔武，说卫侯已得晋侯宽释，叔武便急发车骑如陈，往迎卫侯。公子歂犬恐回国获罪，复又离间成公道：“太叔为卫君已久，国人归附，邻国同盟。此番来迎，不可轻信。”
卫侯昏愦，又受蛊惑，便问：“寡人亦有此虑，然则以何处之？”歂犬奏道：“可遣宁俞先回楚丘，探其实信回报，然后再定行止。”卫侯然其言，遂派宁俞回国打听情况。宁武子明知是歂犬奸计，但拗不过卫侯偏听偏信，只得奉命而行。至卫入朝上殿，正值叔武在朝中议政，设座于殿堂之东，西向而坐。宁俞拜见叔武，便故意问道：“太叔既摄君位，因何不御东向正坐，而西向坐耶？”叔武答道：“大夫差矣。正位乃吾兄君侯所御，我虽侧其傍，尚不自安，焉敢居其正位乎？”宁俞拜而赞道：“今日方见太叔真心，歂犬之谮也。”
宁武子遂与叔武订期，约以六月辛未吉日，迎接卫侯返国入城。叔武喜而从之，便遣大夫长牂专守国门；因知兄长多疑，又特意吩咐长牂道：“六月辛未日前，如有我兄派人到来，不拘何人，亦休论早晚，立刻放其入城。”长牂应诺，自去四门传令。宁俞见叔武如此安排，知其绝无私心，于是告辞返陈，回复卫侯道：“叔武真心愿奉迎主公归国就位，并无丝毫歹意。”于是将在帝丘所见所闻，详细说了。歂犬在侧，见卫侯分明已信宁俞之言，便自思道：“叔武愿迎卫侯还国，自是美事。怎奈我屡次谗毁在前，若使其兄弟相见，岂不怪我欺谤之罪？罢也，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求自保，休怪某心毒！”果真是贼多急智，便思一计，又言于卫侯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今番终可还归故国矣。然常言说道，‘小心随处去得，鲁莽寸步难行’；又云‘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太叔虽与宁大夫约定迎请主公回国期限，焉知其不预作埋伏，以加害于主公哉？”
卫成公正在满心欢喜，闻听此言不由猛吃一惊，便似冷水浇头，便问：“如此奈何？若依卿之所测，除非我终老此地，不归故国！”歂犬摇头道：“不然。臣有一计，可使主公安然返归，稳复君位。”卫侯闻言，重复笑逐颜开，急问道：“卿有何计？请道其详。”歂犬答道：“臣之拙计，亦无甚高妙之处，只不过以‘出其不意’，破其阴谋而已。太叔武既与宁大夫约定六月辛未之期，则于此之前，绝无埋伏。且其曾当宁大夫之面吩咐，无早无晚，无论何人，只要是主公所派，皆不许阻拦入城。则我可以不待辛未之期，不如先期而往；且为防万一，主公却不必入城，只命为臣驾车前驱以进，替主公观察动静，探其吉凶，不亦万全之策乎？此便所谓出其不意，可必得安全入城也。”卫侯闻言大喜，连赞妙计，并夸歂犬忠诚难得。即命来日发驾，离陈反卫，便以歂犬为前驱，直入卫宫，以防埋伏危难。
宁俞自感不妥，于是奏道：“太叔既与臣订期迎驾，则国人尽知，必将准备欢迎礼仪。今若主公先期而往，臣恐不仅国人生疑，亦违诸侯旋师返国之礼也。”一言未必，歂犬已冷笑道：“迎接主公归期，全是公与太叔私定，他人不得与闻。今不欲主公提前还归，莫非其中果有图谋我主之意乎？”宁俞见其话风不善，乃不敢复谏，于是奏请道：“主公既定明日便发车驾，则臣亦请先行，以晓谕国中臣民，并安上下之心。”恐其不允，已是汗流浃背。
未料卫侯急于归国，欣然允之，并叮嘱道：“卿便先行，说与国人及朝中群臣，寡人先期而返，不过欲早见臣民一面，实无他故耳。”宁俞应诺，便即回府打点车驾行囊，来日五鼓便行。只一个时辰之后，红日初升，歂犬已奉卫侯车驾出离陈国，继后向卫都进发。陈侯闻说卫侯返国，赠以厚礼，并亲引众卿送至城外，杯酒饯别送行，然后返回，按下不提。卫侯便登车发驾，使歂犬引车两乘作为前驱。歂犬心怀叵测，一路催促御人，全力奔驰。
便说宁俞先到卫都国门，见守门大夫长牂，告谕道：“国君因闻可以返归，则归心似箭，等不得辛未吉日，即将至矣！”长牂且惊且喜道：“主公归来何其速也？大夫可先入城报与太叔及元咺上卿，吾当大开城门，奉迎君侯车驾。”宁俞称是，才要驱车入城，公子歂犬率两乘前驱已至，对长牂说道：“不劳宁大夫驱驰，我亲往宫中报与太叔，准备迎接；卫侯只在后面，尔等出城，列队相候可也。”长牂闻罢，焉敢违拗？急整车从出城，列队迎候。歂犬便命御者，抢先入城，直奔侯府宫廷。因恐有人阻挡，便在车上沿路高喊：“君侯归国矣，命太叔出迎！君侯归国矣，命太叔出迎！”呼声不止，一直传入内宫。
话说当时叔武在宫中，一面亲督舆隶扫除宫室，准备迎接兄长归国诸项事宜；一面就便在庭中沭发。忽闻外面叫喊君侯已归，便即惊喜不置，却又有些疑惑，半信半疑。忽见大夫宁俞疾风般闯进宫来，因赶得急促，不及详说，只报太叔云：“君侯至矣！”叔武这才相信外面叫喊是实，仓卒之间，又闻车马之声，已至宫门之外。于是喜极，顾不得装束冠戴，便以手握发，疾趋而出，出宫迎驾。跑出宫门，不见兄长车驾，只见歂犬驱车两乘，止于门前。叔武问道：“我兄君侯何在？”歂犬不答，却早已暗中引弓搭箭在手，趁叔武问话之间，抬手便是一箭。好可怜！叔武尚不知发生何事，早被箭中心窝，望后便倒，当时毙命。
