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决生死医衍纳卫贿 料胜败蹇叔哭秦师
诗云：汉星今日仍和虏，蹇叔当时最虚秦。万古波涛看砥柱，祝君不必假灵椿！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医衍奉了晋侯之命，欲于药中投毒害死卫成公，因神色紧张，被宁俞看破行藏，猜出用意。宁俞大惊，急忙喝止其行，见身周并无他人，于是问道：“你实对我说，是否晋伯遣你前来，欲害卫侯？”医衍闻言大震，颜色更变，一时回答不出。宁俞道：“某亦深知，君命难违。但先生若能放我主公一条生活，则某必保你一生富贵，并连子孙衣食无忧。”医衍便道：“大夫既知君命难违，小人又何敢私自卖放？”宁俞道：“无妨，你只管下毒，但须减其分量，使药不死人即可。若能行此方便，我馆舍中广有财资，必以百斤黄金相赠，绝不食言。”说罢解下腰间玉佩与之，又道：“只此玉玦，亦值百金。”
有道是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医衍得其恁般好处，于是将小胆反作大胆，怯懦化为伟烈，便仔细斟酌，减其毒药分量，调配药饵已毕。宁俞问道：“于此若何？”医衍道：“可使呕血数升，昏迷三日，但不至死。”宁俞点头，遂唤侍从入内，将药去煎。复派心腹回至馆舍，果然赍来百斤黄金，赠与医衍。一时三刻，其药煎成，宁俞亲自监视医衍喂卫侯服下。服药未久，卫成公果然大叫腹疼，吐血满地，昏迷过去，状如身死。宁俞却也粗通医道，暗地伸手入袖，为卫侯切脉，果然其息未绝，只是假死。于是故作大怒，将医衍痛骂，作势拔剑要杀。医衍亦假作惊惧，连滚带爬逃走，兼程奔回温宫，向文公复命去了。
数日之后，先蔑遣使回报晋侯，说卫成公死而复生，又醒转过来。晋文公不疑是医衍于中暗做手脚，却道是卫侯命硬，天数不该终结，只将医衍怒骂一顿，命其再往洛邑。医衍无奈，正欲整装待发，忽鲁僖公遣使前来，向晋文公贿以重金，替卫成公求情。原来却是宁俞极具才智，知道主公不死，晋侯绝不会善罢干休，遂托鲁僖公出面斡旋，分别向周王及晋文公行以重贿，只求留下卫侯一条老命便罢。周王见钱眼开，首先答应，遂遣王子虎至温，向晋文公为卫侯说情。到此地步，晋文公以为卫侯大难不死，必是天意，也只索罢休，同意释放卫成公，并撤回先蔑及其监守军士。卫成公由此得以出狱，逃奔陈国，并命宁俞潜回卫都，再用重金收买卫大夫周歂、冶廑，并许愿道：“如能助我复位，必赐你二人为卿。”
便说晋文公放过卫成公，见诸侯未散，于是说道：“今诸公皆来朝拜天子，勤劳王室，惟许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国。颍阳便在密迩，倘若置若不闻，是我等怠慢天子莫甚。趁诸公皆在，寡人受命得专征伐，愿与诸公问罪于许，公等以为如何？”诸侯闻此，哪个敢不听从？于是皆都拱手应道：“敬从君命。”于是来日各整军马，以晋侯为主，齐、宋、鲁、蔡、陈、秦、莒、邾八国诸侯皆率车徒，齐向颍阳进发。只有郑文公原是楚王姻党，见晋文公处置曹、卫二侯，心知他日也必轻放郑国不过，于是借故后发，唤来上卿叔詹商议，要再次背晋向楚。叔詹闻而大惊，遂切谏道：“不可！晋幸允与我订盟，主公若再反复，必获罪不赦。”
郑伯不听，遂使人追上诸侯联军，向晋文公报说国中有大疫兴起，需回国祈祷；一面收拾军马，独归新郑。鞍马未曾歇定，便使人通款于楚王道：“晋侯重耳今率诸侯伐许，意在于楚也。寡君不敢得罪上国，故不敢从晋南征，并冒死告闻。”便在此时，许国使者亦至，向楚王告急求援。楚成王反复思忖，谓其众卿道：“我军新败未久，晋国锋势正锐，此时不能与其相争。可俟其厌兵之后，再去求成。”众卿皆以为然，于是便将郑、许使者遣回。
晋文公闻郑使之请，心知必是郑伯再次反复，心中恚怒，但因无法分神，只得暂且作罢。遂率诸侯之兵兼程而进，包围颍阳数匝，内外水泄不通。当夜扎营城外，大会诸侯，约定休兵三日，第四日攻城，一夕盛宴，尽欢而散。当日晚间，晋侯醉卧帐中，觉到身上不爽，因染寒疾。故此辗转难眠，临到四鼓方才睡去，朦胧之中，便入梦境。却梦到一鬼，作诸侯打扮，衣冠楚楚，直入帐卧，来向晋侯求食。晋文公厉声喝之，忽然醒来，病势转危。
次日一早，诸侯闻说文公患疾，于是皆来探视。见其病重，卧不能起，无不忧形于色，只得退返本营，与部将大夫议论。赵衰见诸侯皆退，乃请示晋侯道：“主公既是因梦而得疾，何不召太卜郭偃占问吉凶？”晋侯许之，于是命人去唤。书中暗表，郭偃者，乃北虢国开国君主虢序后裔也。郭姓溯源，当出自任姓，为黄帝后裔。黄帝与其四妃嫫母生有二子，长为苍林、次曰禺阳。禺阳也称禺虢，受封于任，在今河北任邱西北，后移山东济宁东南。任氏部族也是黄帝时代重要氏族，禺虢便是任氏之祖。其后裔有郭哀，在夏朝为大禹御臣，因功封于郭，在今山东聊城西北，由此建立郭国，为侯伯。商朝时，郭国降为子爵，至齐桓公十六年，便为齐国所灭，子孙遂以国为氏。郭偃即是郭国遗族，之后开创中山郭氏。
