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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左门冤

    “尊师在上,蠢徒敬启。

    自家道蒙冤,蠢徒藏于广佑寺之中已有七年之久,此七年中,尊师于蠢徒乃是救命恩公,如再生父母。奈何蠢徒常伴尊师左右,尊师一杆神枪蠢徒却未学得一星半点,羞愧难当。

    然蠢徒绝非习武之才,只晓得些无勇之谋,几多春秋匆匆而逝,蠢徒心中却念念不忘父辈冤情,虽有谋无勇,亦不敢丝毫怠慢。每夜合眼,家父炯炯目光深窥吾心,惴惴难安。

    故,蠢徒已离辽而去,尊师阅此文字之时,蠢徒许已行至关内,此行无谓粉身碎骨,只为报仇雪恨,杀得元凶,以慰左门三十六条冤魂。

    另,寺院北坡荒山之上,有一参天杨树,杨树下藏有一宝盒。若蠢徒复仇之计可成,不日将归返取之,若两年后再无蠢徒音讯,尊师可取此宝盒,换半生荣华。

    海天相望,蠢徒左门鸢。”

    厢房内,一光头武僧右手持一杆长枪,面色焦急的看着左手握着的信笺,在屋中来回踱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区区十天时间,自己只是下山替村民们杀了几窝土匪,怎的自己爱徒却跑出去报仇了!

    “方丈!度尘方丈!”

    光头武僧拖着长枪跑向大殿边跑边喊,手中长枪寒芒如星,枪头擦着寺院内的大理石地面噌啷作响。

    这杆龙刀枪长若游龙,与江湖绿林中常见的红缨枪大有不同,此枪于枪柄处装上了一把双刃阔剑,虽在骑马冲杀中不如骑枪霸道,但杀入地阵后可砍可劈,于混战之中令人闻风丧胆。

    而这武僧手中的龙刀枪细微处更显独特,枪头底座纹有白鹤图样,栩栩如生姿态缥缈,枪头末端刻有“血鹤”二字,凹陷的文字中早已堆积满了凝结的血痂,底座下方下挂着的红缨也被血渍黏连到一团。只是这种龙刀枪只在大明军队中配备,为何这一个光头和尚有此杀器,便不得而知了。

    “阿弥陀佛,妙海,山下的匪乱处理得如何?”度尘方丈于大雄宝殿之中正襟危坐,口中缓缓问道。

    “一群无名小贼,不够解我手瘾……方丈大师,近几日可曾见到我那不争气的徒儿?”妙海回答道。

    “门鸢?说来确实已多日未见,老衲还以为他去山下找你去也。”方丈答道。

    “唉……”

    妙海深叹一口气,将左门鸢的书信呈上,方丈接过信笺一看,面无改色。

    “阿弥陀佛,门鸢藏于寺中,绝非余生苟且度日,他若归去也是自有命数,妙海,你切莫过多阻拦……”方丈抬头看着妙海。

    “左公子乃是左家遗后,我受托孤之任本想教他一招半式,怎奈这小子对于舞枪弄棒之事一窍不通……他虽然有那么二两小聪明,可是左家的冤屈迷深似海,岂是他这未到弱冠之年的小顽童能应付得了?他若有个好歹,百年之后我怎去向左大人交代?不行,我要找他去……”妙海说罢,提着长枪转头便走。

    “妙海!你可知他前去何处,有何计划?天涯之大,你到哪里寻他?”度尘大师皱着白眉问道。

    “阿弥陀佛……”妙海停下脚步,回头面向度尘大师,恭敬的竖掌行佛礼,随即说道,“若有妙缘,自会相遇。”

    话音落地,血鹤龙刀枪已划出殿外,去寻找那个“有谋无勇”的大胆徒儿。

    火伞高张,天干地热,整个盛夏唯有一日令人开怀欢喜,便是那牛郎织女相约鹊桥之日。

    万历二十年,壬辰七月初七,京城顺天府内,华灯锦绣,千里阑珊。

    一青年从西市城门入城,他瞟了一眼西市门口的悬榜,上面破破烂烂的盖着几张通缉令,其中有一人名唤“吕子佟”,几日前因私仇杀了近郊一农户家中三口人,看样子是死罪难逃了。