便在此时，见一人自朝堂飞奔而来，却是上卿元咺正在殿中当值，听闻外面人喊马嘶，说甚君侯归国，因此急迎而出。未至宫门，忽见歂犬将叔武射倒在地，不由大吃一惊，知道事情有变，便不敢上前，急返身自小巷归府，唤来御者，登车出城。眼见离城已远，这才于车上大骂道：“无道昏君！你兄弟一片赤诚，将君位虚以待汝；你却忘恩负义，枉杀手足，天理难容！吾当投诉晋侯，借兵前来报仇！”一壁念说，一壁痛哭，逃奔晋国而去。
按下元咺逃走，却说卫成公车驾至于帝丘，见长牂早已列队相迎，上前叩拜接驾。卫侯问道：“叔武何在？”长牂答道：“太叔武吩咐微臣，凡主公所派来人，早来早入，晚来晚入，不许阻挡。因不知主公先期早归，故不及迎接，现正在打扫宫室庭除，以备主公返宫也。”卫侯点头叹道：“吾弟一片丹心挚诚，果无他意也。”于是命令排驾入城。行之未远，忽见宁俞驾车奔至，迎面拜倒于卫侯驾前，放声大哭道：“叔武出迎主公，被歂犬当面射杀矣！”卫侯大惊失色，嘿然片刻，这才答道：“寡人中歂犬奸计，致夷叔冤死。卿勿复言！”
乃趋车入朝，见叔武横尸宫门之外，两目圆睁，凝视苍天。卫侯下车，怀抱叔武，将其首枕于己膝，失声大哭道：“夷叔，我是因思念贤弟过甚，这才先期还归，未料你却为迎我而死！世人无知，当诬我为争君位，以兄弑弟耶？惜哉，冤哉，痛哉！”泪落叔武满面，叔武竟双目闪烁有光，渐渐瞑合。宁俞亦跪于太叔尸前痛哭，见其瞑目，便嘶声奏道：“太叔在天有灵，已信兄长之言，故此瞑目。若不杀歂犬及其所率前驱，何以谢太叔之灵？”
卫侯见众卿皆都围侍，又闻宁俞此奏，似乎猛醒，便即喝道：“还不将杀我兄弟凶手拿下，更待何时？”当时歂犬便立在众人身后，欲待受封领赏，忽闻卫侯如此喝令，乃急上战车，便欲亲自驾车逃遁。说时迟，那时快！早被宁俞率数十名家甲疾奔而至，只一戈扫下车驾，登时擒了，五花大绑押至卫侯面前。歂犬高声叫道：“臣杀太叔，亦为君也。”卫侯大怒道：“住嘴！汝谤毁吾弟，已非一日；又擅杀无辜，今又归罪于寡人，实为可恶。留在世上，终为祸害！”乃命左右，当场便将歂犬斩首，号令宫门。又吩咐以君侯之礼，厚葬叔武。国人初见叔武被杀宫门，上卿元咺痛哭而走，议论哄然；及闻诛杀歂犬，众心始安。
便说卫大夫元咺，日夜兼程逃奔晋国，直入绛城求见晋文公，伏地大哭。文公大惊，急问所为何事。元咺便且哭且诉，说明卫侯疑忌叔武，又听信歂犬谄言，故使为前驱先期入城，当面将太叔武射杀之事。晋文公闻而大怒，便命引元咺先去馆驿歇息，自聚文武群臣，问计于众道：“赖诸卿之力，三军用命，我晋国城濮一战胜楚；又践土之会，诸侯景从。奈秦不赴约，许不会朝，郑虽受盟，尚怀疑贰之心，卫方复国，擅杀受盟之弟。若不再申约誓，严行诛讨，诸侯虽合必离。按下他国，便只说卫侯杀弟之事，诸卿计将安出？”
先轸答道：“主公既蒙周天子命为方伯，似郑、卫此等不朝天子贰侯，理应以兵伐之。况灭亲杀弟，以夺君位者乎？臣请替主公汇合诸侯，先灭卫，后伐郑，以儆不服。”文公听罢不语，只是微笑。狐偃接言道：“我谓不然。齐桓公为伯主时，九合诸侯者，所行征伐莫不挟天子之名也。主公莫若以朝拜周王为名，号召诸侯。郑、卫必不敢至，主公便以天子之命问其不敬之罪，则天下谁不威服？所谓私征不如公伐，行礼必举大名，君其图之。”
文公听罢，只颔首微笑，又不言。赵衰接口道：“子犯之言甚善。然诸侯朝觐天子之礼，其不行久矣。主公若合诸侯以临京师，天子必然疑惧，而不肯许。莫若会合诸侯于温，再请周王驾临此处，接受诸侯朝拜。如此君臣之间无猜，诸侯不劳，又趁叔带新宫在彼，不烦重新造作，是谓一石三鸟，各得其便。”文公哈哈笑道：“三卿皆为智谋之士，惟子余之计最为妥善。于子喜于亲晋，而又乐于受朝，至温宫受贺，何为不可？便请子余为使赴周，呈奏商入朝之事可也。”赵衰领命，便至洛邑王城，谒见周襄王，稽首再拜奏道：“寡君晋侯重耳，感大王下劳锡命之恩，欲率诸侯前来京师，修朝觐之礼。与臣下等人商议，因恐惊扰京师国人，故请陛下移驾于温地别宫，于彼处接受诸侯朝拜奉飨，伏乞圣鉴！”
襄王闻奏大喜，转对王子虎道：“难得晋侯礼敬王室，又如此周到细致，多为本王着想；真干国之臣，一代贤侯也。”王子虎点头，乃谓赵衰道：“晋侯倡率诸姬，尊奖天子，举累朝废坠之旷典，诚王室之大幸也。自古天子便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宫亦畿内故地；诸侯展觐朝会于此，上不失王室尊严，下不负晋伯忠敬，实为两全之策。”赵衰闻罢，敬诺唯唯，便请天子赐以会期。襄王当即命巫者卜日，乃择冬十月之吉，驾幸河阳。赵衰再拜受命，遂辞王返国，回复晋侯。晋文公便以朝王之举播告诸侯，约于冬十月朔齐会温地。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觉秋去冬来，转眼朔风突起，已近冬初十月。晋文公先率众臣诸将到达温宫，不数日间，齐昭公姜潘、宋成公子王臣、鲁僖公姬申、蔡庄公姬甲午、秦穆公嬴任好、郑文公姬捷俱到。诸侯相见已罢，秦穆公专向晋文公谢罪道：“前番践土之会时，寡人因惮路远误期，是以不果与盟，甚是惭愧。今番因贤侯赐信及时，故能如期而至，愿从诸侯之后，贤侯休怪。”老岳父亲当诸侯之面向女婿执礼认错，晋文公自然不敢托大，忙施礼称谢。由此便连前番联手伐郑，秦侯背盟撤军之事，也就此一并揭过，并不再提。