列位看官！虽然史籍中对于郭偃事迹记述语焉不详，但说话人却知其绝非寻常人物，且曾是晋文公首席大夫，一手主导晋文公时期经济改革，称为“郭偃之法”，相助文公成为春秋第二霸主。郭偃改革传统用人政策，除“亲亲”之外，更加注重“尚贤”；并提出“君食贡”概念，要求国君不再保留土地，而是向全国地主收取税赋，以足其公室所费。这些思想不但快速促进晋国蓬勃发展，更为将来三晋法家思想提供思想泉源。据《韩非子》记载：“管仲毋易齐，郭偃毋更晋，则桓、文不霸矣。”韩非子肯将郭偃与管仲相提并论，可见其在晋文公时身份之重要，决不低于狐偃、赵衰、胥臣等流亡名臣也。郭偃除任上大夫，主持改革之外，因其异能，甚至身兼首席太卜之职。史书所谓“卜偃”，便是由来于此。此前已经五次预言晋国前途，俱都奇验，可说是继周文王以来，又一个周易占卜大师。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却说郭偃正在自己帐中接待远方来客，忽闻主公相召，于是急随来使趋至中军大帐，来见晋侯。大礼参见已毕，靠近床榻看时，见主公脸色苍白，气息不畅，便吃一惊，急问端地。晋文公见郭偃到来，神魂略定，乃命赐座，告之以梦中所见。郭偃听罢，心中已大致明白，说道：“人来求我布施，主公此病无妨。”于是布卦，得“天泽损”，又阴变为阳，之卦变作“乾为天”。乃献爻辞于文公，其词曰：“阴极生阳，蛰虫开张；大赦天下，钟鼓堂堂。”文公问道：“此何谓也？”郭偃对曰：“以此卦辞，合之于主公之梦，则必是有某国失祀之鬼神，前来求赦于主公也。恐主公不允，故闹妖作怪，使君罹疾。”
文公闻是如此，放心大半，又努力回忆道：“寡人于祭祀诸事，有举无废；至于别国宗庙，毫无干涉。且鬼神何罪于我，而于梦中前来求赦耶？”郭偃亦作努力思索状，忽脸现喜色，低声奏道：“以臣愚度，梦中来扰主公者，莫非是曹侯之祖先鬼魂乎？臣闻当初曹叔振铎，乃文王之昭；晋先君唐叔，武王之穆也。昔齐桓公会合诸侯为伯，而封邢、卫异姓之国。今主公亦会合诸侯于践土，而灭曹、卫同姓之国，使其先君失祀。践土之盟后，二国已蒙主公许以恢复，今主公复卫而不复曹，同罪异罚，则曹叔振铎失祀，其见主公于梦中，求复其祀，不亦宜乎？主公若复曹伯，以安振铎之灵，使享钟鼓之乐，又何疾足患？”
只这一席鬼话，直说得文公霍然而起，大汗淋漓，便觉病势顿去其半。即更衣升帐，立遣人持令往召曹伯襄于五鹿，使复归本国为君，所畀于宋侯卫国田土，亦归还之。办完此事，只觉浑身畅快，急索粥食之，再出一身热汗，其病便愈。又称赞郭偃道：“先生大能，可谓能役使鬼神者，深不可测。”于是命赏金百斤，田三百亩。郭偃谢恩而退，回至自己帐中，对已久候之远来之客道：“在下不负所托，曹共公已得复国，子可归矣。”来客大喜，伏地再拜道：“曹叔振铎再得血食，皆赖大夫之赐也！”告辞而出，偷偷离去。
列位看官！你道来客是何人，怎生如此说话？原来此人便乃是曹共公身边近臣，名唤侯獳者也。自践土之盟后，曹共公襄被拘羁五鹿城中，闻说卫侯已经复国，而自己久不见晋侯赦令，心中焦急。今闻晋伯率诸侯伐许，故遣小臣侯獳赍载金帛一车，来见晋侯求赦。侯獳径至颍阳，知道人多眼杂，难以见到晋侯；因打听到郭偃甚得晋侯器重，故潜至其营帐，告之以情。郭偃由此便借鬼神之事为曹侯求解，毫不费力，既得曹侯重贿，又获晋伯重赏。
曹共公伯襄既然得释，便归故国，即统本国兵马趋至颍阳，一则面谢晋侯复国之恩，二来协助围许。文公赞而慰之，因己病大愈，更信郭偃有通神之能。由于心情畅快，由是决定对许国亦网开一面，不令攻城，反遣使入城，改劝许伯归降。许僖公见楚国救兵不至，知道万万不是晋侯对手；且有曹、卫二国先例，就不敢硬挣，乃听从晋使之劝，亲自面缚衔璧，向晋军营中乞降，并允大出国中金帛犒军。文公与诸侯商议一番，念在许伯认错心诚，也便不为己甚，遂率诸侯与许伯共订盟约于城郊。来日天明，便各拔营寨，解围而去。
秦穆公临去之时，私与晋文公相约道：“前番郑国之事，贤侯休得挂怀。异日若有军旅之事，晋兵若出，秦必助之。若秦兵出，亦望晋必助之。彼此同心协力，不得坐视，公谓可乎？”晋文公笑道：“彼此姻亲之国，自当如此！”二君相约已定，各自分路归国。晋文公行至半途，闻探马来报，说郑国遣使复通款于楚；由是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郑。赵衰谏道：“主公连日操劳，致生疾病。今玉体乍平，未可连续驱驰；且士卒长久在外已敝，又诸侯皆散，复召聚之不当。不如且归，休息一年，而后图之。”文公允诺，乃归晋都。列位看官！此乃是秦穆公与晋文公修好之言，却未料亦是诀别之语也。晋文公回国之后便即重又患病，直至病逝，再也不能带兵会合诸侯，奉天子以伐不臣矣。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复说卫国，元咺奉公子瑕为君，修城缮备，政令一新。卫成公既脱罗网，逃至陈国，野心不息，复思归国夺位。宁俞奏道：“臣闻周歂、冶廑恃拥立之功，求为卿不得，心中怀怨，此可结为内援。又有孔父之后孔达，胸有经纶，与臣交厚，且与周、冶二人相识。若使孔达以上卿之位为饵，使二人谋杀元咺，则大事成矣。”卫侯大喜，便命依计而行之。宁俞乃使心腹人潜回卫都，以卫侯手书付予孔达，使其私结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行事。又在城中扬言于国人道：“卫侯虽蒙宽释，无颜回国，将往楚国避难矣。”元咺闻而信之。
孔达受宁俞之托，便来拜访周歂、冶廑二人，以卫成公手书付之。二人见说事成之后，必任命己为上卿，便即大喜，相与谋道：“此事易为也。子瑕年幼无知，所依仗者惟元咺一人而已。元咺恐主公获释返国，每夜必亲自巡城，而随身卫士不过十人而已。我等可各率家甲百人，设伏于城闉隐处，突起刺而杀之；继而入宫并杀子瑕，扫清宫室，以迎卫侯，则大事定矣。”孔达赞道：“果然妙计，神鬼难测。若能刺杀元咺及子瑕，则复国大功，无出二位上卿者也。”于是叮嘱再三，告辞而去，两家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