    “吕子佟,吕公子,哈哈,不错,你可真是幸运,如今竟然有人替你顶罪,你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这青年自言自语般笑道,脸上竟模仿起了通缉令上那人阴森的表情。

    七月初七,人潮涌动,西市城门车水马龙,从这位“吕公子”的身后推着他往前走。

    待到吕公子定睛一看,这京城的繁华依然是如此耀眼。长街所往不知何处,只见月色之下,两排红彤彤的灯笼绵亘不绝,挂在长街两侧的楼牌上。七月初七,各家的姑娘小姐都会好生打扮,出闺从商,在街市上卖一些自己做的手工器物、针织棉纺,以图个喜庆热闹,赚钱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了一展自己的绝代风华和女红手艺,保不住会被哪家的公子瞧上。

    吕公子背着手,沿街而行,街上尽是欢声笑语,遥望紫禁城,亦是灯火辉煌。

    然而这欢笑,这辉煌,与吕公子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他脸上虽挂着笑容,却看着似笑非笑。

    半晌,吕公子来到了顺天府全城闻名的风月场——醉烟阁。

    七夕,本是有情之人男女相会的日子,醉烟阁这般风月场所自然是热闹非凡,人气更胜,进进出出皆是绫罗绸缎,张灯结彩堪比春节。若说此处为何如此繁华奢靡,只因这醉烟阁乃是朝廷经营的官窑,此处不似那些风月野店,醉烟阁的女子,皆是朝廷罪臣的女子家眷,各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官宦妻妾或是贵族千金,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一言一语中尽是诗情画意。

    也正因如此,能来此处消遣的也绝非平民百姓,个个都是那京城的富家少爷、官宦子弟,于是这醉烟阁大大小小的布置装潢,也更是极尽奢华秀丽,仿佛众生梦境一般的富丽堂皇。

    吕公子走进醉烟阁,眼中景象好不气派,他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眼前的桌子上盖的是金丝边刺绣红锦缎,上绣双凤戏珠图,桌子上的景泰蓝铺釉碟碗泛着珠光,里面盛着时令水果、凉拌菜肉,清香之气扑面而来。

    然而吕公子看着眼前种种,嘴角只划过一抹冷笑。

    “这位公子,可否向右一让,与我二人行个方便?”此时,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合上手中折扇,毕恭毕敬的向吕公子行礼。

    吕公子诧异的侧头望望,原来是左边坐着的来宾等待的朋友已至,意图让“吕公子”让个位置,如此,这二人便可坐在一块,一同欣赏醉烟阁的美女娇娘。

    “好说好说,”吕公子起身,向右挪了一个位置,继续说道,“这位公子您请入座,我已将此座位捂得热热乎乎,就待您享用了!”

    “哈哈,阁下果然是敞亮之人,敢问阁下尊称?”那公子入座,再次作揖相问。

    “在下姓吕,也是来此处一睹美人芳颜的后生,咱们应是同辈,大可不必见外。”

    吕公子恭敬的回答着,内心打起了算盘,他深知来此处潇洒的人非富即贵,而这些达官显贵,最爱谈论之事莫过于美人与朝野,恰恰这醉烟阁正是罪臣女子家眷的收留之处,所以多结交些伙伴,说不定能套出些只言片语,助自己复仇之计更快一步。

    “好!吕公子言语不凡,定是京城大户的后辈,咱们今日意气相投,在下姓钱,我身边这位姓张。”言语间,这钱公子面带喜色,拍着吕公子的肩膀继续说道,“阁下这位朋友,我钱某人今天交定了。小二,上酒!”

    “好,钱公子果真敞亮之士,小弟我酒量极差,但今日结识了钱公子和张公子两位,小弟我也就舍命陪君子了!”

    一壶老酒上桌,吕公子给各位斟满,那钱公子一饮而尽,话匣子便打开来。

    “方才吕公子说,也是来一睹芳颜,不知吕公子是一睹哪位的芳颜呢?”