复次日，陈共公妫朔服墨衰丧服而至，言父亲陈穆公妫款新卒，因闻晋侯召唤，遂墨衰而至。晋侯温言相慰，便遥为穆公设祭，诸侯皆都拜祭，妫朔一一答礼，事毕向晋侯再三致谢。三日之内，其余邾莒小国伯子男爵，无不先后毕集。消息传至卫国，卫侯姬郑自知有罪，且猜测大夫元咺弃城而逃，必是去向晋侯告诉自己罪状，故此意不欲往温宫与会。大夫宁俞谏劝道：“主公若不往会，是于前过之上，复益不敬天子之罪，晋侯之讨必至矣。”成公乃行，命宁俞与鍼庄子、士荣三家大夫相从。比至温邑，令人往里通报，求见盟主。晋文公闻说卫侯自动前来，暗自好笑，乃不许入内相见，并命兵士监守其君臣，禁其自由。
至九月末，检点与会诸侯，总计有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先于温地叙会。惟许侯负固趋楚，不奉晋命。将近日暮时分，只闻车轮辚辚，又见执事招展，周天子襄王驾到。晋文公率诸侯接出五里，将天子迎至新宫驻跸，请问起居，再拜稽首，宴飨而散。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方物有贡，各尽地主之仪。就位惟恭，争睹天颜之喜。此番朝会，比践土之盟更加严肃整齐，规模宏伟。
朝礼既毕，诸侯簇拥天下自高台而下，到帐中就座。晋文公便趁此机，唤出卫大夫元咺，将卫叔武冤死情状诉于襄王，并请王子虎同决其狱。襄王亦怒卫侯昏愦猜忌，忘恩负义，摧残手足，便即许之。晋文公邀王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传唤卫侯及大夫宁俞、鍼庄子到案，使与元咺对理。因士荣在卫国专摄治狱之官，便使其审理质正其事。元咺至此满腔义愤，终得渲泻之处，于是口如悬河，便自卫侯自出奔说起。说卫侯如何决定出奔楚国，宁武子如何阻止，建议出奔襄中，临去时如何嘱咐自己相助太叔守国；自己恐见疑于国君，如何遣子元角前往襄中为质，却被卫侯不问情由，一剑冤杀；自己如何强忍丧子之痛，非但不怨寡君，反而继续扶保太叔，等待寡君回国复位；卫侯又如何听信佞贼谄言，布设机谋，先期回国，骗开城门，使先驱射杀太叔，自己逃奔晋国，找盟主讨取公道。一五一十，连哭带说，备细铺叙出来。这一席话说罢，因王子虎是首次听闻，也不禁唏嘘落泪，为之心酸。
士荣听罢，便使鍼庄子对理元咺状辞。鍼庄子说道：“元咺所叙之事皆有，委实不虚。但此皆因歂犬为逞一己之私，屡进谗谮之言，以致主公误听，因此屈杀元角。且太叔之死，亦乃此贼擅自所为，全不干我主公卫君之事也。”元咺驳斥道：“歂犬初在帝丘，并未随主公出奔襄中。是他与我商量，要拥立太叔为主，不欲复迎卫侯回国；我当时若是从之，国君岂得复入卫都？只为某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故拒歂犬之请。不意彼竟私自离都，前往襄中密见国君，反肆离间。国主卫侯若无猜忌太叔之意，则歂犬之谮言何由而入？其既能冤杀吾子元角，又如何不能屈杀兄弟太叔！歂犬虽为前驱，若无奉君命，焉敢直入王宫，射死主公胞弟，一国摄政之主！”士荣冷笑道：“就此状辞，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申冤。”
元咺道：“杀子私怨，守国大事。咺虽不肖，不敢以私废国之大事，此心天日可表。故代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国君之位，今书信犹在晋侯之手，是为铁证如山。未料太叔一片丹心，却遭歂犬毒手！国君既知太叔并无篡位之情，便当立追歂犬离间之罪，如何又许他执弓带箭，先期而行？又用为前驱，借国君之名闯城入宫，明明是借刀杀人，难言不知也。”鍼庄子闻罢此言，低首不出一语。惟士荣勉强诡辩道：“太叔为臣，兄长卫侯为君。古来臣被君杀，有何话说？况君侯事后便诛歂犬，又厚葬太叔，为君者尚有何罪？”元咺道：“昔成汤放桀，武王伐纣，皆是臣诛其君。太叔与卫君同气连枝，又有守国之功，更非仅为下臣者。卫侯不过封国之君而已，上有周王天子，并服方伯管辖。擅杀同族公子，岂云无罪？”