当日黄昏，元咺照例巡城，但因闻卫侯已逃奔楚国，故此不如往日谨慎小心。巡至东门，忽见周歂、冶廑二人一齐迎面而至，便如自地下钻出的一般。元咺惊问道：“二位不在府中安坐，为何夤夜到此？”周歂答道：“传言故君已入卫境，宁武子派人混入城来，我等甚不放心，故此前来助大人巡城。”一边说着，脚下不停，已抢入丈许以内。元咺心知有异，急待声唤从人，冶廑已箭步上前，拿住元咺双手。元咺急待挣扎，周歂已拔刀在手，劈头砍来，去了半个天灵盖，倒在血泊之中，顿时断气。周歂、冶廑遂率家丁杀入内宫，沿途大呼道：“卫侯引齐、鲁之兵，见集城外矣！”国人闻听，家家闭户，处处关门。
周歂、冶廑杀入宫中，公子仪闻声出问：“何事喧哗？”言犹未了，被周歂一刀砍倒，复一刀毙命。公子适正好自房中隔窗看见，且悲且怒，急寻地方藏匿，至于后园，失足落井，亦被淹死。时有宫中御者宁申，乃宁俞族侄，颇怀忠胆义胆，见周、冶二贼为乱，乃将中废公子瑕一把抱入怀中，潜出宫苑，驾车趁乱出城，逃奔他国而去。乱到天明，周歂、冶廑遍寻宫廷，归终未能找到子瑕，只在后园井中捞出公子适尸首。便知子瑕定是逃出城去，于是也不再去追究，乃命击鼓撞钟，召集百官，将卫侯手书榜示于朝堂，说明欲迎接卫成公还国复位之事。国中众卿大夫见事已至此，只得随声附和，并无别说。早有宁俞所派心腹出城，飞驰往报主人，诉说卫都之变。宁俞乃奉卫侯自陈国复归，周、冶二人率百官迎入城中，升殿复位。史家论此，虽曰宁俞有大功于成公，但又残杀子仪、子适二公子，实为不仁。
卫成公复位之后，择日祭享太庙，然后大封功臣。不负前约，果封周歂、冶廑并受卿职。又以宁俞屡有护驾及倡复之功，欲用为上卿；宁俞固辞不肯，再三逊让；乃以孔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然而其后未几，周歂、冶廑二人先后暴毙，死状甚是奇特，医卜皆不能明其原因。于是国人皆谓，此必是元咺死得冤屈，化作厉鬼报复，将二贼索了命去。可叹！周、冶二人止为贪图卿位，干此不义之事，未享一日荣华，直落得此般结果，徒取千年唾骂。待二人葬礼已罢，卫侯升殿理事，深忧晋侯再来征伐问罪。孔达献策道：“不如主动上表认罪，并将元咺及二公子之死，悉都推在周歂、冶廑身上。”卫侯从之，便令孔达撰写降书顺表，遣使往谢晋侯。晋文公此时因卧病在床，置之不问，卫侯遂同此躲过一劫。
公元前628年，乃是周襄王二十四年、鲁僖公三十二年、秦穆公三十二年、陈共公四年、蔡庄侯十八年、郑文公四十五年、宋成公九年、楚成王四十四年、齐昭公五年、晋文公八年、燕襄公三十年、卫成公七年、曹共公二十五年、杞桓公九年。说话的！因何将此各国纪年说得恁般清楚，如此啰嗦？因丧其名人众也。是年夏四月己丑，郑伯文公姬捷卒，在位四十五年。公子兰继位为君，是为郑穆公。同年夏，晋国勋将魏犨饮醉，坠车折臂，又引动当年内伤复发，呕血斗余而死。文公大为悲悯，命录其子魏颗嗣爵。说也奇怪，其后未几，狐毛、狐偃亦相继而卒。晋文公恸哭道：“寡人得脱患难，以有今日，当初多赖赵衰、二狐、胥臣、介子推等九人之力，今皆弃我而去，朝堂一空。是寡人命亦将终乎？哀哉！”
胥臣进言道：“人生在世，谁不有死？主公切请止哀，免伤贵体。若曰二狐死后朝堂乏人，臣举一人，可佐主公永保霸业！”文公闻言果然止哭，问道：“未知卿所举者，系何人也？”胥臣奏道：“此人非别，乃郤芮之子郤缺也。自其父死后，舍于冀野，与妻秉耒而耨，相敬如宾。臣闻以尧、舜为父，而有丹朱、商均之不肖；以鲧为父，而有禹之圣。可见贤与不肖之间，父子不相及也。此人若用于晋，绝不弱于子犯之能。”
晋文公闻言颇喜，便命胥臣以簪缨袍服，往召郤缺。郤缺再拜请辞，胥臣再三传命劝驾，郤缺乃簪佩入朝，来见晋侯。文公见郤缺身长九尺，隆准丰颐，说话时声如洪钟，不由大喜，乃迁胥臣为下军元帅，使郤缺为佐。复改二行为新上、新下二军，以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臣之子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晋国旧有三军三行，今又改二行为二军，便共是五军，仅仅亚于周天子之制。楚成王闻之而惧，乃使大夫斗章为使，请平于晋。文公念其相待旧德，又城濮之战始发于子玉，其人已死；便许之通好，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
亦是在此年，冬季，晋文公自感疾笃，不能复起。遂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内，赐受顾命，使辅佐世子驩为君，勿替乃父伯业。又恐自己死后诸子生乱，预遣公子雍出仕于秦，公子乐出仕于陈。雍乃杜祁所生，乐乃辰嬴所生也。又使幼子黑臀出仕于周，以亲王室。文公托孤已罢，阖然薨逝，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世子驩主丧即位，是为晋襄公。先接受众臣拜贺，然后奉文公之柩殡于曲沃。方出绛城，忽闻柩中响作大声，状如牛鸣；又其柩重如泰山，车不能动。襄公与群臣无不大骇，乃请郭偃卜之，献其爻辞道：“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襄公便问何意。郭偃奏道：“数日之内，必有兵信自西方而来。我军若出而击之，可获大捷，俘敌三帅。此先君有灵，以警告主公也。”襄公闻罢，率群臣下拜称谢，柩中响声顿止，亦觉不重，遂如常而行。