    吕公子望着阁楼上众多美女,其中并没有自己要找的人,于是便回问道:“小弟平日来得不多,钱公子可知这醉烟阁有什么闻名的美人?”

    “哈哈,这醉烟阁里美女如云,闻名四方的还真是不少。比如那‘雪菊’李亚兰,原是礼部员外郎王登的小妾,后来王登因为吕宋进贡清点一事被流放到潮州,他的小妾便被抓进了醉烟阁,没想到美艳出众,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在下的一些好友便常常来照顾这‘雪菊’刘亚兰。”

    钱公子说到此处,还不忘侧过头与身旁的张公子相视一笑,那张公子更是开心的指了指二楼的一名女子,正抱着琵琶准备弹奏。吕公子向那方向望去,那女子果真明眸善睐,美艳非凡。

    “有趣有趣,还有呢?”吕公子一看钱公子说得开心,便继续追问道。

    “还有那‘闭月’卞香君,原本是户部主事卞夏泽的千金,卞夏泽五年前因为私吞饷银,被都察院查处,家中兄弟三人皆因此事受到牵连,全都砍了头,他那宝贝闺女便被送进这醉烟阁。这卞香君不仅样貌闭月羞花,而且写得一手好书法,京城里众多同僚为求她一幅行楷字帖,排队都排到了三个月之后。”钱公子得意洋洋的说道。

    “哦?这卞香君身在何处?”吕公子问道。

    钱公子抬起头,眼前的醉烟阁高有三层,往来穿梭的美女俊男难以计数,但他还是一眼找出那卞香君的位置。

    “吕公子且看,那人便是。”

    吕公子顺着钱公子所指方向,在人群中见有一女子,眼神空洞,面色雪白,腰身纤细,正坐在一把花椅上不知所措。

    “钱公子对这些名角真是如数家珍,在下着实佩服,那哪位美人是钱公子最欣赏的呢?”吕公子好奇的问道。

    “百姓常言,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要我说,我最想瞧瞧的,还属那‘皎玉’左矜!”这时,一直在最左侧倾听的张公子张口说道。

    左矜。

    吕公子一听此二字,心中层层波澜翻滚不止,手中紧握的酒杯不由得颤抖不停。

    但吕公子深吸一口气,依然镇定的问道:“哦?这左矜有何不同之处?”

    钱公子一听马上接来话茬,侃侃而谈:“呦,张贤弟,你也喜好左矜那款?我俩果然是同道中人。要说这‘皎玉’左矜,那冰肌玉骨明眸皓齿,此等美貌实在人间难寻,她若睁眼与你相望,怕是要陷在那汪汪眼波之中,尤其她左眼下那颗泪痣,但凡睹过之人,心中怜爱之情汹涌万分。但说起这貌美,在这醉烟阁中倒也不是稀缺货,可这左矜有一样手艺,我听说尝过之人几月难眠,念念不忘……”

    “哦?钱公子倒是说说,是哪般手艺,如此绝世?”吕公子强忍住心中绞痛,淡然问道。

    “搔耳!”钱公子神秘的用折扇敲敲桌子,扫视着身边二人说道,“这左矜有一套银质器皿,据说是川蜀一带特有的采耳工具,那耳镊可清理耳中污浊,那震子可在耳中鸣出袅袅之音,最令人神往的,莫过于其中的鹅毛棒、鸭毛棒、鸡毛棒,所谓骚耳,便是你躺在那美人的腿上,她用这嵌着绒毛的短棒送进你耳朵里,用那绒毛给你耳朵清理一番……啧啧啧,说起来我便浑身酥麻,你想想,你躺在那美人的腿上,嗅着她身上的熏香,她用那宝器在你耳中来回搔弄……只可惜啊,如此逍遥的手艺,绝非我等常人有机会体验的,想见到那左矜姑娘,莫不是要提前几个月预约,还要看人家姑娘赏不赏光。”

    吕公子听到此处,浑身如虱蚤爬身般颤抖,牙齿咬进嘴唇,大口喘着粗气。

    “唉……若是早些年识得此女子,我必定会前往左府上门提亲,怎奈何,七年前工部侍郎左须松被都察院莫名其妙的判为私通敌国,满门抄斩,只留下了左矜这一个女儿尚在人间,流落到这教坊司,连赎身的机会都没有……”一旁的张公子感叹道。

    听闻此言,吕公子终于抬起头,皱着眉问道:“张公子对左家的冤情颇有了解啊,这都察院为何要判左家私通敌国呢?”