晋文公听了半晌，气冲两肋，再也忍耐不住，便谓王子虎道：“其事已明，不必再费唇舌矣。卫侯姬郑乃天子之臣，本方伯不敢擅决，但可先将其诸臣行刑。”遂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而来者，尽加诛戮！”众人听罢，皆都变色。王子虎急求情道：“贤伯不可不分贤愚，玉石俱焚。在下常闻宁俞号称宁武子，乃卫国之贤大夫，且屡调停于兄弟君臣之间，无如卫君不听。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其受殃。士荣摄为士师，断狱不明，合当首坐。鍼庄子自知理曲，可从末减，惟君侯鉴裁。”文公允诺，乃命将士荣斩首，鍼庄子刖足；宁俞并未参与迫害公子叔武，赦免其罪不问。自与王子虎将卫侯带回御营，由天子裁决。
卫侯见两位大夫皆都被刑，直是如入冰窖，体似筛糠，随文公及子虎来见襄王。甫进殿堂，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如泉涌道：“看在同姓本宗份上，望乞铙过这次，以后再也不敢妄为。”王子虎上前，向襄王备陈卫国君臣两造狱词，然后奏道：“如此冤情，若不诛卫侯姬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襄王虽然气愤，但闻“同姓本宗”之辞，亦不觉心下惨然，转对晋文公道：“叔父断狱甚明，姬郑罪恶滔天，果难饶恕。然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卫国臣讼其君，是无上下之分，乱周制也。若为臣而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亦何私于卫哉！”
晋文公见周王引祖制为卫侯求情，遂惶恐谢罪道：“陛下圣明，为臣惭愧。既陛下施恩，对卫侯不加诛戮，臣当使人槛送京师，以听国人裁决。”襄王点头，抚慰有加。晋侯遂带卫侯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一面唤来元咺，嘱其归卫，听由众卿大夫别立贤君，以代姬郑之位。元咺拜辞晋侯，遂还至卫，与群臣众大夫计议，乃共举叔武之弟姬适为君。姬适字子瑕，为人仁厚，且合兄终弟及承袭之礼，众人便皆无辞。于是乃奉公子瑕即位，史称卫中废公。又举元咺为相，司马瞒、孙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之事就此粗定。
复说周襄王受朝已毕，驾返洛阳。晋文公率诸侯送出河阳之境，就命先轸之弟先蔑押送卫侯至京师囚禁。宁俞自请随行，照顾卫侯饮食起居。卫成公羁押洛邑，一日患疾，宁俞向襄王求医。襄王不敢作主，命先蔑问于晋侯。晋文公闻而言道：“此人不死，卫国难安。”遂遣医衍去王城为卫侯诊治，命其寻机毒死姬郑。医衍奉命而往，为卫侯诊过脉息，便开药饵，内中投以剧毒。宁俞时刻在旁观察，见医衍配药时神色不正，便知内有蹊跷，不由大吃一惊。正是：虽为昏愦狠毒君，幸得愚忠耿介臣！欲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晋文公扶立子兰为郑国太子，与郑伯订盟后班师归国，按下不提。是年冬季，周襄王派遣周公阅聘问鲁国，鲁侯大喜，乃盛排筵宴，以昌蒲菹、白米糕、黑黍糕及虎形块盐享之。周公阅见此，急推辞道：“我闻国之君主，除非文治足以显扬四方，武功可使远人畏惧，方可备此昌蒲菹、白米糕、黑黍糕宴请，以显其德行；复进五味调和，献美食，佐以虎形块盐，以彰其功业。我枉倍天子在堂，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御寇，怎可当此？”终固辞其宴。鲁僖公使东门襄仲到成周回聘天子，因路经晋境，就顺路到晋国聘问，拜见诸侯盟主。
按下郑国降附晋国，复说卫成公在陈，因受歂犬蛊惑之言，遣人到践土打探，果回报说元咺奉叔武入盟，名列载书。卫侯大怒道：“元咺背君，贪图富贵，扶立新君，却又遣子来为间谍，实在欺我忒甚！”盛怒之下，亲自拔剑，将元角斩于堂下。元角从人逃回，报知元咺，元咺放声大哭道：“冤哉，我儿！非是死于君主多疑，乃是亡于奸佞之谄言也！”司马瞒劝道：“既遭君疑，子当避嫌辞位而去。”元咺哭罢，喟然叹道：“国君虽负元咺，我岂可再负太叔？咺若辞位，谁与太叔共守此国！佞人谄杀我子，乃是私怨；助太叔守国，却是公事，以私废公，非人臣所以报国之义。”乃言于叔武，使奉书晋侯，求复成公之位。