下葬文公已毕，君臣回归都城，聚于朝堂，议论柩中之警，卦象爻辞。先轸曰：“有鼠西来者，秦人也；越我垣墙者，侵入晋之国土也；我有巨梃者，是以五军御之也；一击三伤者，虽擒而不杀，然则必获大胜也。”郭偃深以为然，群臣交口称赞。秦襄公闻此，遂使人密往秦国，探其君臣异动，按下不提。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国北门，将及一年。因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立为世子；今郑文公去世，又继郑君之位，乃忿然不平道：“我等为郑伯拒敌晋兵，未料郑国终归晋国所属，实无可恨！”遂遣使密报本国。
秦穆公接报，更是不忿，只是碍著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回复杞子等暂且宁耐，欲待撤回郑国驻兵，尚犹豫未决。及公子兰继立君位，接受群臣朝贺，复遣使遍告周王及诸侯，对城外秦军却视若无睹，并不请三位主帅进城观礼。杞子由此大怒，遂与逢孙、杨孙商议道：“我等屯戍在郑，孤悬国外，终无了期。不若趁郑侯大丧，子兰立足未稳，劝吾主潜师袭郑，就而灭之，我等皆可厚获，并建不世之功。”正商议之间，晋国仆告至郑，说晋文公薨逝，郑穆公遂使国人俱为晋侯穿孝，遣使吊丧。秦国三帅闻知，皆举手加额，相聚称庆道：“我等正忧若使主公发兵袭郑，恐为晋侯所阻。今晋国大丧，是天助秦国得成霸业也！”
三人议罢，遂复遣使归秦，密奏秦穆公道：“我等今屯郑人北门，若主公遣兵来助，一战而郑国可得也。能救郑者，唯有晋国；今晋逢大丧，必不能相救，郑君新嗣，守备未修，机不可失。”秦穆公接此密报，深以为然，但犹不放心，遂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二臣闻此大惊，同声进谏。百里奚道：“秦去郑国千里之遥，击之何为？又非能得其地，只为利其俘获，且不敷军资所费耳。况岂有千里袭国，能掩人耳目，使彼国毫无防备者？若郑国早为之备，则我军非但劳而无功，且中途必生他变。夫以兵戍人，还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功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必胜之道何在？”
穆公闻言不悦道：“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只因晋侯败楚，遂以伯业让之。今晋侯即逝，郑必复依蛮楚。不乘此时灭郑，待其投楚，则必为日后大患，悔之何及！”蹇叔见穆公固执伐郑，便知谏之不入，遂婉转请道：“今晋、郑二国皆逢国丧，主公何不使人以行吊为名，至二国观其虚实？若郑必可攻，晋必不救，然后出兵未迟。毋为杞子求功心切，虚言所惑也！”穆公苦笑道：“蹇叔老矣，不善算计。此两国一个数百里之远，一个是千里之遥。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近一载。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岂有迁延经年，而筹谋袭人之国者？”乃发来使还报杞子，以二月上旬为期，师至新郑北门，里应外合。
于是辞退百里奚与蹇叔，立即选将调兵，命百里奚之子孟明视为将，蹇叔二子西乞术、白乙丙副之。挑选精兵三千，车三百乘，既不誓师，也不祭旗，潜出东门之外，趁夜出于关中，渡河向中原进发。蹇叔与百里奚送子出城，望三军而号哭道：“哀哉，痛哉！我今年逾古稀，忍见儿出此城，而不能见儿入也！”三子再拜，亦各流泪。蹇叔乃密授白乙丙一副锦囊，内中藏简，封识甚固，乃低声嘱道：“此去必败。若遇凶危，汝可依我简中之言，或可得脱性命。”白乙丙拜而受之，乃与孟明视、西乞术引师而去。二人回归城内，便遇穆公遣侍者截住，代国君斥责道：“你二人皆为国之重臣，寡人师尊，何为临出征时哭吊吾师，沮吾军心耶？”蹇叔、百里奚闻责而拜，对侍者辩道：“臣安敢哭师？哭送吾子耳。”
侍者以此言回报，穆公念其二人功高年迈，只得作罢。其后未几，蹇叔谢病不朝，复求还宋国故里銍村。百里奚造府问病，蹇叔嘱道：“秦兵此去必败，贤弟可密备舟楫于河下，接应诸子西还。切记，切记！”百里奚知道蹇叔明断如神，也不多问，只连连应诺：“贤兄之言，弟敢不听？即当奉行。”穆公闻说蹇叔决意归田，遂不坚留，赠黄金二十斤，彩缎百束，命群臣俱送出郊关而返。百里奚随百官回来，忍不住老泪不止，遂请公孙枝至府，告以蹇叔之言，命备舟楫河下以待，如此恁般。说毕又密嘱道：“我不托他人，独托子桑，是知以将军忠勇，能分国家之忧也。将军不可泄漏，当密图之。”公孙枝领诺，自去安排。