    钱公子听罢,恶狠狠的回答道:“都察院那群狼!那‘闭月’卞香君一家,也是都察院给害的……原本都察院在京城是个闲司,说来能有十年前,有一武行出身的小儿名曰上官天敬在都察司崭露头角,从一个无名小辈混到了副都御史的位子,虽官位只有五品,却是监事文武百官的活儿。这小贼也不知哪来的干劲,查起案子来不分黑白,不讲情面,本来都察院为了与百官交好,轻易不下狠手,但这上官天敬却屡屡惹是生非,他手下的白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就连家父对其也是颇有忌惮……”

    吕公子追问道:“那此人一定结仇甚多,欲图报仇雪恨者应不在少数,他现在可还安在?”

    “安在?”钱公子惊呼,“活得滋润着呢!朝中皆知,他与东厂那条阉犬私交甚好,还与几位高官常常饮酒会面,所以没人敢轻易动他。再者,听闻这厮早些年是江湖中知名的剑客,素有天下第一快剑之名,普通刺客哪敢近身?”

    “嘘……钱兄,莫要说得大声,这京城里到处是锦衣卫的眼线……”张公子在一旁按住了钱公子的肩膀。

    钱公子定了定神,继续说道:“七年前左家的案子,怎么想都有些蹊跷,那工部侍郎左须松,在京城中口碑甚好,是兢兢业业的好官,上官天敬却非说他私藏工部重要图纸,欲贩卖给东海的倭国。最可笑的是,证据只因左家一位下人会说倭语!而后不多时日,左须松和一众家眷便进了东厂的诏狱,那地方,只有死人不会招供,三十多样酷刑还怕你不开口?最后,全家三十六人斩首于西市刑场……工部侍郎家中有些工造图纸,岂不太过寻常,你说,这不是冤案?想必定是左须松左大人,挡了朝中谁的道,那人便借由上官天敬之手除之而后快……据说左大人先妻王氏,原是蜀中美女,但生下一女一男后便离世了,想必左矜这采耳的手艺便是从母亲那学来的吧。”

    听到这里,吕公子轻轻擦了擦眼角,作揖道:“二位真是好见识,小弟实在敬佩!不知今晚能否有幸见见那左矜小姐的容颜了……”

    “那你今晚可是来对了时辰!醉烟阁的奉銮与我相熟,他告诉我七月初七七夕节,会有一众花魁出门择客,其中就有左矜姑娘,戌时已到,没准儿片刻之后便可见到这仙女的真容!”钱公子高兴道。