便说晋文公既受天子册命为伯，自践土而回，便即临朝受贺，论功行赏。乃以狐偃为首功，先轸次之。诸将不解道：“城濮之役，设奇破楚，皆是先轸之功；今以狐偃为首功，何也？”晋文公道：“城濮之役，先轸主张必战，故此胜敌。子犯主张避楚三舍，故全我信义，终得齐、秦之助。夫胜敌乃一时之功，全信则为万世之利。奈何以一时之功，而加万世之利乎？是以子犯之功为首，先轸次之。”诸将闻罢，包括先轸在内，无不悦服。次叙诸将战功，因荀息之子荀林父战功卓著，升为大夫。行赏已毕，因回师渡河时舟船不备，故议大夫舟之侨失职之罪，喝命斩首示众。此番出军，第一次因违命火烧僖负羁府宅，斩了颠颉；第二次因违反军令，独自追击楚军，斩了祁瞒；今第三次，又因舟船不备，斩了舟之侨。这三个都是有名宿将，又贵为大夫，违令必诛，全不轻宥，所以三军畏服，诸将用命。
奖罚已毕，晋文公为强霸权，欲增军额。依照周制，天子掌六军，方伯掌三军，公侯掌二军，小国掌一军。晋为方伯，已满三军，若再增益，便为僭越。文公与三军总帅先轸商议，乃新设军伍之名，将新扩部队不称为“军”，只添作“三行”。三行之军扩备，命以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先蔑、屠击分别为左右行大夫。前后三军三行，分明便是六军，但避其名，不与天子六军同称而已。自此以后，晋国兵容之盛，天下称冠，诸侯莫有比其强者。
便在此时，卫国信使来到，呈递太叔武国书。文公启而观之，见其书略曰：“践土之盟，蒙君侯不泯卫国社稷，并许复故君之位，善莫大焉。我举国臣民，咸引领以望高义，盼故君返国归位。惟君侯及早批复，以慰我国人之愿。”文公观罢沉吟，正在犹豫，却逢陈穆公亦派使命到来，替卫、郑二侯求情，并代致悔罪自新之意。文公这才允诺卫太叔武之请，向郑、陈二国各发回书，准许卫侯复归故国还位，并传谕驻边上将军郤步扬，不必领兵邀阻。郑使还报叔武，说卫侯已得晋侯宽释，叔武便急发车骑如陈，往迎卫侯。公子歂犬恐回国获罪，复又离间成公道：“太叔为卫君已久，国人归附，邻国同盟。此番来迎，不可轻信。”
卫侯昏愦，又受蛊惑，便问：“寡人亦有此虑，然则以何处之？”歂犬奏道：“可遣宁俞先回楚丘，探其实信回报，然后再定行止。”卫侯然其言，遂派宁俞回国打听情况。宁武子明知是歂犬奸计，但拗不过卫侯偏听偏信，只得奉命而行。至卫入朝上殿，正值叔武在朝中议政，设座于殿堂之东，西向而坐。宁俞拜见叔武，便故意问道：“太叔既摄君位，因何不御东向正坐，而西向坐耶？”叔武答道：“大夫差矣。正位乃吾兄君侯所御，我虽侧其傍，尚不自安，焉敢居其正位乎？”宁俞拜而赞道：“今日方见太叔真心，歂犬之谮也。”
宁武子遂与叔武订期，约以六月辛未吉日，迎接卫侯返国入城。叔武喜而从之，便遣大夫长牂专守国门；因知兄长多疑，又特意吩咐长牂道：“六月辛未日前，如有我兄派人到来，不拘何人，亦休论早晚，立刻放其入城。”长牂应诺，自去四门传令。宁俞见叔武如此安排，知其绝无私心，于是告辞返陈，回复卫侯道：“叔武真心愿奉迎主公归国就位，并无丝毫歹意。”于是将在帝丘所见所闻，详细说了。歂犬在侧，见卫侯分明已信宁俞之言，便自思道：“叔武愿迎卫侯还国，自是美事。怎奈我屡次谗毁在前，若使其兄弟相见，岂不怪我欺谤之罪？罢也，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又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求自保，休怪某心毒！”果真是贼多急智，便思一计，又言于卫侯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今番终可还归故国矣。然常言说道，‘小心随处去得，鲁莽寸步难行’；又云‘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太叔虽与宁大夫约定迎请主公回国期限，焉知其不预作埋伏，以加害于主公哉？”
卫成公正在满心欢喜，闻听此言不由猛吃一惊，便似冷水浇头，便问：“如此奈何？若依卿之所测，除非我终老此地，不归故国！”歂犬摇头道：“不然。臣有一计，可使主公安然返归，稳复君位。”卫侯闻言，重复笑逐颜开，急问道：“卿有何计？请道其详。”歂犬答道：“臣之拙计，亦无甚高妙之处，只不过以‘出其不意’，破其阴谋而已。太叔武既与宁大夫约定六月辛未之期，则于此之前，绝无埋伏。且其曾当宁大夫之面吩咐，无早无晚，无论何人，只要是主公所派，皆不许阻拦入城。则我可以不待辛未之期，不如先期而往；且为防万一，主公却不必入城，只命为臣驾车前驱以进，替主公观察动静，探其吉凶，不亦万全之策乎？此便所谓出其不意，可必得安全入城也。”卫侯闻言大喜，连赞妙计，并夸歂犬忠诚难得。即命来日发驾，离陈反卫，便以歂犬为前驱，直入卫宫，以防埋伏危难。
宁俞自感不妥，于是奏道：“太叔既与臣订期迎驾，则国人尽知，必将准备欢迎礼仪。今若主公先期而往，臣恐不仅国人生疑，亦违诸侯旋师返国之礼也。”一言未必，歂犬已冷笑道：“迎接主公归期，全是公与太叔私定，他人不得与闻。今不欲主公提前还归，莫非其中果有图谋我主之意乎？”宁俞见其话风不善，乃不敢复谏，于是奏请道：“主公既定明日便发车驾，则臣亦请先行，以晓谕国中臣民，并安上下之心。”恐其不允，已是汗流浃背。
