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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日月旗

    “蜀道千古在,英雄一时留。汉事仍未平,此憾照日月。”

    ——《夏木诗集》

    “进来。”陈允礼冷冷地说道,在有如鸦青的案台上是堆叠如山的文件和奏疏,他几乎要被这些压垮身子了,梅染的砚台旁摆放着几个蒸汽机车的模型,纵使他位于洒满琉璃的薄柿色的房间中,他依旧无法感受到权力的滋味。

    “指挥使大人,”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他摘下了乌纱帽,陈允礼眯起眼睛,看见他的手腕上挂着苏芳色的玉镯,想必是已经坠入和某个女子的爱河了,陈允礼清了清嗓子,随后淡淡地说道:“王尚礼先生,何事惊动了你,让你来拜访微不足道的我呢?”

    “你说的微不足道,是指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吗?虽说只是正三品的官员,权力恐怕比内阁还要大喔。”王尚礼爽朗地笑了一下,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内心,在官场上,这是大忌,但在战场上又是另一说法,他瞥了一旁的茶室一眼,幽静的茶室中摆着几本书,刚被煮好的茶正滋起一抹抹淡淡的烟圈,“有空出去和我吃一顿吗?紫萱阁最近可是有了新的牛肉面,据说引进了英吉利人的手法,甚是美味。”王尚礼轻轻的笑了一下,用眼神勾引着陈允礼。

    “阁下还是请回吧,我这里的公文多到可以叠出一个大明塔呢......”陈允礼刚想回绝,但饥肠辘辘的肚子拒绝了他的想法,他站起身来,红色的飞鱼服并不那么舒适,差点勒到了他的脖子,“王尚礼先生,还请带路吧。我想公务繁忙的锦衣卫指挥使积劳成疾,想要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陛下也会理解的。”

    紫萱阁里人声鼎沸,刺眼的灯火打落在各色的琉璃上,乌檐上带有几抹雨水,墨染的天空下是古街上的青瓦石板,淡淡的雨水打在街外,别有一番繁华的味道,本来他们还担心紫萱阁已经挤满了人,可未曾想身上的符牌帮了他们,一名店家大踏步向他们走去,他看起来孔武有力,阔落的肩膀撑起了他的棉布制服,陈允礼打量了他一眼,此人要么早年是个亡命之徒,要么就参加过残酷的战争,一条伤疤贯穿了他的面颊,“二位都要些什么,今日我们有江南的梅子酒,如果二位感兴趣的话,还有西域的葡萄酒。”

    不简单,此人见到两位朝廷官员却面不改色,陈允礼心里暗暗想到,不,如果是亡命之徒不可能有这般的胆魄留在京师,从他右手的茧不难看出,那是长年抓握火铳的痕迹,左右手黝黑可面部依旧未见阳光留下的痕迹,这人应该是个退役的老兵,士兵普遍列装的飞碟盔让他的面部足以逃过烈日的侵扰。

    “那就来一杯葡萄酒,一杯梅子酒,给这位先生上一碗牛肉面吧,我就来一份东坡肉。”王尚礼笑呵呵地说道,他将一叠铜币券放在桌子上,以示给店家的小费,店家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王尚礼的豪爽,似乎看见王尚礼后有些震惊一般,他收下小费,还未道谢便扬长而去。

    “他似乎有点不对劲?”陈允礼狐疑地问道,紫萱阁中沉积起来的木香吹入了他的鼻中,让他感到了一丝舒适。

    “你就是太怀疑别人而已,在锦衣卫里面待久了难免会这样,喝酒先吧。这里的酒可是比大明宫里面的还要好喔!最近军中真的太多事情了,难得可以休息一下。”王尚礼笑着说,一个年轻的店小二将放在托盘上的酒端了过来,有如鲜血一般鲜艳的葡萄酒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鲜艳的色泽和这里简约的装饰格格不入,陈允礼接了过来,小抿了一口,滋味果然对得起它的价格。