    吕公子听罢,一时间五味陈杂难以平静,只好一杯又一杯的与钱、张二位公子喝将起来,眼中一幕幕画卷闪过,皆是左家的往事。

    “请——!‘皎玉’出门面客——!”不时,一声调门响起,三楼的一户房门随即打开,从中走出一位女子。

    “左矜!左矜出门面客了!”钱公子欣喜异常,拍着桌子起身向三楼望去。

    吕公子也起身抬头,盯着那女子看着。

    霎时间,零星眼泪竟不自觉的从眼眶淌出……没错,这确实是左矜,虽然脸上化着陌生的浓妆,但确确实实是自己七年未见的姐姐——左矜。

    左矜从三楼缓步而下,虽笑容满面,却藏不住眼中的茫然,她审视着眼前的所有男子,接下来,她将从中选取一人,完成今晚的任务。

    忽然间,她望见了一楼大堂角落处的一位男子,与身边其他男子极为不同。

    其他公子阔少,见自己出门,无不欢呼雀跃,争相与自己挥手。唯独这男子,不仅一言不发,竟然眼中还流着眼泪!流着眼泪也就算了,竟然还哭中带笑的紧紧盯着自己。

    左矜皱着眉,好奇的打量着此人,却渐渐觉得有些面熟,再定睛一看……

    “这……这……怎可能?!”左矜震惊道,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连连后退。

    吕公子见左矜注意到自己,便用右手小指插进耳朵里,作痒痒状,挤眉弄眼好不滑稽。

    左矜见此人作此动作,双手震颤已扶不住栏杆,几近跌倒,随即眼眶赤红,香肩起伏,眼泪夺眶而出,未免失态,赶忙用手捂住朱唇。

    她伸出手指,指向吕公子的位置,醉烟阁所有男子便都向这“幸运儿”望去。

    “吕公子!你好福气啊!左矜姑娘点你上楼呢!”钱公子略带嫉妒的转过头看向吕公子,没成想眼前的吕公子竟然面带泪水,不禁诧异。

    吕公子一言不发,慢慢挪出人群,向楼上走去,行至一半,左矜便走过来拉着吕公子的手腕,匆匆回到挂着“皎玉”门牌的房内。

    “门鸢……呜呜……门鸢,怎会是你?!”左矜终于泣不成声,赶忙回身关上房门。

    “姐姐,小点声……我现在化名吕子佟,没人知道我回京城了,嘿嘿!”

    “什么吕子佟?你就是左门鸢,我现在就要叫你的名字,叫上一万遍!”左矜死死的抱住眼前这自称吕子佟的冒牌“吕公子”,眼泪打湿了他的胸口。

    左门鸢也咬住嘴唇,眼泪不止,若是十几年前,左门鸢一定会扑在姐姐怀里涕泗横流,诉尽委屈,但现如今,他不敢哭出声响,生怕隔墙有耳,大仇未报却命丧黄泉。

    “我还以为你当时已死,随家父而去呢……怎的会在这里遇见你?”

    一刻过后,左矜终于缓过气来,仰头望着左门鸢问道。

    “那还不是因为我惦记姐姐,从黄泉里游回来找你了!”左门鸢笑道。

    左矜诧异的张大嘴,盯着弟弟上下打量,半晌,一拳顶在左门鸢胸口,嬉笑道:“臭弟弟,莫要吓唬姐姐,你命苦的姐姐若被你吓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你任何亲眷了!”

    左门鸢得意的笑笑,谨慎的回头望了望房门,接着坐在桌前,对左矜问道:“姐姐,你还记得火叔叔么?”

    “记得啊,是不是那个被爹爹带回来的‘山匪’?火叔叔在咱们家住了两年,后来不是被爹爹送到辽东的广佑寺出家为僧了么?”左矜答道。

    “没错,我便是被那火叔叔所救,这七年来一直藏于广佑寺之中,每日每夜惦记着,为咱们左家报仇雪恨!”左门鸢攥紧拳头,敲着桌子说道。

    “唉……门鸢……算了……这世上只剩你我二人,姐姐不求你为咱们左家报仇,只求你好好活下去,为咱们左家留后。你我皆知,一切都是都察院副都御使上官天敬的手笔,可听闻那人朝野中背景深厚,又是使剑的高手,难不成你从火叔叔那儿学了绝世的枪法?可以刺杀他于须臾之间?”左矜质问道。

    “弟弟不才,这七年来没从师父那儿学得一招半式,也许我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料……师父整天敲打我,倒是练得我跑得快,少挨了几顿打……”左门鸢自嘲道。

    “那你还谈什么报仇?听姐姐的话,继续隐姓埋名,藏于市井之中,找个好姑娘生个胖娃娃,以后有机会来看望姐姐,姐姐便知足了,听到没?”左矜紧紧抓住左门鸢的手腕质问道。

    左门鸢抬起右手小指,抠抠耳朵说道:“哈哈,我哪敢去报仇啊,我哪里会做这种飞蛾扑火的事情?姐姐放心好了!”

