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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泗的须,吕仙的伞

    烛火已熄灭,徐府小少爷的卧室略显昏暗。

    四月天的夜里不冷,中年人的眼角却在轻轻抽动,显然是被他与护卫的一番对话给惊着了。

    他心想被自己掐着的娃娃到底是何方妖孽,浑然不似一个七岁的小毛孩,不仅床头藏剑,就连被挟持之下的脸色,也平常得如同喝水吃饭。

    早慧?也只能作这般解释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瞅了半会儿,中年人轻挑眉梢,目光微闪,主动松开了扼在徐幸咽喉处的糙手。

    “我叫李泗。受你三叔所托,不远千里前来淮水城,负责教你本事,从今天起就是你的老师。”

    坦荡地说出明来意之后,中年人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件,随手扔在床头。

    “你三叔的推荐信。”

    接着又转身坐到背后桌边的凳子上,端起桌上的茶盏,长鲸吸水般灌一大口,砸了咂嘴,轻呸一声道:“满天星啊这是?沫子太多又是陈茶,真寒酸!”

    徐幸一直听他啰嗦,没有夹话,只轻轻地揉了揉脖颈,未感酸痛,便逐渐放松紧绷的身体盘腿坐在床单上,瞥了一眼信件的封面。

    三叔是徐府三少爷,打小生性不羁,长大常年离乡,说是周游列国饮马江湖去了,偶尔寄信回府,老爷子书房里关于他的信件徐幸也瞧过,笔迹还是熟悉的风格,眼前的这封应该不像是造假。

    在他思索之际,中年人已经倒好了一壶新茶,回头看见信件还没被拆封,有些不理解小孩为什么不看,于是指了指示意了一下。

    徐幸却没去碰,只是定了定神,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位坐姿不雅的中年人。

    他身穿一件灰旧长袍,袍子上还有三三两两的破洞,像是没钱去缝补一样。细长的小眼时不时闪烁青光,八字胡须如同鲶鱼一样,看上去异常猥琐,根本没有半点高手或者名师的风范。

    “你为什么不戴面罩?”

    李泗愣了愣,认为小孩这一问很废话,纳闷道:“我又不是刺客。”

    “你真是三叔推荐来的老师?我可是连他的面未曾见过。”

    李泗喃喃道:“孩子,你的疑心病很重啊……”

    “你装的也很像回事儿嘛。”

    “我……”

    “……”

    “……”

    几番试探下来,徐幸听他对答如流,心中也大概信了九成半,眼前这个中年人或许真是从未谋面的三叔请来的。

    他心中一动,又打起了注意。

    徐幸转眼再望向中年人,面上瞬间挂起甜甜的笑意,言语之中还暗藏一丝迫不及待,“教我什么本事?绝世武功?”

    这一问也大有来由。

    武侠小说里都是这么讲的:大侠潜入府邸,深夜传功灌顶,主角一跃成龙,江湖横扫无敌。

    多半是好事!

    到底小孩子心性,施舍点小恩小惠就按耐不住了,看来方才都是故作姿态罢了。李泗心下微喜,然而脸上却不动声色,“差不离,暗器!”

    徐幸闻言,霎时变脸,“嗤,下三滥手段,上不了台面。”

    “放……屁!”

    李泗大怒,正欲拍桌而起,可本该脱口而出的三个脏字硬是没吐出来,哽在喉咙好一会儿才给生生吞咽回去。

    他转念一想,若再次惊动护院前来查探,发现了他的存在,就不好收场了,所以只好端起茶杯,又狠灌一口,压了压心头火气,勉强平静地讲解道:“武学一途长且广,分支众多,错综复杂,能有效制敌便是好本事。要论暗器,当今世上也仅有四人称得上宗师。”

    “哪四个人?”徐幸好奇道。

    “北凉莫府家主、西楚大小二张,以及……大越暗部辖司李某人是也。”

    李泗脸上略显得意,不妨透露些声名给这个便宜徒弟瞧瞧,先震住他再立下形象,日有才好办事。

    “李某人?看来你在四大宗师中是垫底的吧?”

    “小儿浅薄,老夫起码排得上第二。”李泗瞪着眼睛,龇开鲶鱼般的厚嘴,上唇的八字胡须一颤一颤,甚是滑稽。

    徐幸见他这般作态,顿时觉得好笑,又想故意使坏,气一气自己这个便宜老师,只见他摇头晃脑,悠哉悠哉地说道:“古往今来,这第二可是连第一的屁灰也吃不上。我呀,还是找第一学去吧……”

    这一回李泗没有生气,不过是挑了挑眉毛,不一会儿就摆正了脸色。

    他先是摇了摇头,接着用手指轻敲桌面,淡淡地回道:“且不说北凉与我们大越远隔着一处上唐国,那位莫府的家主也是常年闭关不问世事。你是他什么人?你的脸比别人大?”