    “除了找你出来吃顿饭,我还有一件无比严肃的事情要告诉你。”王尚礼喝了一口梅子酒,用力地抹了一下嘴巴,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陈允礼,这个和他曾经在大学堂进学过的人。

    “在宫中谈不得吗?”陈允礼皱了一下眉头,没有人在看着他们,越是熙攘的地方,秘密越不可能被听见。

    “不得,宫中有人。”王尚礼的笑容僵滞了,“准确的说,是东林余党。”

    “客官,你的牛肉面。”那个身材魁梧的店家把一整碗色泽鲜艳的牛肉面端在陈允礼桌上,他拍了拍手,沉默地离开了,消失在了熙攘的人群中。

    “东林余党?”陈允礼皱了一下眉头,十年前东林党人曾以大礼仪来胁迫陛下放弃改革,甚至掀起了一场规模不大的内战,到如今他们的影响还深入人群之中,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牛肉面,上面点缀着一些胡椒,深色的汤底着实诱人,还漂浮着数量众多的大块精牛肉,“不可能,锦衣卫不可能没有发现。”是的,他手下那群豺狼之徒对于远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日斯巴尼亚都了如指掌,东林党人这些危害朝廷的余孽怎么可能不知道。

    “如果说,你手下的锦衣卫也已经被腐蚀了呢。”王尚礼眉毛都没有抬起来,轻声说道。

    “那恐怕不是什么好事。”陈允礼说道,被腐蚀了?指挥同知?不可能,他们两个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早就派了无数人在盯着他们。指挥佥事?每当权力层层下放,那么怀疑与猜忌就会数不胜数。陈允礼用木勺舀了一口汤,说:“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忠心耿耿的士兵劫后余生,他将一些事情告诉了我,一个针对陛下的阴谋集团正在秘密形成,它上可牵扯到北方总督府,下已经影响了缅甸的军事参谋团,暗杀,陷害,僭权,破坏工厂,挑拨矛盾,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在大明境内上演,但是有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目标,我们统统不知,甚至有可能近卫军团都已经被腐蚀了。”王尚礼轻声说道。

    “我们要保卫陛下。”陈允礼抬起头来,是的,他要保卫陛下,如果陛下出了什么意外,大明这个外表华丽的巨人就会暴露出掩盖在阴影处的疾病,没有陛下这个医生,巨人就会轰然倒地,是的,他会不择手段地审讯,不择手段地搜捕,把一切有害于陛下的人抹杀掉,他和王尚礼已经不用再说更多了,是的,保卫陛下,他做的到。

    “是的,保卫陛下,但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每一次朝会,某个低下来的头,某次擦肩而过的身影,某个掩藏在乌纱帽下的面庞......都有可能是我们的敌人,锦衣卫恐怕被渗透成筛子了,不然你也不会不知道。”

    “那个士兵在哪目睹的这一切?”陈允礼说,没有人在注意他们。

    “飞雁寺的某个角落,当时他们在执行着逮捕工部尚书张震然的秘密任务,却遭到了伏击,我们都以为是张震然的亲兵,可一个重伤的士兵却听到了许多。他一直都在昏迷与清醒的状态徘徊,最近才将这些事情告诉了我。”

    陈允礼抿了一口葡萄酒,挺苦的,他冷眼盯着那碗牛肉面,“你的东坡肉似乎还没有被端上来。”

    “是啊,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呢。”王尚礼望向街头,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是穿着花花绿绿的年轻人,不时还可以见到一些洋人面孔,“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才能抱个心上人给我瞅瞅啊?”王尚礼甩了一下手,苏芳红的手镯闪闪发光,似乎在炫耀一般。