    “嘿嘿,怎么,耳朵又痒了?快来,趴姐姐腿上,姐姐给你收拾收拾,姐姐好多年没给你挖挖耳朵了……”

    左门鸢听闻此言,想起刚才楼下钱公子所说,心中不免绞痛。采耳的确是早逝的母亲传给姐姐的绝活儿,那套银质的器皿也是母亲所赠,左门鸢年幼时,母亲常常给他清理耳道,母亲过世后,左门鸢竟养成了习惯,耳道总是发痒。每每此时,便由姐姐拿出工具,给左门鸢采耳。

    “不了,哪有时间捯饬耳朵,还是想多跟姐姐说说话,聊聊家常……”

    左门鸢原本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可以享受的采耳技艺,现如今却成了姐姐揽客的手艺,心中不禁产生了略带嫌弃的无奈,便推脱作罢。

    “对了姐姐,你可曾听说我们家那些下人,哪个会讲倭语?”左门鸢又想起了方才楼下钱公子所说,便换了个话题问向左矜。

    “确有此事……那下人名字却也奇怪,与我家同姓,因此我记得十分清楚,名叫左木枭。他平日干活卖力,沉默寡言,家中也许只有我知晓他会倭语。我也是有天半夜睡不着觉,在门口偷偷听到的。他当时对着墙角窃窃私语,一听就不是大明的语言,那时我还小,后来懂事之后便也没觉得怎样,所以从未跟人提起过……”左矜回答道。

    听到此处,左门鸢眉头一紧,乎觉不妙,若此人会倭国语言,定是有什么古怪的背景,但家中却从未有人提起过。而最巧之处在于,此人竟成了上官天敬诬陷左家的直接证据。

    难不成幕后主使并非只有上官狗贼一人?

    “怎么了门鸢?你又想起什么了?是不是又想着报仇去了?!”左矜也忧心忡忡的望着左门鸢。

    “哪有哪有!我就是想着怎么赚钱,给姐姐赎身呢!”

    “别做梦了……教坊司皆是罪臣之女,没有圣上御旨永世不得赎身,你可别让姐姐操心了!”

    “好,那门鸢就静静的看着姐姐,直到天明……”

    姐弟二人就这么紧握着双手,一直交谈至深夜,左门鸢进门之前已饮过酒,困意渐生,也忘了是几时几刻,竟睡了过去。

    七月初八,晨曦骤起,左门鸢被窗外晨光晃醒,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姐姐则趴在屋中的桌子上睡着。

    左门鸢蹑手蹑脚的向房门走去,轻轻拉开后回眸又望了熟睡的姐姐一眼。

    走出这道门,自己将会直奔西市悬榜,揭下那通缉令去衙门投案,再次扮演那杀人通缉犯吕子佟。

    如果不出意外,衙门会将他收编至死牢,秋查之时只要自己供认不讳,便会在秋分当天斩首示众。

    如果不出意外,秋分当天会有一队人马冲进西市刑场将自己救走。

    如果不出意外,上官天敬会从死牢中的狱友口中,得知这冒牌的“吕子佟”就是货真价实的“左门鸢”。

    如果不出意外,上官天敬会跑遍天涯海角追杀自己,这个左家唯一知道“郑和图”下落的遗孤。

    左门鸢看着姐姐熟睡的身影,心中自嘲道,“上官狗贼将死于我这引蛇出洞的计谋之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随即关门,向深渊走去。

    而就在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李氏朝鲜,其都城平壤也如深渊一般等待着一名大明将领的到来。

    明万历二十年,壬辰七月,一名大明的将领,于晴空万里之下,站在朝鲜国都——平壤城外,他的名字,叫做祖承训。

    祖承训身着明光铠,膀盖虎头肩,骑于战马之上立于破残的城外,英姿飒飒好不威风。

    他身后的三千辽东铁骑与他一样威风凛凛,也与他一样有些疑惑,朝鲜使臣明明说过,这倭军有十余万人侵占在朝鲜的土地上,为何一路快马加鞭,却没见到什么具备战斗力的敌军?

    更令人诧异的是,即使到了这平壤城下,城墙之上也只有零星几个守卫,城门更是毫无顾忌的敞开着,完全不像守城的样子。

    “哼……我早言过,那倭军鼠辈哪有什么虎狼之势?定是知晓我明军杀来,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弃城逃跑了!”祖承训对身边的副将轻蔑的说道。

    言罢,祖承训抽出斩马刀,举过头顶,对身后的将士们喊道:“平壤城近在咫尺,今日随我杀入城内,速战速决,杀得倭贼人头最多者,重赏一千两!”

