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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观鸟与抓鸟

    西郊边有块柴树林,沿着柴树林向上,是一条铺满细小石子的山路。

    白日间,周围村落的樵夫们爬山路,在此处砍柴,然后再运至城中买卖。

    徐府惯用烧灶的就是此地木柴,虽不是什么打造家具的好柴,但耐得住火烧,能比寻常木柴多燃半刻。

    穿过柴树林便能瞧见裂崖沟。

    裂崖沟并非沟渠,而是一座半秃的平坦山坡,据淮水城民众闲言,似乎数十年前有强者在此领悟武道真意,出剑平砍所致,剑意留存至今,仍使这半片山坡寸草不生,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幸踮脚,遥目远眺,发现坡顶正伫立一人,快步跑至其跟前纳头就拜,口中大呼一声,“给师傅您老人家请安!”

    李泗眼睛微眯,轻捻八字胡,道了声,“徒儿免礼。”

    若不是半夜无人,小雨细腻,显得静谧与压抑,这幅作派怎么也算得上是活生生的师慈徒孝。

    “咳……”

    李泗清了清嗓子,看见面前的小孩儿衣衫半湿,颇有训斥之意,“迟到小半个时辰,作何解释?”

    徐幸起身,拍落膝盖处的尘土,平静地回答道:“在王记药铺门口碰见了老鼠,扑上来咬我。”

    “老鼠?几只?”

    “一只。”

    “……区区一只老鼠,任谁也能打发,你这是在狡辩!”

    “呵,说的轻巧。”徐幸斜着眼睛瞅向李泗,“那只老鼠是一个名叫吕仙的女人放出来的……您认识吗?”

    “啧……”

    李泗嘴角顿时轻微一抽搐,眼珠一转溜,赶紧扯开话题,“徒儿呀,咱们不必为些许小事计较,习武之人最忌讳心有杂念,还是先让为师帮你来熟悉暗器基础,你说好不好?”

    徐幸瞧他心窝子浅,不打自招,还一副逃避责任的神态,心里边愈发窝火,昨夜还提醒他不要告诉旁人,结果这货就是个大嘴巴,全向上司吐了,他倒是无所谓,平白让自己倒霉!

    可是有所相求,徐幸只能叹息一声,算了算了,不如学些本事来得实在。

    李泗见这小子不与追究,松了口气,端正仪态,开始长篇大论,“暗器虽被那些自以为正统的武学贬为武道末枝,但其作用却不可忽视。”

    “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难得专一,可是暗器不同,种类繁多。比如金钱镖、掷箭、飞叉、飞铙、飞刺、飞剑、飞刀、飞蝗石、如意珠、梅花针、铁蒺藜等等。别人教暗器只会从中择其二三,不通变化,而我教你的则是技法,暗器的高深法门。”

    “你知道驱使暗器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吗?”

    “涂毒!”徐幸不假思索道。

    这是他前世看过不少武侠片,从中总结出的两个字。大约一些正派人士身中暗器之后,会惊呼“啊——有毒!”,随后悲愤大骂“魔教妖人手段卑鄙”什么的。

    “下乘!”

    李泗伸手一拍,小孩儿的后脑勺顿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徐幸吃痛,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想了半天怕又挨巴掌,只好委屈巴巴地问道:“那是什么手段?”

    “出其不意。”

    “攻其不备。”徐幸学了个乖,顺嘴接了一句。

    李泗眼睛一亮,搓了搓老茧密布的双手赞道:“有悟性!”

    “不就是搞偷袭?说得如此高大上……”徐幸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李泗稍稍点头,旋即又皱眉,疑惑问道:“这‘高大上’是个什么意思?”

    “高端、大气、上档次!”

    李泗抿了抿嘴,不太懂,也不知道自己徒弟从哪个乡野旮沓学来的歪词俚语,话不着调的,他记得以前徐府老侯爷对子嗣的教育可是相当严苛啊,难不成隔代亲、不忍心?

    其实他猜得很准。

    徐印雄行伍出身,攒军功封的爵,早年由于杀敌过多,沾染了一身肃杀煞气,让人望而生畏无人敢嫁,一直光棍到了三十六岁。

    后来先帝实在看不下去,下旨赐婚,把前任礼部尚书的二女儿许给了他。

    婚后被妻子生拉硬拽逼着写字读书,这才以文气养正气,彻底扭转了邪风。同样,三个儿子在他的熏陶下被教育得文武兼备,才徳出众。

    唯独对徐幸这个孙子,舍不得熬炼也舍不得打骂,平日里只简单教些识文断字、诗书礼仪也就罢了,护院家丁更是赐了一堆,出入跟随行止保卫,生怕宝贝孙子受苦受累。

    不过徐幸却不以为然,经常一人偷偷跑出去,几年间就将淮水城里外逛了个大遍,今夜子时逃出来不过平常小事。

    “嗯,偷袭还算贴切,正面敌不过却非要硬上,就是莽夫行为,傻瓜举动。”

    “同志啊老师!”

    徐幸向前一扑,一把抱住李泗的大腿,举头仰望,满脸崇拜。

    “虽说亦师亦友,可别乱了分寸。”

    “人家还是个小孩子嘛。”

    “……”

    李泗扶额,心想这孩子的性子怕是扭转不过来了,看来得在其他的地方多下点狠功夫,于是伸手指了指坡下的柴树林,说道:“林子里有不少的鸟儿,待会我将它们惊出,你细数有多少只,测测眼力。”

    话音刚落,一枚石子径直从他手中激射而出,穿过细细的雨幕,像一道流光般钻进了柴树林中。

    徐幸都还没看清他手头上的动作,林子里就“哗哗哗”地乱飞出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鸟儿。

    “几只?”