    “抱给你?阁下有病吧。你上次不是说不会在而立之年前娶妻吗?”陈允礼连忙扯开话题,说道。

    “呵,那可就说来话长了。”王尚礼乐呵呵地说道,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样,他值得怀疑吗,有没有可能他是为了离间锦衣卫才这样说的,陈允礼想到,他摇了摇头,王尚礼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是先吃些东西吧,再不吃他就变成一具饿殍了,一个身影从身旁闪过,他飞快抬起头来,是那个店家,他一步步向这里走近,他想干什么,杀人灭口?陈允礼把左手伸向身后,那里有一把随身携带的折叠起来的短剑,不行,要留活口,他点点头,那个店家虽然身材魁梧,但并不敏捷,是的,保持冷静,陈允礼,只要先发制人,将面汤盖在他身上,然后把他绊倒,一切就结束了。

    “陈允礼大人?”店家开口打断了他的想法,会不会在欺瞒他,转移注意力,然后突袭过来,是的,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必须做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乎他的意料,店家说出了一个古老任务的暗号,王尚礼回过头来,他现在才察觉到不对,他给陈允礼示了一个眼神,但陈允礼并未作答。

    “大人可否跟我过来?”店家说道,他狐疑地看向王尚礼,“他可以听吗?”

    “可以。”陈允礼端着牛肉面起来,跟着店家消失在楼阁的阴影处,王尚礼不满地嚷嚷着“东坡肉”,也跟上了步伐,穿梭在三人周围的客人都只注意到了美食,而并非他们。

    “我十年前曾是一个亡命之徒,做过逃兵,抢过商队,后来我遇见了毛大人,我洗心革面了。”店家缓缓吐出他的过去,密室建在地下室,阴暗,潮湿,但是有效,毛大人,恐怕是死得稀里糊涂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我在京城的外面开了一家小面馆,做一些接风的事情,那个时候的太阳还没有现在怎么大,有一天,我为两个江南来的客人端上牛肉面的时候......”陈允礼扒拉了一口面,“我听到了一些东西,一个客人说道计划快成功了,我装作没有听到,问他们还需要些什么。我的听力一直很好,回头走去的时候另一个客人说幸亏他没听到,不然手又得脏了。”

    陈允礼看了一眼王尚礼,很明显他对这些江湖传说深感兴趣,“我很快到了京城里面,找到了毛大人,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很快开始调查,并且把我纳入其中,他看中了我的侦察能力。那年的妖兽案你们听过吧,闹得满城风雨,里面甚至牵扯到了内阁首辅,最后是陛下力排众议,进行了全面的抓捕,但还是有漏网之鱼,抓捕他们的暗号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结果毛大人就遇害了,除了我,其他人不是遇害就是不知道这个任务。我也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个任务,只能赌一把了。”

    “东林余党......”陈允礼思索起来,是的,他知道这个任务,出于偶然,一个无比巧妙的偶然,一个他们之间的叛徒泄露的,可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单纯妖言惑众的政治组织。

    “不,大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搅合进来的有兵部的人,也有老旧的议政员,他们想重开政事院,有一些银行家,什么都有,甚至牵扯到了内阁的人。”

    “你是说,这是一场政变的前奏......那些守旧派简直无法无天,他们还将皇帝放在眼里吗,陈允礼,我们必须禀告陛下,天命不可侮辱!”王尚礼有点激动地说道,他本来是个平平无奇的小校尉,却在机缘巧合下被陛下提拔成了指挥使,虽然他是陈允礼的同窗好友,但是也不能完全信任他,如果天底下有值得完全信任的人,那特务就没有必要存在了,他的忠心是不是故意表现出来的呢,至少现在,陈允礼不能确定。

    “不,尚礼。”陈允礼看向了店家,他值得信任吗,姑且还是怀疑着比较好,要是他是敌对的特务,信任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现在还不能让陛下知道,英吉利人在准备战争,北方的沙俄也虎视眈眈,那群叛徒在战争之后会露出更多的马脚,现在让陛下知道只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敌在暗处,一切只能秘密进行调查。”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王尚礼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头,说。

    “现在?我们应该出去把东坡肉给吃了,我已经快饿死了。”陈允礼又吸了一口汤,辛辣味差点把他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