便说孟明视等秦军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至明年春正月，已至成周，从洛邑北门而过。成周国人有在郊外牧马或郊游者，见北门外忽过大军，俱都惊讶，不敢靠前，但驻足而观，指指点点。孟明视见之，忽醒悟道：“尔三军听令！此乃天子王城所在，我等虽不敢以戎事谒见，焉敢不敬？众皆免胄下车，徒步而过！”众皆应诺，依令而行。但孟明视未曾言明徒步里程，有前哨牙将褒蛮子才过都门，即跳越登车，命御者超过前车疾行，车不停轨。正是：既对天子大不敬，此战胜负实已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有道是白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医衍得其恁般好处，于是将小胆反作大胆，怯懦化为伟烈，便仔细斟酌，减其毒药分量，调配药饵已毕。宁俞问道：“于此若何？”医衍道：“可使呕血数升，昏迷三日，但不至死。”宁俞点头，遂唤侍从入内，将药去煎。复派心腹回至馆舍，果然赍来百斤黄金，赠与医衍。一时三刻，其药煎成，宁俞亲自监视医衍喂卫侯服下。服药未久，卫成公果然大叫腹疼，吐血满地，昏迷过去，状如身死。宁俞却也粗通医道，暗地伸手入袖，为卫侯切脉，果然其息未绝，只是假死。于是故作大怒，将医衍痛骂，作势拔剑要杀。医衍亦假作惊惧，连滚带爬逃走，兼程奔回温宫，向文公复命去了。
数日之后，先蔑遣使回报晋侯，说卫成公死而复生，又醒转过来。晋文公不疑是医衍于中暗做手脚，却道是卫侯命硬，天数不该终结，只将医衍怒骂一顿，命其再往洛邑。医衍无奈，正欲整装待发，忽鲁僖公遣使前来，向晋文公贿以重金，替卫成公求情。原来却是宁俞极具才智，知道主公不死，晋侯绝不会善罢干休，遂托鲁僖公出面斡旋，分别向周王及晋文公行以重贿，只求留下卫侯一条老命便罢。周王见钱眼开，首先答应，遂遣王子虎至温，向晋文公为卫侯说情。到此地步，晋文公以为卫侯大难不死，必是天意，也只索罢休，同意释放卫成公，并撤回先蔑及其监守军士。卫成公由此得以出狱，逃奔陈国，并命宁俞潜回卫都，再用重金收买卫大夫周歂、冶廑，并许愿道：“如能助我复位，必赐你二人为卿。”
便说晋文公放过卫成公，见诸侯未散，于是说道：“今诸公皆来朝拜天子，勤劳王室，惟许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国。颍阳便在密迩，倘若置若不闻，是我等怠慢天子莫甚。趁诸公皆在，寡人受命得专征伐，愿与诸公问罪于许，公等以为如何？”诸侯闻此，哪个敢不听从？于是皆都拱手应道：“敬从君命。”于是来日各整军马，以晋侯为主，齐、宋、鲁、蔡、陈、秦、莒、邾八国诸侯皆率车徒，齐向颍阳进发。只有郑文公原是楚王姻党，见晋文公处置曹、卫二侯，心知他日也必轻放郑国不过，于是借故后发，唤来上卿叔詹商议，要再次背晋向楚。叔詹闻而大惊，遂切谏道：“不可！晋幸允与我订盟，主公若再反复，必获罪不赦。”
郑伯不听，遂使人追上诸侯联军，向晋文公报说国中有大疫兴起，需回国祈祷；一面收拾军马，独归新郑。鞍马未曾歇定，便使人通款于楚王道：“晋侯重耳今率诸侯伐许，意在于楚也。寡君不敢得罪上国，故不敢从晋南征，并冒死告闻。”便在此时，许国使者亦至，向楚王告急求援。楚成王反复思忖，谓其众卿道：“我军新败未久，晋国锋势正锐，此时不能与其相争。可俟其厌兵之后，再去求成。”众卿皆以为然，于是便将郑、许使者遣回。
晋文公闻郑使之请，心知必是郑伯再次反复，心中恚怒，但因无法分神，只得暂且作罢。遂率诸侯之兵兼程而进，包围颍阳数匝，内外水泄不通。当夜扎营城外，大会诸侯，约定休兵三日，第四日攻城，一夕盛宴，尽欢而散。当日晚间，晋侯醉卧帐中，觉到身上不爽，因染寒疾。故此辗转难眠，临到四鼓方才睡去，朦胧之中，便入梦境。却梦到一鬼，作诸侯打扮，衣冠楚楚，直入帐卧，来向晋侯求食。晋文公厉声喝之，忽然醒来，病势转危。
次日一早，诸侯闻说文公患疾，于是皆来探视。见其病重，卧不能起，无不忧形于色，只得退返本营，与部将大夫议论。赵衰见诸侯皆退，乃请示晋侯道：“主公既是因梦而得疾，何不召太卜郭偃占问吉凶？”晋侯许之，于是命人去唤。书中暗表，郭偃者，乃北虢国开国君主虢序后裔也。郭姓溯源，当出自任姓，为黄帝后裔。黄帝与其四妃嫫母生有二子，长为苍林、次曰禺阳。禺阳也称禺虢，受封于任，在今河北任邱西北，后移山东济宁东南。任氏部族也是黄帝时代重要氏族，禺虢便是任氏之祖。其后裔有郭哀，在夏朝为大禹御臣，因功封于郭，在今山东聊城西北，由此建立郭国，为侯伯。商朝时，郭国降为子爵，至齐桓公十六年，便为齐国所灭，子孙遂以国为氏。郭偃即是郭国遗族，之后开创中山郭氏。
列位看官！虽然史籍中对于郭偃事迹记述语焉不详，但说话人却知其绝非寻常人物，且曾是晋文公首席大夫，一手主导晋文公时期经济改革，称为“郭偃之法”，相助文公成为春秋第二霸主。郭偃改革传统用人政策，除“亲亲”之外，更加注重“尚贤”；并提出“君食贡”概念，要求国君不再保留土地，而是向全国地主收取税赋，以足其公室所费。这些思想不但快速促进晋国蓬勃发展，更为将来三晋法家思想提供思想泉源。据《韩非子》记载：“管仲毋易齐，郭偃毋更晋，则桓、文不霸矣。”韩非子肯将郭偃与管仲相提并论，可见其在晋文公时身份之重要，决不低于狐偃、赵衰、胥臣等流亡名臣也。郭偃除任上大夫，主持改革之外，因其异能，甚至身兼首席太卜之职。史书所谓“卜偃”，便是由来于此。此前已经五次预言晋国前途，俱都奇验，可说是继周文王以来，又一个周易占卜大师。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却说郭偃正在自己帐中接待远方来客，忽闻主公相召，于是急随来使趋至中军大帐，来见晋侯。大礼参见已毕，靠近床榻看时，见主公脸色苍白，气息不畅，便吃一惊，急问端地。晋文公见郭偃到来，神魂略定，乃命赐座，告之以梦中所见。郭偃听罢，心中已大致明白，说道：“人来求我布施，主公此病无妨。”于是布卦，得“天泽损”，又阴变为阳，之卦变作“乾为天”。乃献爻辞于文公，其词曰：“阴极生阳，蛰虫开张；大赦天下，钟鼓堂堂。”文公问道：“此何谓也？”郭偃对曰：“以此卦辞，合之于主公之梦，则必是有某国失祀之鬼神，前来求赦于主公也。恐主公不允，故闹妖作怪，使君罹疾。”
