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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坟青碑7

    生平沉闷不善表情言意之人,一旦用情之时,便是极致,墨司空便是如此。他眼角之泪,离开幼时啼哭,这十几年来似是第一次见得凡尘。

    “夫君……”怀中女子又轻生唤了一句。

    “我在。”

    “夫君...放我下来,我们说会儿话可好...”

    墨司空未曾停步,亦未曾回话。

    天际划下一颗流星,尚秋潋于他胸口低声喃语。“你若不坐下来同我说一会儿话,以后...怕是说不成了...”

    墨司空不愿听此等言语,亦未曾回言辩驳,只抱着人到了马儿身旁。

    “我的脸现在很疼......”

    “很快回去。”墨司空将人抱上马背,勒紧缰绳翻身上马,紧紧抱着人。

    尚秋潋靠着墨司空热暖胸膛,气息微弱。“好像蚁虫啃咬,很疼......”

    墨司空知晓,尚秋潋一向忍耐,何处有苦痛皆不言。如今说了这话,便可想而知,她的脸已经疼得无法忍受。

    “靠着我小憩,马上就到。”

    “我这一睡,怕是不会醒了。”刺痛之感于脸氤氲,尚秋潋伸手抚上脸庞,感觉指间黏腻。

    “不会。”

    “我现在一定很丑......”尚秋潋微弱力气抚上墨司空手背,“不想回去让他们看到。夫君...我们说会儿话...我怕...再也说不成了...”

    墨司空想到了什么,他方才见她之时。尚秋潋脸上已经开始浮肿,生出褶皱。他不得不怀疑清心教,忙问:“他们对你做了何事?”

    “腹部剑伤,不知何人......”尚秋潋将那夜所遇之事,皆告知墨司空。“脸上......夫君...是否那日于清心教...他们趁我昏迷之时做了何事......”

    “我会查,必会查到。”

    尚秋潋用头轻轻蹭蹭他胸口衣服,“夫君...我们不回去,看会儿月亮可好...”

    人皆道,人死之前,会有感知。尚秋潋终是明白,古人之言不假。她命数已尽,感知甚是强烈。她有很多话想与他讲,却又时之不够。她怕,再不多言几句,终究会悔恨而亡。

    墨司空后扯缰绳,马止步不前。松了松缰绳,见还未离开这处坟地。抬首不见明月,月已入暗云。低眉吻上她发顶,双臂紧环她。迟疑片刻,缓缓轻声哽咽着应和着:“好。”

    尚秋潋听得出来,墨司空有了些许哭腔。那强硬忍着的声音,让她不禁落泪。咸湿泪滴没入脸上,刺痛之感让她难以自持。她不敢喊疼,她怕他难过。

    “那只乌鸦在看我......”

    “不怕。”墨司空伸手将她双眼遮上,不料指腹却细微触碰到那黏腻肉皮,尚秋潋痛的后躲了身子。

    墨司空心下一震,手指僵在了她脸侧,就这般虚抚着。

    “我们下去坐一会儿...”尚秋潋只觉腹部又开始作痛,许是伤口又开裂,腹中伤处又在溢血。

    二人靠在黑鸦坡边缘一棵歪脖老树根旁,尚秋潋屈膝压紧自己腹部,让痛感减轻些许。

    墨司空紧紧抱着她,他不敢碰她,生怕碰疼。垂眸便看到怀中人脸部溃烂,密密麻麻血丝盘绕脸上,将尚秋潋相貌毁去。

    那血丝在慢慢生长,犹如蛛网,不断扩大,不断扩粗。血丝黑红之色,些许泛着墨蓝。尚秋潋咬着下唇,唇瓣咬破她未曾喊一声疼。

    周围乌鸦展翅盘桓,双眼发亮在树上觊觎树下美味。阴风阵阵卷吹地上黄草,树叶发出窸窣怪响充斥着整个坟场。

    “夫君...如若找不到害我之人,便不要找寻了......唯愿你安好,便足矣。”

    “好。”墨司空身体在颤抖,他现在仿佛只能静静等候她心爱之人在怀中亡去。这般折磨,于他而言皆是生死不能。他知晓,这一夜,她过不去了。现在唯有陪她,予她最后温暖。

    “你的银链...还未曾有名字...我都想好了...还好...现在还能告诉你......”

    “什么......”

    “夜央...取夜尽天明之意......”

    “好。”

    “我还做了好多诗,还未曾念给你听......”尚秋潋终是未曾忍住,泣声断续而语。

    “现在尚可......”墨司空将脸虚贴尚秋潋脸侧,紧拥她身。眼泪浸于眼眶强忍不落,眼尾红晕,蔓延淡色血丝。

    尚秋潋眼中慢慢充血,无甚血色唇瓣微动。“有一诗,我甚喜,夫君亦会。我们...一起念可好......”

    “好......”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往日我所喜的,还是最后一句...夫君,你可知......”

    “生当复来归。”

    “死当长相思。对...是这句。但我现在后悔了,我不喜这句了......”尚秋潋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墨司空下颚。“夫君猜,我现在喜欢何?”