未料卫侯急于归国，欣然允之，并叮嘱道：“卿便先行，说与国人及朝中群臣，寡人先期而返，不过欲早见臣民一面，实无他故耳。”宁俞应诺，便即回府打点车驾行囊，来日五鼓便行。只一个时辰之后，红日初升，歂犬已奉卫侯车驾出离陈国，继后向卫都进发。陈侯闻说卫侯返国，赠以厚礼，并亲引众卿送至城外，杯酒饯别送行，然后返回，按下不提。卫侯便登车发驾，使歂犬引车两乘作为前驱。歂犬心怀叵测，一路催促御人，全力奔驰。
便说宁俞先到卫都国门，见守门大夫长牂，告谕道：“国君因闻可以返归，则归心似箭，等不得辛未吉日，即将至矣！”长牂且惊且喜道：“主公归来何其速也？大夫可先入城报与太叔及元咺上卿，吾当大开城门，奉迎君侯车驾。”宁俞称是，才要驱车入城，公子歂犬率两乘前驱已至，对长牂说道：“不劳宁大夫驱驰，我亲往宫中报与太叔，准备迎接；卫侯只在后面，尔等出城，列队相候可也。”长牂闻罢，焉敢违拗？急整车从出城，列队迎候。歂犬便命御者，抢先入城，直奔侯府宫廷。因恐有人阻挡，便在车上沿路高喊：“君侯归国矣，命太叔出迎！君侯归国矣，命太叔出迎！”呼声不止，一直传入内宫。
话说当时叔武在宫中，一面亲督舆隶扫除宫室，准备迎接兄长归国诸项事宜；一面就便在庭中沭发。忽闻外面叫喊君侯已归，便即惊喜不置，却又有些疑惑，半信半疑。忽见大夫宁俞疾风般闯进宫来，因赶得急促，不及详说，只报太叔云：“君侯至矣！”叔武这才相信外面叫喊是实，仓卒之间，又闻车马之声，已至宫门之外。于是喜极，顾不得装束冠戴，便以手握发，疾趋而出，出宫迎驾。跑出宫门，不见兄长车驾，只见歂犬驱车两乘，止于门前。叔武问道：“我兄君侯何在？”歂犬不答，却早已暗中引弓搭箭在手，趁叔武问话之间，抬手便是一箭。好可怜！叔武尚不知发生何事，早被箭中心窝，望后便倒，当时毙命。
便在此时，见一人自朝堂飞奔而来，却是上卿元咺正在殿中当值，听闻外面人喊马嘶，说甚君侯归国，因此急迎而出。未至宫门，忽见歂犬将叔武射倒在地，不由大吃一惊，知道事情有变，便不敢上前，急返身自小巷归府，唤来御者，登车出城。眼见离城已远，这才于车上大骂道：“无道昏君！你兄弟一片赤诚，将君位虚以待汝；你却忘恩负义，枉杀手足，天理难容！吾当投诉晋侯，借兵前来报仇！”一壁念说，一壁痛哭，逃奔晋国而去。
按下元咺逃走，却说卫成公车驾至于帝丘，见长牂早已列队相迎，上前叩拜接驾。卫侯问道：“叔武何在？”长牂答道：“太叔武吩咐微臣，凡主公所派来人，早来早入，晚来晚入，不许阻挡。因不知主公先期早归，故不及迎接，现正在打扫宫室庭除，以备主公返宫也。”卫侯点头叹道：“吾弟一片丹心挚诚，果无他意也。”于是命令排驾入城。行之未远，忽见宁俞驾车奔至，迎面拜倒于卫侯驾前，放声大哭道：“叔武出迎主公，被歂犬当面射杀矣！”卫侯大惊失色，嘿然片刻，这才答道：“寡人中歂犬奸计，致夷叔冤死。卿勿复言！”
乃趋车入朝，见叔武横尸宫门之外，两目圆睁，凝视苍天。卫侯下车，怀抱叔武，将其首枕于己膝，失声大哭道：“夷叔，我是因思念贤弟过甚，这才先期还归，未料你却为迎我而死！世人无知，当诬我为争君位，以兄弑弟耶？惜哉，冤哉，痛哉！”泪落叔武满面，叔武竟双目闪烁有光，渐渐瞑合。宁俞亦跪于太叔尸前痛哭，见其瞑目，便嘶声奏道：“太叔在天有灵，已信兄长之言，故此瞑目。若不杀歂犬及其所率前驱，何以谢太叔之灵？”
卫侯见众卿皆都围侍，又闻宁俞此奏，似乎猛醒，便即喝道：“还不将杀我兄弟凶手拿下，更待何时？”当时歂犬便立在众人身后，欲待受封领赏，忽闻卫侯如此喝令，乃急上战车，便欲亲自驾车逃遁。说时迟，那时快！早被宁俞率数十名家甲疾奔而至，只一戈扫下车驾，登时擒了，五花大绑押至卫侯面前。歂犬高声叫道：“臣杀太叔，亦为君也。”卫侯大怒道：“住嘴！汝谤毁吾弟，已非一日；又擅杀无辜，今又归罪于寡人，实为可恶。留在世上，终为祸害！”乃命左右，当场便将歂犬斩首，号令宫门。又吩咐以君侯之礼，厚葬叔武。国人初见叔武被杀宫门，上卿元咺痛哭而走，议论哄然；及闻诛杀歂犬，众心始安。
便说卫大夫元咺，日夜兼程逃奔晋国，直入绛城求见晋文公，伏地大哭。文公大惊，急问所为何事。元咺便且哭且诉，说明卫侯疑忌叔武，又听信歂犬谄言，故使为前驱先期入城，当面将太叔武射杀之事。晋文公闻而大怒，便命引元咺先去馆驿歇息，自聚文武群臣，问计于众道：“赖诸卿之力，三军用命，我晋国城濮一战胜楚；又践土之会，诸侯景从。奈秦不赴约，许不会朝，郑虽受盟，尚怀疑贰之心，卫方复国，擅杀受盟之弟。若不再申约誓，严行诛讨，诸侯虽合必离。按下他国，便只说卫侯杀弟之事，诸卿计将安出？”
先轸答道：“主公既蒙周天子命为方伯，似郑、卫此等不朝天子贰侯，理应以兵伐之。况灭亲杀弟，以夺君位者乎？臣请替主公汇合诸侯，先灭卫，后伐郑，以儆不服。”文公听罢不语，只是微笑。狐偃接言道：“我谓不然。齐桓公为伯主时，九合诸侯者，所行征伐莫不挟天子之名也。主公莫若以朝拜周王为名，号召诸侯。郑、卫必不敢至，主公便以天子之命问其不敬之罪，则天下谁不威服？所谓私征不如公伐，行礼必举大名，君其图之。”
