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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战事起(上)

    ……

    “皇恩浩荡,告示于民,上唐小国不敬大越天威,屡屡兵扰吾国疆土,今陛下放旨,命江南道南怀郡诸军前往御敌……”

    吴尘被毒杀的风波停歇了小半月,还没等徐府缓过气,大街小巷里又传开了关于京都的闲言碎语,东南西北四方城墙上的告示栏全贴齐了一溜色的黄纸,满满当当得连一丝缝儿都见不着。

    越国百姓没事干的时候总爱谈论时政与军事,这不旨意前脚刚送达淮水城,后脚就一些个茶客闲人们聚集在一起,互相分享对方小道消息,听见不相投的言论更是要吵闹辩驳几句。

    善水居今天是格外热闹,客位齐全,银子自然不会少赚,钱掌柜的胖脸都笑开了花儿。

    “城里城外现在都在传要与上唐国开战,你们可知道在哪里打?”外堂靠窗户的位子上,一位青年小伙儿神秘地向四周座客疯狂暗示。

    周围的十几个看客们面面相觑,又面带好奇,全都一副不知内里原由的表现,打仗是真事,打哪儿就不得而知了。

    开战一言是由京都皇宫里的陛下亲口说的,交战场地则是由各部大臣们商议着决定的,寻常的平头百姓还真不清楚何时何地。

    “这位小兄弟如此发问,莫非已经提前得知地点?不如言明,让诸位细评何如?”

    看客中的一位老儒生拱手提议。

    旁人纷纷侧目,都认识这位说话的老人,原是中大街儒林巷秋实书院德高望众的陈老先生,怪不得发问中夹带老学究似的书卷气。

    连一介老儒都有心关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腔负善国之言,可见大越的尚武之风是有多么的繁荣昌盛。

    那名小伙见老前辈问话,连连摆手,自称“不敢当不敢当”,左右顾及一圈,便轻声轻语地吐露了出来,言词中颇有慎重的意味,“我在京都的一位朋友捎来消息,说那战场……就定在南阳郡。”

    “南阳?”

    众人一听,恍恍然然。

    嘈声杂语了好长一会儿,才大概统一了结果,一致认为此处战场不符合实际,觉得年轻人在胡编乱造假话。

    那南阳是什么地方?

    不过就是大越河南道西部边境的一处偏僻小郡,交接西楚,人口不多,产粮赋税收的又极少,战略价值也不大,户部兵部都看不上眼的地界儿,实在不值得上唐国惦记。

    还有一点就是,上唐国处于大越北边,要打仗的话有什么方式比得上直接南下便捷,总不可能绕道他国,冒着背后被人捅刀子的风险劳师进军吧?之前西楚可没少怼过上唐,几十年来恩怨纠缠,单单为了争夺一块早年割让出去的耻地,两国军方都不知道赔了多少将军士卒的身家性命。

    将士们前线打得难舍难分,说一句“死仇不共戴天”也不为过,西楚要是肯借道给上唐,第二天就会有军部大佬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宫。

    不为青史留名,但求血渐皇庭。

    陈老先生皱着眉头,不明思议,同周边的老友细细探讨了一番,也认为此举不合兵法,不应地势,实乃下下之策,除非上唐所有的文官和将领全部昏了头,或者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京城里的那些当官的可精明着呢,在南阳郡交战并不是谣传。”

    正此时,茶馆大门里跨进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捏着一葫芦酒,远远地插了一句嘴,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至众人身旁。

    陈老先生发现来人,眯起老眼一瞅,忽然咧嘴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笑道:“呦!洪小子,你有何不同见解?”

    接着又朝一旁挪了挪身子,拍了拍布席,留下一处空位让与那个汉子坐下。

    汉子也不客气,席地便坐,口中谦虚回道:“一点拙论,莫要见笑。”

    有不少老朋友们认出了汉子,互相寒暄片刻,都兴致勃勃地带着渴求告知的目光纷纷看向了他。

    这位汉子不是旁人,正是武安侯府的洪黑水。

    前段日子,老友李字潺一直在处理一批批徐府大小事务以及京都下派过来的行军调令,百忙之中难得空闲。洪泽则在安排了东院士卒之后,因为见不着他的面,嘴里头发干,便来闲人街的善水居小歇半天,顺便偷偷带点酒解解馋。

    恰巧撞见众人讨论当下两国欲要交兵的事件,一时兴起,就要讲上两句。

    “南怀郡与南阳郡隔了大半个河南道,横跨六郡之地,相距遥远,本不该由我们淮水城资兵补员,但是……”

    洪泽微微一笑,欲言又止,“啪”地一声拍开葫芦嘴,畅饮一口之后,反倒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陈老先生暗自摇了摇头。

    他和汉子早年有过一段师徒缘分,熟知汉子的磨驴性子,不推不走的那种,于是举起枯瘦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洪泽,笑骂道:“你这拖沓鬼少买关子,快些说说,徐府里头究竟作何打算?”