文公闻是如此，放心大半，又努力回忆道：“寡人于祭祀诸事，有举无废；至于别国宗庙，毫无干涉。且鬼神何罪于我，而于梦中前来求赦耶？”郭偃亦作努力思索状，忽脸现喜色，低声奏道：“以臣愚度，梦中来扰主公者，莫非是曹侯之祖先鬼魂乎？臣闻当初曹叔振铎，乃文王之昭；晋先君唐叔，武王之穆也。昔齐桓公会合诸侯为伯，而封邢、卫异姓之国。今主公亦会合诸侯于践土，而灭曹、卫同姓之国，使其先君失祀。践土之盟后，二国已蒙主公许以恢复，今主公复卫而不复曹，同罪异罚，则曹叔振铎失祀，其见主公于梦中，求复其祀，不亦宜乎？主公若复曹伯，以安振铎之灵，使享钟鼓之乐，又何疾足患？”
只这一席鬼话，直说得文公霍然而起，大汗淋漓，便觉病势顿去其半。即更衣升帐，立遣人持令往召曹伯襄于五鹿，使复归本国为君，所畀于宋侯卫国田土，亦归还之。办完此事，只觉浑身畅快，急索粥食之，再出一身热汗，其病便愈。又称赞郭偃道：“先生大能，可谓能役使鬼神者，深不可测。”于是命赏金百斤，田三百亩。郭偃谢恩而退，回至自己帐中，对已久候之远来之客道：“在下不负所托，曹共公已得复国，子可归矣。”来客大喜，伏地再拜道：“曹叔振铎再得血食，皆赖大夫之赐也！”告辞而出，偷偷离去。
列位看官！你道来客是何人，怎生如此说话？原来此人便乃是曹共公身边近臣，名唤侯獳者也。自践土之盟后，曹共公襄被拘羁五鹿城中，闻说卫侯已经复国，而自己久不见晋侯赦令，心中焦急。今闻晋伯率诸侯伐许，故遣小臣侯獳赍载金帛一车，来见晋侯求赦。侯獳径至颍阳，知道人多眼杂，难以见到晋侯；因打听到郭偃甚得晋侯器重，故潜至其营帐，告之以情。郭偃由此便借鬼神之事为曹侯求解，毫不费力，既得曹侯重贿，又获晋伯重赏。
曹共公伯襄既然得释，便归故国，即统本国兵马趋至颍阳，一则面谢晋侯复国之恩，二来协助围许。文公赞而慰之，因己病大愈，更信郭偃有通神之能。由于心情畅快，由是决定对许国亦网开一面，不令攻城，反遣使入城，改劝许伯归降。许僖公见楚国救兵不至，知道万万不是晋侯对手；且有曹、卫二国先例，就不敢硬挣，乃听从晋使之劝，亲自面缚衔璧，向晋军营中乞降，并允大出国中金帛犒军。文公与诸侯商议一番，念在许伯认错心诚，也便不为己甚，遂率诸侯与许伯共订盟约于城郊。来日天明，便各拔营寨，解围而去。
秦穆公临去之时，私与晋文公相约道：“前番郑国之事，贤侯休得挂怀。异日若有军旅之事，晋兵若出，秦必助之。若秦兵出，亦望晋必助之。彼此同心协力，不得坐视，公谓可乎？”晋文公笑道：“彼此姻亲之国，自当如此！”二君相约已定，各自分路归国。晋文公行至半途，闻探马来报，说郑国遣使复通款于楚；由是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郑。赵衰谏道：“主公连日操劳，致生疾病。今玉体乍平，未可连续驱驰；且士卒长久在外已敝，又诸侯皆散，复召聚之不当。不如且归，休息一年，而后图之。”文公允诺，乃归晋都。列位看官！此乃是秦穆公与晋文公修好之言，却未料亦是诀别之语也。晋文公回国之后便即重又患病，直至病逝，再也不能带兵会合诸侯，奉天子以伐不臣矣。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复说卫国，元咺奉公子瑕为君，修城缮备，政令一新。卫成公既脱罗网，逃至陈国，野心不息，复思归国夺位。宁俞奏道：“臣闻周歂、冶廑恃拥立之功，求为卿不得，心中怀怨，此可结为内援。又有孔父之后孔达，胸有经纶，与臣交厚，且与周、冶二人相识。若使孔达以上卿之位为饵，使二人谋杀元咺，则大事成矣。”卫侯大喜，便命依计而行之。宁俞乃使心腹人潜回卫都，以卫侯手书付予孔达，使其私结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行事。又在城中扬言于国人道：“卫侯虽蒙宽释，无颜回国，将往楚国避难矣。”元咺闻而信之。
孔达受宁俞之托，便来拜访周歂、冶廑二人，以卫成公手书付之。二人见说事成之后，必任命己为上卿，便即大喜，相与谋道：“此事易为也。子瑕年幼无知，所依仗者惟元咺一人而已。元咺恐主公获释返国，每夜必亲自巡城，而随身卫士不过十人而已。我等可各率家甲百人，设伏于城闉隐处，突起刺而杀之；继而入宫并杀子瑕，扫清宫室，以迎卫侯，则大事定矣。”孔达赞道：“果然妙计，神鬼难测。若能刺杀元咺及子瑕，则复国大功，无出二位上卿者也。”于是叮嘱再三，告辞而去，两家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