文公听罢，只颔首微笑，又不言。赵衰接口道：“子犯之言甚善。然诸侯朝觐天子之礼，其不行久矣。主公若合诸侯以临京师，天子必然疑惧，而不肯许。莫若会合诸侯于温，再请周王驾临此处，接受诸侯朝拜。如此君臣之间无猜，诸侯不劳，又趁叔带新宫在彼，不烦重新造作，是谓一石三鸟，各得其便。”文公哈哈笑道：“三卿皆为智谋之士，惟子余之计最为妥善。于子喜于亲晋，而又乐于受朝，至温宫受贺，何为不可？便请子余为使赴周，呈奏商入朝之事可也。”赵衰领命，便至洛邑王城，谒见周襄王，稽首再拜奏道：“寡君晋侯重耳，感大王下劳锡命之恩，欲率诸侯前来京师，修朝觐之礼。与臣下等人商议，因恐惊扰京师国人，故请陛下移驾于温地别宫，于彼处接受诸侯朝拜奉飨，伏乞圣鉴！”
襄王闻奏大喜，转对王子虎道：“难得晋侯礼敬王室，又如此周到细致，多为本王着想；真干国之臣，一代贤侯也。”王子虎点头，乃谓赵衰道：“晋侯倡率诸姬，尊奖天子，举累朝废坠之旷典，诚王室之大幸也。自古天子便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宫亦畿内故地；诸侯展觐朝会于此，上不失王室尊严，下不负晋伯忠敬，实为两全之策。”赵衰闻罢，敬诺唯唯，便请天子赐以会期。襄王当即命巫者卜日，乃择冬十月之吉，驾幸河阳。赵衰再拜受命，遂辞王返国，回复晋侯。晋文公便以朝王之举播告诸侯，约于冬十月朔齐会温地。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觉秋去冬来，转眼朔风突起，已近冬初十月。晋文公先率众臣诸将到达温宫，不数日间，齐昭公姜潘、宋成公子王臣、鲁僖公姬申、蔡庄公姬甲午、秦穆公嬴任好、郑文公姬捷俱到。诸侯相见已罢，秦穆公专向晋文公谢罪道：“前番践土之会时，寡人因惮路远误期，是以不果与盟，甚是惭愧。今番因贤侯赐信及时，故能如期而至，愿从诸侯之后，贤侯休怪。”老岳父亲当诸侯之面向女婿执礼认错，晋文公自然不敢托大，忙施礼称谢。由此便连前番联手伐郑，秦侯背盟撤军之事，也就此一并揭过，并不再提。
复次日，陈共公妫朔服墨衰丧服而至，言父亲陈穆公妫款新卒，因闻晋侯召唤，遂墨衰而至。晋侯温言相慰，便遥为穆公设祭，诸侯皆都拜祭，妫朔一一答礼，事毕向晋侯再三致谢。三日之内，其余邾莒小国伯子男爵，无不先后毕集。消息传至卫国，卫侯姬郑自知有罪，且猜测大夫元咺弃城而逃，必是去向晋侯告诉自己罪状，故此意不欲往温宫与会。大夫宁俞谏劝道：“主公若不往会，是于前过之上，复益不敬天子之罪，晋侯之讨必至矣。”成公乃行，命宁俞与鍼庄子、士荣三家大夫相从。比至温邑，令人往里通报，求见盟主。晋文公闻说卫侯自动前来，暗自好笑，乃不许入内相见，并命兵士监守其君臣，禁其自由。
至九月末，检点与会诸侯，总计有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先于温地叙会。惟许侯负固趋楚，不奉晋命。将近日暮时分，只闻车轮辚辚，又见执事招展，周天子襄王驾到。晋文公率诸侯接出五里，将天子迎至新宫驻跸，请问起居，再拜稽首，宴飨而散。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方物有贡，各尽地主之仪。就位惟恭，争睹天颜之喜。此番朝会，比践土之盟更加严肃整齐，规模宏伟。
朝礼既毕，诸侯簇拥天下自高台而下，到帐中就座。晋文公便趁此机，唤出卫大夫元咺，将卫叔武冤死情状诉于襄王，并请王子虎同决其狱。襄王亦怒卫侯昏愦猜忌，忘恩负义，摧残手足，便即许之。晋文公邀王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传唤卫侯及大夫宁俞、鍼庄子到案，使与元咺对理。因士荣在卫国专摄治狱之官，便使其审理质正其事。元咺至此满腔义愤，终得渲泻之处，于是口如悬河，便自卫侯自出奔说起。说卫侯如何决定出奔楚国，宁武子如何阻止，建议出奔襄中，临去时如何嘱咐自己相助太叔守国；自己恐见疑于国君，如何遣子元角前往襄中为质，却被卫侯不问情由，一剑冤杀；自己如何强忍丧子之痛，非但不怨寡君，反而继续扶保太叔，等待寡君回国复位；卫侯又如何听信佞贼谄言，布设机谋，先期回国，骗开城门，使先驱射杀太叔，自己逃奔晋国，找盟主讨取公道。一五一十，连哭带说，备细铺叙出来。这一席话说罢，因王子虎是首次听闻，也不禁唏嘘落泪，为之心酸。