    “四十三只。”

    “咦?你看得清?”

    李泗很是惊讶,却未发现小孩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以前城里来了个戏班子,其中有位名角儿跟你一样就是用此法练眼力的,他的戏炉火纯青,传神极了!”

    李泗皱了皱眉,听着小孩老气横秋的点评像是在嘲笑他,不禁有些生气,又问道:“灰雀几只?”

    “这我哪知道?老师你耍赖!”

    啪——

    又一个巴掌上头,徐幸恨恨默言。

    李泗瞧他不说话,心里偷笑,自己堂堂暗部辖司还治不了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紧接着又是一石子打出,再次惊起数十只鸟儿。

    “鹞子几只?”

    “五只?六只?”

    “错,七只。”

    啪——

    ……

    三个月后,裂崖沟上。

    这段日子里,徐幸的后脑勺不知挨了李泗多少次巴掌,鼓起了碗大的包,可他还不敢还手。因为就算是偷袭,连李泗的衣角也碰不到,何必自讨没趣。

    所以只能将一门心思放在仔细观察鸟儿上面,终于在一个月前看清并且准确描述出了鸟儿的种类数目。

    没成想,这个老坏蛋从嘴里淡淡吐出“鸟看够了,该抓了”七个字之后,又坏笑着递过来一双二十斤重、不知是何种材料打造的手套,让他戴上再去抓之前数过的、数量相等的鸟儿,差点没把徐幸累了个半死。

    他在树干间攀爬蹬跃,无数次的跌倒与站起。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还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虽说一双细嫩小手因此脱掉了好几层皮,但按照老师的要求提前购买了一批药材调制泡手,所以并没有留下茧子。

    在此期间,李泗时常眼含羡慕地盯着徐幸的双手,说他出生富贵、养得精细,不像自己当年练习抓鸟没得药材泡手,导致手心手背满是疤痕与茧子,别人瞧一眼就道是个好勇斗狠的粗人。

    照着小少爷的吩咐,府内偏院的家丁们经常在药店铺子进进出出,运送药材,这些情况徐印雄全看在眼里,却没详问什么。

    既然老爷子不发话,应该就是默许了。

    其实徐幸并不打算瞒着老爷子,单凭老侯爷的手段,李泗的存在估计早就被察觉了,说不定二人暗中还会过面串过气,把自己给卖了。

    “通过这些天的训练,我探查到你丹田经络中的真气似有似无,飘忽不定,因何缘故?”李泗面露费解,开口询问道。

    “哦,老爷子说是七年前有位姑娘将我送入徐府之后留下了一颗玉珠。我把它放在床头,夜间有助睡眠,不知不觉中还有暖流钻入体内……”徐幸如实回道。

    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的相处,但是他能体会得到便宜老师是真心待自己好,如此说来也算透个实底。

    李泗摩挲着下巴,并未在意徐幸是被送入徐府的,而是对珠子与姑娘有些好奇,问道:“玉珠能生暖流?是聚机丸还是碧晶珠?对了,那位姑娘生得什么模样?”

    “据老爷子描述,额头上有一块疤,身穿黑色男服,衣服肩腰处还绣着一条赤红色的小蛇。”

    “嘶——”

    李泗瞪大眼睛,胡子微颤,深吸一口气道:“后来可还曾见过这位黑衣少女?”

    “没有,从那以后她就消失不见了,再未出现。”徐幸斩金截铁道。

    他见李泗一语道出珠子的主人是个少女,而且神色有点不对劲,猜测黑衣少女一定来历不凡,于是轻声询问,“老师,听你的口气好像认识?她叫什么名字?”

    “阿术……”

    李泗压低声音吐出了两个字,似乎这两个字有千钧之重。

    他转念又一想,徐老爷子知晓此事却没将黑衣少女的来历告知徐幸,今天自己没忍住说了,会不会显得唐突,不小心破坏了老侯爷的打算?

    还好,徐幸瞅了瞅自己老师阴晴不定的脸色,也没再继续深究下去,话题便到此为止了。

    李泗也不再询问他,思索片刻,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印有“掷星诀”三字的泛黄书册,递给了徐幸。

    然后细细叮嘱道:“眼力与腕力你已经入门,以后勤加练习就好。这本真气口诀汇聚我的武学核心,我在其中添加了详细注释,你记下之后,前三年时间,务必每日运转,不可懈怠。”

    “秘籍……”

    徐幸接过书册翻了翻,有些眼晕,合上之后问道:“密密麻麻的字看着不舒服,有没有带图的,速成的?”

    “没有!”

    “那好吧,多长时间练至大成总能告诉我吧?”

    “正常人七至十年,你……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

    “因为你不算个人……”李泗欲言又止,目光颇为怪异。

    “你是在骂我?”徐幸有些生气,“到底有没有捷径?”

    李泗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叹一声道:“得看天意……”

    扯什么天意?

    天意是什么东西,那是无根而生的自我暗示,无由而起的自我欺骗。

    徐幸本质上仍是个妥妥的唯物主义者,哪会相信这类话,只认为老坏蛋是在敷衍他,又想着气气他。

    “这算‘托孤’吧?老师你要走了?”

    “咒我呢?”

    李泗瞪了他一眼,这叫什么话?

    可是转瞬之间心中一软,沉重地叹了口气,目含惋惜地望着眼前的小孩儿,像是在看一件破碎的古董,面色极为复杂。

    “好好活着……”

    言毕,一阵清凉的晚风抚过,夹杂着几粒雨珠,迷住了小孩的眼睛。

    待到徐幸轻揉之后,微微睁开,却发现孤寂的裂崖沟只剩下戚艾的鸟鸣……

    与指间的泪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