    三千辽东铁骑听罢此言,各个眼冒红光摩拳擦掌,祖承训一声令下,紧随其后直向城内冲杀。

    谁知乌乌泱泱的战士们杀入城内,却大失所望,本以为今日是立下汗马功劳之时,没成想城门里的几个倭国士兵一见大明的战士杀入城中,竟吓得落荒而逃,弃甲曳兵,十几个守卫吓得慌不择路。

    “哈哈哈哈哈……这仗打得太容易,实在是难解我心头之瘾,左右!”祖承训向身边的两路纵队呼唤道。

    “在!”两边各有一名领队近前,恭敬的回应道。

    “你们各派人马,往城中搜索,遇到倭贼的残兵败将就地斩杀,虽然今天没碰上什么大战,但是我祖某人言出必行,拎着倭贼的脑袋回来,我照旧论功行赏!”

    祖承训话音刚落,两边的人马欢呼着向城中深处奔去。

    祖承训得意洋洋的下马,从马背上取下一个水囊,准备稍作歇息。可那清水刚刚入喉,便见得不远处的茅草屋有所异动。

    他眨眼一瞧,还以为是哪户人家养的猪受了惊吓,谁知一群穿着怪异的士兵突然从茅草屋后亮相,各个手举火铳,正瞄准着城门内的大批军马。

    “倭兵!倭兵来了!!!”身后一名副将见状,失声大喊道。

    祖承训放下水囊,定睛一看,只见这群倭兵打头的有几位将士,头盔上怪异非常,顶着各式花哨装饰,身上还披着奇怪的兽皮。

    但还没等祖承训打量明白,忽然听得那倭兵的将领大喊一声,随即挥刀而下。

    霎时间,那些倭兵手中的火铳噼里啪啦冒着火光,城中顿时响声如雷,密如雨点般的铅弹直射向祖承训身旁的军马。

    “休要慌乱!随我上前应战!”祖承训提刀大喊。

    然而事与愿违,这些倭国的火铳兵,显然是早已埋伏妥当,铅弹从各个方位射向明军的辽东铁骑,战马已被打成了肉筛子。

    骑兵无马,谈何杀敌?

    与此同时,早先深入城中的战士们也惊慌失色的往回飞奔,奈何道路两旁铅弹横飞,队伍狭长近乎全部曝光在倭兵的扫射之下,没有一炷香的功夫,城中处处横尸遍地,军马、骑兵都被自己的鲜血浸泡在光天化日之下。

    “将军!撤吧!撤吧!再不撤咱们全得死这儿!”副将焦急的拉扯着祖承训。

    一时间,黑烟滚滚,哭嚎与厮杀声齐鸣,刚刚还异常寂静的平壤城,此时已成了十八层地狱。

    “倭国狗贼!竟然如此阴险!”

    正当祖承训犹豫之际,那些倭国火铳兵身后涌出一茬又一茬的十文字长枪兵,如浪潮般向祖承训涌来。

    这哪里是弃城而逃,眼前的倭兵足足有几倍于自己的兵力!

    白刃相见,再不走,只有死路一条。

    “撤……快撤!全体将士,随我火速撤退!”祖承训随手从身后牵了一匹还能跑的战马,随即上马掉头便撤。

    可那倭兵并不买账,根本没有留活口的打算,一队倭国骑兵也随即追赶出城,杀将而来!

    祖承训回头望去,三千铁骑如今只剩三百不到,即便是这三百人,也是且战且退,每刻都有战士落马。

    身后那些倭国骑兵放声大笑,哪里像是出兵打仗,完全如狩猎一般……

    祖承训心如死灰,深知若不快马加鞭,今日便要成为倭贼的刀下亡魂。他不再心存顾忌,飞也似的向鸭绿江边的朝鲜难民营奔去,归营之时已是黄昏,回首望去,全军覆没……

    “快快!快拿笔墨,我要亲自上奏,与倭贼这场大战,非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