士荣听罢，便使鍼庄子对理元咺状辞。鍼庄子说道：“元咺所叙之事皆有，委实不虚。但此皆因歂犬为逞一己之私，屡进谗谮之言，以致主公误听，因此屈杀元角。且太叔之死，亦乃此贼擅自所为，全不干我主公卫君之事也。”元咺驳斥道：“歂犬初在帝丘，并未随主公出奔襄中。是他与我商量，要拥立太叔为主，不欲复迎卫侯回国；我当时若是从之，国君岂得复入卫都？只为某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故拒歂犬之请。不意彼竟私自离都，前往襄中密见国君，反肆离间。国主卫侯若无猜忌太叔之意，则歂犬之谮言何由而入？其既能冤杀吾子元角，又如何不能屈杀兄弟太叔！歂犬虽为前驱，若无奉君命，焉敢直入王宫，射死主公胞弟，一国摄政之主！”士荣冷笑道：“就此状辞，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申冤。”
元咺道：“杀子私怨，守国大事。咺虽不肖，不敢以私废国之大事，此心天日可表。故代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国君之位，今书信犹在晋侯之手，是为铁证如山。未料太叔一片丹心，却遭歂犬毒手！国君既知太叔并无篡位之情，便当立追歂犬离间之罪，如何又许他执弓带箭，先期而行？又用为前驱，借国君之名闯城入宫，明明是借刀杀人，难言不知也。”鍼庄子闻罢此言，低首不出一语。惟士荣勉强诡辩道：“太叔为臣，兄长卫侯为君。古来臣被君杀，有何话说？况君侯事后便诛歂犬，又厚葬太叔，为君者尚有何罪？”元咺道：“昔成汤放桀，武王伐纣，皆是臣诛其君。太叔与卫君同气连枝，又有守国之功，更非仅为下臣者。卫侯不过封国之君而已，上有周王天子，并服方伯管辖。擅杀同族公子，岂云无罪？”
晋文公听了半晌，气冲两肋，再也忍耐不住，便谓王子虎道：“其事已明，不必再费唇舌矣。卫侯姬郑乃天子之臣，本方伯不敢擅决，但可先将其诸臣行刑。”遂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而来者，尽加诛戮！”众人听罢，皆都变色。王子虎急求情道：“贤伯不可不分贤愚，玉石俱焚。在下常闻宁俞号称宁武子，乃卫国之贤大夫，且屡调停于兄弟君臣之间，无如卫君不听。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其受殃。士荣摄为士师，断狱不明，合当首坐。鍼庄子自知理曲，可从末减，惟君侯鉴裁。”文公允诺，乃命将士荣斩首，鍼庄子刖足；宁俞并未参与迫害公子叔武，赦免其罪不问。自与王子虎将卫侯带回御营，由天子裁决。
卫侯见两位大夫皆都被刑，直是如入冰窖，体似筛糠，随文公及子虎来见襄王。甫进殿堂，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如泉涌道：“看在同姓本宗份上，望乞铙过这次，以后再也不敢妄为。”王子虎上前，向襄王备陈卫国君臣两造狱词，然后奏道：“如此冤情，若不诛卫侯姬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襄王虽然气愤，但闻“同姓本宗”之辞，亦不觉心下惨然，转对晋文公道：“叔父断狱甚明，姬郑罪恶滔天，果难饶恕。然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卫国臣讼其君，是无上下之分，乱周制也。若为臣而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亦何私于卫哉！”
晋文公见周王引祖制为卫侯求情，遂惶恐谢罪道：“陛下圣明，为臣惭愧。既陛下施恩，对卫侯不加诛戮，臣当使人槛送京师，以听国人裁决。”襄王点头，抚慰有加。晋侯遂带卫侯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一面唤来元咺，嘱其归卫，听由众卿大夫别立贤君，以代姬郑之位。元咺拜辞晋侯，遂还至卫，与群臣众大夫计议，乃共举叔武之弟姬适为君。姬适字子瑕，为人仁厚，且合兄终弟及承袭之礼，众人便皆无辞。于是乃奉公子瑕即位，史称卫中废公。又举元咺为相，司马瞒、孙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之事就此粗定。
复说周襄王受朝已毕，驾返洛阳。晋文公率诸侯送出河阳之境，就命先轸之弟先蔑押送卫侯至京师囚禁。宁俞自请随行，照顾卫侯饮食起居。卫成公羁押洛邑，一日患疾，宁俞向襄王求医。襄王不敢作主，命先蔑问于晋侯。晋文公闻而言道：“此人不死，卫国难安。”遂遣医衍去王城为卫侯诊治，命其寻机毒死姬郑。医衍奉命而往，为卫侯诊过脉息，便开药饵，内中投以剧毒。宁俞时刻在旁观察，见医衍配药时神色不正，便知内有蹊跷，不由大吃一惊。正是：虽为昏愦狠毒君，幸得愚忠耿介臣！欲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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