    洪泽砸了咂嘴,瞅了瞅窗户外边,又四顾周边,谨慎得实在不行,生怕让不应该听的人听了去,直到在座诸位面露不耐,他才轻言轻语道:“军机要密,不可妄言。”

    “屁话!”

    饶是修身养性多年的陈老先生也着实忍不了了,当众爆了句粗口,吃人的眼神直直瞪着一脸灿笑的方脸汉子,咬着所剩不多的牙,切着三三两两的齿道:“又没让你供出行军部署,只管挑些不轻不重的讲来!”

    老儒生今年八十有四,已然过了杖朝之年,早没了世俗的财色欲望,唯一期盼的便是这座淮水城里能多走出几个经国治世的后生,争一争大越国的文武气运。他劳心费力创办了秋实书院,就是此缘故。

    书院开业的前半年,慕名而来者甚多,也请过以往还算比较有出息的学生洪泽前来授课。

    一者,是为了提升书院名气,顺便拓展一下学生们的骑射课业;二者,侯府曾公开支持书院授业解惑,背地里也资助了不少银钱设施,老人家是读书人,总得有个明面上宣传表示,洪泽身为他的学生,又是侯府总卫长,当仁不让地排在第一位。

    只不过洪泽在教学生的时候虽认真,却总爱在课上口无遮拦,时不时蹦出几句黄段子,有时候甚至言语触犯了忌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儒生经此一茬儿,分外谨慎学生误入歧途,只能好言好语,遣走了汉子。

    怎么今日相见,这个小子反倒转性了,变得讳言忌语了?

    实在费解。

    “咳咳……酒喝多了喉咙难免发涩,先缓缓先缓缓……”洪黑水盘腿坐在布席上,垂拉着眼皮,表示我不着急,我特喜欢吊胃口。

    他当然不急,可是大家伙儿不愿干巴巴地傻等,当即有人高声一喝:

    “看茶!”

    柜台后头的钱掌柜瞄见了不少有名有姓的贵人,哪里敢怠慢,忙不迭地亲自浇了一壶上等黄山毛峰,跑着小碎步子就给递送了过去。看见还有多余的空位,也起了好奇心,顺道听听洪大人的高见。

    洪泽在众人的催促询问下,匆匆忙忙地牛饮一口茶水,待到舌苔鼻肺郁满香味,便豪气地一挥大手,口吐芬芳起来。

    “上唐小国不过尔尔,形如满目虫蛀之米仓,迟早糜烂。内宫官员也寻不出几个能耐人,全是些好大喜功之辈,见利忘义之徒。他们自以为暂时笼络西楚,借道而行,再秘密训练几千个竖盾卫,组成一个劳什子破阵,耍些阴谋诡计,就能在南阳这片崎岖之地抵挡我朝猛骑?”

    “我呸!简直痴人做梦!诸位且看,用不了多久,就在十天之后,我必以先锋之姿态,率三千炬甲兵,捅穿那……”

    “慎言!”

    陈秋实低喝一声,两颊的老皮都皱到了一处,心肝脾肺肾囫囵儿全提到嗓子眼,暗自给方脸汉子捏了把冷汗。

    让你挑些个表面文章说说,谁让你把此等军机要密吐露出来的?在座的要是有不长脑子的人回头说漏了嘴,又或是掺杂了上唐的细作,导致前线吃了败仗,你脖子上这颗“自作聪明”脑袋瓜要是不要?

    洪泽骤然一哆嗦,纳闷道:“陈师,刚才是您问我,我这一半话还没讲完,怎么又不让我继续了?”

    陈秋实蹙着眉头,重重咳嗽了一声,装作没听见汉子的问话,也不作回应,只管气沉沉地白了他一眼,又将头向左边猛然一转,留给汉子满目的华发,便不再搭理了。

    “这……”

    洪泽愕然,手足开始无措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朝着围绕在四周的看客们瞄去,颇为尴尬地笑道:“我……说错了么?”

    周边的人一片安静,几十双眼睛正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他,弄得他误以为自己脸上粘了茶叶渣子,慌乱间摸了几下,也没抹下不存在的茶叶渣子。

    时间渐渐流逝,氛围却不见好转,反而愈发凝重。

    “瞧瞧你满身的酒气,一进门胡乱吼出几句醉语,不嫌丢人?”陈秋实突然回头,向着方脸汉子大声呵斥,“此处乃是茶馆,不是酒肆,还不赶紧回家歇着!”