当日黄昏，元咺照例巡城，但因闻卫侯已逃奔楚国，故此不如往日谨慎小心。巡至东门，忽见周歂、冶廑二人一齐迎面而至，便如自地下钻出的一般。元咺惊问道：“二位不在府中安坐，为何夤夜到此？”周歂答道：“传言故君已入卫境，宁武子派人混入城来，我等甚不放心，故此前来助大人巡城。”一边说着，脚下不停，已抢入丈许以内。元咺心知有异，急待声唤从人，冶廑已箭步上前，拿住元咺双手。元咺急待挣扎，周歂已拔刀在手，劈头砍来，去了半个天灵盖，倒在血泊之中，顿时断气。周歂、冶廑遂率家丁杀入内宫，沿途大呼道：“卫侯引齐、鲁之兵，见集城外矣！”国人闻听，家家闭户，处处关门。
周歂、冶廑杀入宫中，公子仪闻声出问：“何事喧哗？”言犹未了，被周歂一刀砍倒，复一刀毙命。公子适正好自房中隔窗看见，且悲且怒，急寻地方藏匿，至于后园，失足落井，亦被淹死。时有宫中御者宁申，乃宁俞族侄，颇怀忠胆义胆，见周、冶二贼为乱，乃将中废公子瑕一把抱入怀中，潜出宫苑，驾车趁乱出城，逃奔他国而去。乱到天明，周歂、冶廑遍寻宫廷，归终未能找到子瑕，只在后园井中捞出公子适尸首。便知子瑕定是逃出城去，于是也不再去追究，乃命击鼓撞钟，召集百官，将卫侯手书榜示于朝堂，说明欲迎接卫成公还国复位之事。国中众卿大夫见事已至此，只得随声附和，并无别说。早有宁俞所派心腹出城，飞驰往报主人，诉说卫都之变。宁俞乃奉卫侯自陈国复归，周、冶二人率百官迎入城中，升殿复位。史家论此，虽曰宁俞有大功于成公，但又残杀子仪、子适二公子，实为不仁。
卫成公复位之后，择日祭享太庙，然后大封功臣。不负前约，果封周歂、冶廑并受卿职。又以宁俞屡有护驾及倡复之功，欲用为上卿；宁俞固辞不肯，再三逊让；乃以孔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然而其后未几，周歂、冶廑二人先后暴毙，死状甚是奇特，医卜皆不能明其原因。于是国人皆谓，此必是元咺死得冤屈，化作厉鬼报复，将二贼索了命去。可叹！周、冶二人止为贪图卿位，干此不义之事，未享一日荣华，直落得此般结果，徒取千年唾骂。待二人葬礼已罢，卫侯升殿理事，深忧晋侯再来征伐问罪。孔达献策道：“不如主动上表认罪，并将元咺及二公子之死，悉都推在周歂、冶廑身上。”卫侯从之，便令孔达撰写降书顺表，遣使往谢晋侯。晋文公此时因卧病在床，置之不问，卫侯遂同此躲过一劫。
公元前628年，乃是周襄王二十四年、鲁僖公三十二年、秦穆公三十二年、陈共公四年、蔡庄侯十八年、郑文公四十五年、宋成公九年、楚成王四十四年、齐昭公五年、晋文公八年、燕襄公三十年、卫成公七年、曹共公二十五年、杞桓公九年。说话的！因何将此各国纪年说得恁般清楚，如此啰嗦？因丧其名人众也。是年夏四月己丑，郑伯文公姬捷卒，在位四十五年。公子兰继位为君，是为郑穆公。同年夏，晋国勋将魏犨饮醉，坠车折臂，又引动当年内伤复发，呕血斗余而死。文公大为悲悯，命录其子魏颗嗣爵。说也奇怪，其后未几，狐毛、狐偃亦相继而卒。晋文公恸哭道：“寡人得脱患难，以有今日，当初多赖赵衰、二狐、胥臣、介子推等九人之力，今皆弃我而去，朝堂一空。是寡人命亦将终乎？哀哉！”
胥臣进言道：“人生在世，谁不有死？主公切请止哀，免伤贵体。若曰二狐死后朝堂乏人，臣举一人，可佐主公永保霸业！”文公闻言果然止哭，问道：“未知卿所举者，系何人也？”胥臣奏道：“此人非别，乃郤芮之子郤缺也。自其父死后，舍于冀野，与妻秉耒而耨，相敬如宾。臣闻以尧、舜为父，而有丹朱、商均之不肖；以鲧为父，而有禹之圣。可见贤与不肖之间，父子不相及也。此人若用于晋，绝不弱于子犯之能。”
晋文公闻言颇喜，便命胥臣以簪缨袍服，往召郤缺。郤缺再拜请辞，胥臣再三传命劝驾，郤缺乃簪佩入朝，来见晋侯。文公见郤缺身长九尺，隆准丰颐，说话时声如洪钟，不由大喜，乃迁胥臣为下军元帅，使郤缺为佐。复改二行为新上、新下二军，以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臣之子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晋国旧有三军三行，今又改二行为二军，便共是五军，仅仅亚于周天子之制。楚成王闻之而惧，乃使大夫斗章为使，请平于晋。文公念其相待旧德，又城濮之战始发于子玉，其人已死；便许之通好，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
亦是在此年，冬季，晋文公自感疾笃，不能复起。遂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内，赐受顾命，使辅佐世子驩为君，勿替乃父伯业。又恐自己死后诸子生乱，预遣公子雍出仕于秦，公子乐出仕于陈。雍乃杜祁所生，乐乃辰嬴所生也。又使幼子黑臀出仕于周，以亲王室。文公托孤已罢，阖然薨逝，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世子驩主丧即位，是为晋襄公。先接受众臣拜贺，然后奉文公之柩殡于曲沃。方出绛城，忽闻柩中响作大声，状如牛鸣；又其柩重如泰山，车不能动。襄公与群臣无不大骇，乃请郭偃卜之，献其爻辞道：“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襄公便问何意。郭偃奏道：“数日之内，必有兵信自西方而来。我军若出而击之，可获大捷，俘敌三帅。此先君有灵，以警告主公也。”襄公闻罢，率群臣下拜称谢，柩中响声顿止，亦觉不重，遂如常而行。