    徐幸摸了摸自己还没有长开的的脸颊,摇了摇头。

    李泗又叹息一声,然后温柔地看着小孩的眼睛,问道:“难道你不想早日学好本事,探得你父母的行踪?”

    生而为人都渴望被爱,谁又愿意孤零零的呢?李泗打的是感情牌,毕竟双方都在互相试探。

    不过如今收个徒弟也要求人答应,一代宗师的脸面儿全在小娃娃身上丢尽了。

    徐幸垂头不再说话,长长的刘海儿掩盖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其实他来到这世上七年,连那两位一面都没见着,还真的没有过什么想念。

    不知晓过去究竟发生何事,刚出生又被仇家追杀,他现在只担心依然身处于险境,保不齐哪天丢了卿卿性命。

    两世为人,一番心路历程不好叙述给旁人,只能自己默默藏在心里。

    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徐幸心心念念的福报一直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位相貌丑陋,一看就不靠谱的便宜老师。

    但凡遇事,好坏参半,这几年来爷爷徐印雄倒是对他看得极重。

    记得徐幸刚来府上那几个月,老人家经常在夜里抱着还是婴儿的他暗自哀伤,所以就算是为老爷子,他也要学会过人的本事,起码不能拖后腿。

    李泗从孩子身上的“观摩”到了坚定之色,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起身抄起地板上的匕首,故作潇洒地撇在床头。

    转身只留下了一句话:“每月单日子时,西郊柴树林边的裂崖沟相见,不得告诉旁人。”

    便推门离去。

    徐幸等他走后顿时泄气,一伸双腿仰倒在床上,脑海中梳理今晚的遭遇,随即不屑地撇了撇嘴,“李泗?这个名字起得真随便……”

    咯吱——

    房顶上响起了瓦片碎裂的声音,轻功不俗的李辖司正咬牙切齿地蹲在屋脊上。

    他娘的!差点踩空!

    ……

    四月份的淮水,江风十分温柔,春天的气息占满了整座城池,漫山开着一种不知名的紫花,家家户户都用这种花的花瓣泡茶喝,一边喝着,一边在家门外与街坊闲聊,所以走在迎着港口的街上,总能闻到那种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腻,只是一昧清纯,让人心情十分宁静美好。

    而到了晚间,则是春雨常来之时,随着微风潜入夜色,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土地,让整座淮水城的黑色屋檐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水泽。

    傍晚陪老爷子吃了顿晚饭后,徐幸照常回到偏院,聚拢在一帮仆人们,就要开始讲故事。

    这次讲的与平时不同,不谈情情爱爱,而是挑选了“画皮”这么个聊斋故事。

    之所以选这个,是因为他喜欢那些俏丽丫鬟面带惊吓之后的楚楚可怜的神态,跟鹌鹑似的一个劲朝自己身边贴拢。

    少女们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就像是清新的绿茶一样怡人,她们的体香总会让人回味无穷,欲罢不能。

    不比泥巴做的男人,是臭臭的。

    七岁而已,尚不通人事,丫鬟们只当他是个孩子,偶然肌肤上的软腻接触也当成一种亲近的行为,理所当然地任其施威。

    但是总有一道严厉的目光在暗处观察徐幸,让他不敢太过放肆。

    夜深后雨还在下,徐幸悄悄溜出了府门,撑起一把城东张家铺子做的油纸伞,独自一人向着西郊走去。

    此时的街道上并没有其他行人,雨水淅淅沥沥地拍打在伞面,交杂着黑夜之中的秽暗情绪。

    突然!

    一道细影从他经过的药铺门缝中扑出,一蹦数尺,跃向了他的门面。

    徐幸还在回味软腻温香,没有谨慎四周自然毫无防备,只能匆忙仰头,蹬着小碎步子连连后撤。

    危急关头,他的胸腹之间莫名激荡起一股暖流,同时大力挥动手中的油纸伞,抽在了那道细影上。

    细影横飞数尺,如同稀烂的泥丸重重地砸在了药铺门廊的木柱上。

    由于地面湿滑,徐幸不小心摔了个屁墩儿,手中被撕开一个大口子的油纸伞也脱飞了出去。

    雨水顺着少年柔软的发丝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一身衣服已然浸湿大半。

    可他毫不在意,只是目不转睛地盯向数尺外的药铺柱子。

    地上有一只灰毛老鼠,便是那道扑来的细影。

    此刻的老鼠一动不动,显然撞柱而死。

    它微微张开着尖吻,露出了其中细小的锯齿,依然瘆人入骨,令人头皮发麻。

    老鼠黑亮的眼珠瞧不出活物的精光,反倒透发一股幽冷的气息。

    噼啪——

    如同木柴在炉灶之中燃烧的脆响,从老鼠的腹中传出。

    它的尖吻处猛然窜出一股火苗,紧接着全身瞬间被一团火焰包裹,灰色的皮毛在高温下逐渐变黑扭曲,层层热浪将四周小雨蒸发为蓬蓬雾气。

    不消半会儿,灰毛老鼠便化作了一小堆黑炭。

    小雨渐渐歇止,淡淡的迷雾也散却了不少。

    徐幸瞪直双目望着眼前不符合科学常识的现象发生,着实让他惊惧。

    “嘻嘻……”

    药铺房顶上传来了一声幸灾乐祸的笑吟,一位姿容并不算出众的青衣少妇左手掩嘴,右手撑伞鹤立屋脊之上。

    看来这只怪异的老鼠就是她放的!