    “是何?”墨司空握紧她手指,那指尖开始冰凉。

    “殇亡离别怎堪哀,羽化琼楼玉宇台。玉弓落影引君安,唯君一世得尽欢。”尚秋潋眼中血泪滴落。“我...我非是有才之人,一生憋脚诗句无数......可我现在想让你夸我一句......我这诗,作得极好......”

    墨司空将她紧紧搂着,一刻不曾松懈。他再无法扼制情绪,声声嘶喊哭声皆是叫天不公,愤懑之情夺心而出。他不再吝啬他心中殇苦,口中声声念着她的名字,伤痛之感似是石碾将他骨肉击碎。她转过身伏在他肩上。脸上血肉开始模糊。皮肤裂开,疼痛入脑。红血渗出溢满双脸,布满狰狞之相。

    她缩在他肩处,双手捂着脸。她知道自己模样必然可怖,不想让他看到。“夫君......别看我......我很可怕,我怕吓到你......”

    墨司空拥着她,道不尽心中歉意,说不明心中恨意。“吾妻甚美,怎会吓我......”

    “答应我,照顾好自己......我死后,会化作天上月光,护你一世,你若想我,便抬头看看......”

    “好......我若想你,便抬头看看......”

    “若有一女子,甚是温柔,敬你爱你,便去许她一生......你若安好,我便安矣......”

    尚秋潋这一句话毕,便周身开始颤抖不止。

    “夫君...听我的...好么......”尚秋潋咬着下唇,声音嘶哑,哭喊之声响彻坟地。只觉面部皮肉似让人刀刀切入,生生撕扯下去一般。腹中亦如刀绞,似要将她肠肉割磨。

    墨司空单手紧紧抱着她,右手将腰间银链取下。“好...听你的...放心......”

    尚秋潋觉察到了他的用意,虚弱之声断续而道:“我不怕...让我多陪你一会儿...我想靠着你......”尚秋潋因疼痛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周身不住抽搐。汗滴渗出侵湿她体肤,她艰难咬字:

    “我...不怕...只是...只是想...在你怀里偷馋这最后...时光...”

    他抱着她,感知她身体逐渐平静,逐渐冰冷。他心中似如泉水干涸,只觉一时天地寂静无声。冷风袭入他衣衫,将他心神浸凉。

    墨司空捧着她破裂狰狞的脸,吻上她额头。触及那一寸血染肤颜,心中痛意席卷周身。泪水如流,将他颈窝湿染。他握着那半截刺入尚秋潋腹部的银链“夜央”,血污浊了他衣衫大片。

    他靠近她耳畔,颤抖着声音。泪水与她血相融,与她说了最后一句,亦是第一句情话:

    “这一生,只心悦你一人而已,怎有余心览其他......”

    ……

    ……

    辛灵子挥袖将墨莲池中水荡出涟漪,画面消失。

    “师尊,要告诉他们么?”

    “在考虑。”

    “你何时也这么婆婆妈妈起来。”辛灵子嗤笑一声,继续说道:“如果我们里面一定要有一个去说的话,那便让我来罢。”

    辛灵子知晓,把这窥伺之果告知俗人,此等逆天之行必要被雷劈得半死。

    此时此刻,他有何等可畏缩的。他身边最重视的亲人也只有这个师尊了,就算是为愚孝,他也愿意一试。

    反正他这十几年来的所作所为,不算罪大恶极,当然也不算什么好人。

    如果迟早要被雷劈,还是“被迫”雷劈比天谴雷劈要好听很多。

    好不好听他倒无所谓,只不过想让别人的嘴里对他这位师尊干净些。

    “或许,不必受雷劫,也可让他们知晓其中事理。”

    辛灵子眨眨眼睛,心中鼓捣。这老头什么时候也会迂回前进了,一直以为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傻子。

    “那?师尊说来听听?”

    “将其事化为梦境注入那些人睡梦之中。”

    辛灵子脱下木屐蹭蹭脚心,道:“那些人梦境一致,必然会增加事情可信度。那姓欧阳的小年轻倒是个聪明的,必然懂得师尊苦心。如此一来,我与师尊未曾出面,也就不会有什么瑶谍泄露天道,枉顾伦理一说。天罚自然不会到我们头上……”

    “嗯。”

    “师尊何时也学会了骗人,这都要骗到天上去了。”

    还未等胥荆回应,辛灵子便先开了口道:“哦——不是骗,而是取漏洞之所在,为民解苦忧。”

    这话多有调侃嫌疑,胥荆亦不去关顾他。

    “师尊还有一事。”辛灵子穿好木屐,摸着下巴道:“画征和他的镜影之事……”

    “隐藏罢。避免过多事杂,将他们的梦境改为画征与另一人口角,而误伤归途中的尚秋潋。”

    “倘若必定要保守琉璃镜之秘,只能如此。”

    胥荆无有再接话,甩过拂尘,径直去了门外。

    他在想一事。因他于墨莲池内所见中,那死去老翁的身上所刻之字形,他甚是熟悉。

    他知道那老翁之死与辛灵子无关,但心中已经有九分把握,于人尸上刻字之举是这个大弟子所为。

    只为还有一因,亦是十三年前某一天后,瑶谍山下再无百姓将山脚当做烂菜臭鱼的扔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