下葬文公已毕，君臣回归都城，聚于朝堂，议论柩中之警，卦象爻辞。先轸曰：“有鼠西来者，秦人也；越我垣墙者，侵入晋之国土也；我有巨梃者，是以五军御之也；一击三伤者，虽擒而不杀，然则必获大胜也。”郭偃深以为然，群臣交口称赞。秦襄公闻此，遂使人密往秦国，探其君臣异动，按下不提。却说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国北门，将及一年。因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立为世子；今郑文公去世，又继郑君之位，乃忿然不平道：“我等为郑伯拒敌晋兵，未料郑国终归晋国所属，实无可恨！”遂遣使密报本国。
秦穆公接报，更是不忿，只是碍著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回复杞子等暂且宁耐，欲待撤回郑国驻兵，尚犹豫未决。及公子兰继立君位，接受群臣朝贺，复遣使遍告周王及诸侯，对城外秦军却视若无睹，并不请三位主帅进城观礼。杞子由此大怒，遂与逢孙、杨孙商议道：“我等屯戍在郑，孤悬国外，终无了期。不若趁郑侯大丧，子兰立足未稳，劝吾主潜师袭郑，就而灭之，我等皆可厚获，并建不世之功。”正商议之间，晋国仆告至郑，说晋文公薨逝，郑穆公遂使国人俱为晋侯穿孝，遣使吊丧。秦国三帅闻知，皆举手加额，相聚称庆道：“我等正忧若使主公发兵袭郑，恐为晋侯所阻。今晋国大丧，是天助秦国得成霸业也！”
三人议罢，遂复遣使归秦，密奏秦穆公道：“我等今屯郑人北门，若主公遣兵来助，一战而郑国可得也。能救郑者，唯有晋国；今晋逢大丧，必不能相救，郑君新嗣，守备未修，机不可失。”秦穆公接此密报，深以为然，但犹不放心，遂与蹇叔及百里奚商议。二臣闻此大惊，同声进谏。百里奚道：“秦去郑国千里之遥，击之何为？又非能得其地，只为利其俘获，且不敷军资所费耳。况岂有千里袭国，能掩人耳目，使彼国毫无防备者？若郑国早为之备，则我军非但劳而无功，且中途必生他变。夫以兵戍人，还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功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必胜之道何在？”
穆公闻言不悦道：“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只因晋侯败楚，遂以伯业让之。今晋侯即逝，郑必复依蛮楚。不乘此时灭郑，待其投楚，则必为日后大患，悔之何及！”蹇叔见穆公固执伐郑，便知谏之不入，遂婉转请道：“今晋、郑二国皆逢国丧，主公何不使人以行吊为名，至二国观其虚实？若郑必可攻，晋必不救，然后出兵未迟。毋为杞子求功心切，虚言所惑也！”穆公苦笑道：“蹇叔老矣，不善算计。此两国一个数百里之远，一个是千里之遥。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近一载。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岂有迁延经年，而筹谋袭人之国者？”乃发来使还报杞子，以二月上旬为期，师至新郑北门，里应外合。
于是辞退百里奚与蹇叔，立即选将调兵，命百里奚之子孟明视为将，蹇叔二子西乞术、白乙丙副之。挑选精兵三千，车三百乘，既不誓师，也不祭旗，潜出东门之外，趁夜出于关中，渡河向中原进发。蹇叔与百里奚送子出城，望三军而号哭道：“哀哉，痛哉！我今年逾古稀，忍见儿出此城，而不能见儿入也！”三子再拜，亦各流泪。蹇叔乃密授白乙丙一副锦囊，内中藏简，封识甚固，乃低声嘱道：“此去必败。若遇凶危，汝可依我简中之言，或可得脱性命。”白乙丙拜而受之，乃与孟明视、西乞术引师而去。二人回归城内，便遇穆公遣侍者截住，代国君斥责道：“你二人皆为国之重臣，寡人师尊，何为临出征时哭吊吾师，沮吾军心耶？”蹇叔、百里奚闻责而拜，对侍者辩道：“臣安敢哭师？哭送吾子耳。”
侍者以此言回报，穆公念其二人功高年迈，只得作罢。其后未几，蹇叔谢病不朝，复求还宋国故里銍村。百里奚造府问病，蹇叔嘱道：“秦兵此去必败，贤弟可密备舟楫于河下，接应诸子西还。切记，切记！”百里奚知道蹇叔明断如神，也不多问，只连连应诺：“贤兄之言，弟敢不听？即当奉行。”穆公闻说蹇叔决意归田，遂不坚留，赠黄金二十斤，彩缎百束，命群臣俱送出郊关而返。百里奚随百官回来，忍不住老泪不止，遂请公孙枝至府，告以蹇叔之言，命备舟楫河下以待，如此恁般。说毕又密嘱道：“我不托他人，独托子桑，是知以将军忠勇，能分国家之忧也。将军不可泄漏，当密图之。”公孙枝领诺，自去安排。
便说孟明视等秦军三帅，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师，至明年春正月，已至成周，从洛邑北门而过。成周国人有在郊外牧马或郊游者，见北门外忽过大军，俱都惊讶，不敢靠前，但驻足而观，指指点点。孟明视见之，忽醒悟道：“尔三军听令！此乃天子王城所在，我等虽不敢以戎事谒见，焉敢不敬？众皆免胄下车，徒步而过！”众皆应诺，依令而行。但孟明视未曾言明徒步里程，有前哨牙将褒蛮子才过都门，即跳越登车，命御者超过前车疾行，车不停轨。正是：既对天子大不敬，此战胜负实已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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