    见对方并未对自己显露杀意,徐幸从湿冷的青石路面上一骨碌爬起,一指青衣少妇,大声呵斥:“呔!梁上哪儿来的婆娘,竟敢戏弄你家小爷?”

    “婆娘?”

    青衣少妇面色刹那间冰冷,“看来你不惧老鼠,是要我亲自动手?”

    “哎哎!少吓唬我,家师乃是大越暗部李辖司,你可千万不要自误。”徐幸高声大嚷,一把抹去额间的雨水,赶紧地扯起虎皮,只盼望老师的威名能够震慑住青衣妇人。

    “是么?”

    青衣少妇蹙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老四收你为徒,就教会了你出风头、不知收敛?万一我是他的仇家,你这李辖司的徒弟又该如何自处?”

    徐幸一听这话,再细看她的神情,心中微喜,仇人基本不是了,莫非……这青衣少妇是老师的上司?不然这一声“老四”怎能叫得如此亲切?

    他不敢怠慢,当即长揖行礼,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暗部的哪位仙女姐姐驾临?有失远迎。”

    “吕仙。”

    “哦……”徐幸怔了怔,还是按她的要求修改了一下,“不知暗部的哪位女仙姐姐驾临?有失远迎。”

    “耳聋了?我乃是大越暗部的副掌司吕仙!”青衣少妇纵身从屋脊上跃下,疾步至徐幸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不顾他胡乱挣扎,疑惑问道:“你一身真气时隐时现,宛若潜龙,可不像老四教的。哪学的?”

    “真什么气,我是真没练过气!”

    徐幸口呼冤枉,眉头紧锁,一边忍受耳廓的阵痛,一边思索这个妇人半夜出来吓唬他究竟是何目的。

    他苦拉小脸恨恨腹诽,所谓的“暗部”报个名字都光明正大逼格极高,“暗”在何处了?

    至于少妇所说的真气问题……或许和黑衣少女留给自己的玉珠有关。

    吕仙犹豫片刻,见少年不像在说假话,便松开他的耳朵,后退半步,微眯双眸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徐幸被她灼灼目光看得发毛,这位副掌司大人的眼睛似乎有一种魔力,仿佛能洞察他的身躯,看清他的丹田与每一寸脉络。

    所幸青衣少妇只是看了一小会儿,就摇了摇头,端正了身形,说道:“昨夜老四告诉了我关于你的情况,趁你今晚找他,我便在此设伏试试你的应变能力。”

    徐幸心想这不没事找事嘛,暗部之人都没正事干,这般闲散?

    “得副掌司大人指教,不胜荣幸。”他也就心中抱怨几句,嘴上却很客气。

    侧头瞥了一眼地上的那团黑炭,又有些好奇,不禁问道:“这个玩意儿……是什么情况?”

    “奇巧库里的木傀儡,一损即燃的破烂货,也就那些古怪的傀儡师们敝帚自珍。”

    “居然真有傀儡师?!”徐幸脸颊泛红,面露惊喜之色。

    几年间,他翻阅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书籍,也大致了解各地风土人情以及自己所处的大越。

    大越国在南京城建都,疆土辽阔人员广袤,大部分包含长江以南的地域,辖属十三道,分治六十九郡。各郡下的县城更是数量众多,不胜枚举。

    而这傀儡师就是起源于西南湘江道,数千年传承下来的神秘存在。

    四国志异篇曾经有过记载,傀儡师可以使用树木与金属,制作出各种各样动物或者人形的傀儡,端茶递水、清扫打理不过小道尔,甚至能够操纵手下一众傀儡抗衡千军万马,立于不败之地,是连一镇诸侯都要以礼相待的大人物。

    吕仙轻声笑道:“这天底下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多了去,如若你一辈子窝在淮水,怕是看不到的。”

    然后指尖用力弹一下徐幸的脑门,还没等他吃痛扶额,便飘然消失在长街之中。

    漆黑的深夜,只留下一柄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油纸伞,斜躺在湿润滑腻的青石板上。

    春雨连绵,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

    徐幸揉了揉微痛的额头,默默捡起地上油纸伞,抚平衣衫上被雨水打湿的褶皱,缓缓地向着西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