    洪泽闻言,一头雾水,举起粗糙大手挠了挠后脑勺,仿佛还被蒙在鼓里,看似不知所以然,也没有起身离开座位恢恢溜走,反而陪着笑脸道:“陈师莫怪,我就是一个粗人,醉酒后本是去窑子里寻开心,今天好不容易学一回雅士来茶馆耍耍,不打紧,不打紧……”

    老儒生瞧他一副猥琐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你早已年过不惑,还时常流连青楼。”陈秋实指着方脸汉子的鼻子,“尚未成亲倒也罢了,家里连个侍奉的人也不曾有?”

    洪泽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见他沉默不言,便晓得自己一语中的,陈秋实恨铁不成钢,劈手夺走他手中的酒葫芦,洒了一地酒水,又大声斥道:“我看就是缺人管束,才由得你胡来!”

    猛然间说话语速过快,气塞胸口,捂嘴剧烈咳嗽了几声,叫旁人一阵担忧。众多老友见状,连忙好言相劝,轻抚其后背帮他舒缓郁结之气。

    能将浸淫儒学几十年的老学究气得口喷市井粗言,洪泽这一下可算坐实了“黑水”的名头,以后“黑水”二字怕是要满郡皆知了。

    老儒生即便言辞过激,可心里头却也不太好受,眼前这个浑小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怎能不关心?

    洪泽九岁之时,双亲便早早过世,孤苦无依,靠赖着百家饭活命,后来遇到老儒生,进了他办的私塾打杂,包了吃住,这才好过一些。稍大之后,陈秋实见他不爱书文经义也不好强塞,本着师徒恩情托人给其寻了个货船帮工的差事,跟随行脚商走南闯北见见世面。

    此番他学习了不少为人处世之道,却也沾染了圆滑狡吝之风。

    后来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开了眼,让他混进军营当了大头兵,一路拼杀血伐,也一路成长高升。

    原以为多年来的沙场征伐或多或少能改善些他的脾气秉性,变得稳重可靠,没成想半生了了,徒作枉然。如今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谈吐行事依旧顽劣随性,不让自己这个老师省心。

    洪泽早先已察觉恩师心有不快,如今又瞧他气血不通大喘粗气,脸色惨白毫无血色,霎时就慌了神,连忙俯首,赔礼道歉。

    陈秋实见其态度诚恳,脸色这才微微好看些,朝他摆了摆手,叹息一声道:“快些回去,别在外面耍酒疯!”

    洪泽不敢再次违拗恩师的发话,匆忙道了声安好,然后拱手告辞,起身就要快步离去,他性子虽直爽,心里算盘却也打得噼啪响,甭管是非曲直,总不能害坏老人家的身子,若非如此,那可真是泼天的脏水从上而降下,从头淋至脚,任他如何清洗都洗不干净啦。

    “酒葫芦忘拿了!”

    身后传来老儒生中气十足的提醒声。

    钱胖子倒是见机行事,灵活爬起,弯着油腻的肥腰费劲地捡起地上的酒葫芦,双手极为恭敬地递给洪泽。

    洪泽接过手朝他咧嘴笑了笑,一副坚实的好牙口显得有些狰狞。

    看客之中有不少的明白人,都默默把这一幕闹剧收入眼底,记在心中,至于事后是散播还是埋藏,可要各凭本事或者本性了。

    ……

    ……

    徐府偏院内堂中,一老一少正对着桌子吃饭,菜品不多,只有一钵红烧兔肉搭配两碟清炒花菜和炝黄芽。

    两人倒吃得蛮香,筷著一来一回地夹取菜肴递送口内,没有空余闲暇,所以也没有交流说话。

    “啪嗒——”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老少二人在筷子同时伸向最后一块兔肉时,筷尖竟交接触碰到了一起。

    两人均抬头互望,对视良久。

    徐幸率先回过神来,急忙缩回筷子,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您老先吃。”

    徐印雄瞥了一眼自己孙子碗里快见底的米饭,再淡淡地瞄了他一眼,并没有照做,反而轻轻夹起兔肉,放在了徐幸的碗里,接着,又放下筷子,沉声道:“我已经吃完,你尚有半碗,素菜清淡不合你的口味,油荤正好就着剩饭。”

    徐幸笑了笑,有些暖心,也不作推辞,大口朵颐起来,很快浅底的米饭也被扒拉完了。

    他擦擦嘴,打了一个饱饱的响嗝,满足地说道:“吃完了。”

    “饱了?”

    “勉强三分。”

    “哼,胃口倒是不小……”

    徐印雄撇撇嘴,自家孙子总是口花花,不知在当世是福是祸……又转头吩咐侍立在旁边的丁二春,“去我院里找老张,问他取些信阳毛尖,泡一壶茶送来。记住,一定要用去年九华山顶的雪水。”

    丁二春闻言,连忙答应一声,轻轻移步后退,离开内堂出门去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