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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当断不断,魂飞魄散

    言冰云又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跪在家祠中,正被父亲家法伺候着。

    棍杖,荆鞭,一下一下,抽打在他的背上,腰上,腿上,疼得他没了叫出声的力气。

    他忘记了自己惹得父亲大发雷霆,不惜亲自动用家法的原因。

    只听见头顶闷闷的传来父亲的声音。

    “言冰云,你身为大庆子民,生来就该为大庆效命,文能治国,武能封疆,才是你的正途!”

    “你怎该违背父意,纠缠儿女情思,荒废学业,辜负我的良苦用心。”

    “你可知错?”

    “儿子,儿子只是心悦于她……不敢,不敢……奢求其他,父亲明鉴。”

    “还不认错?今天,我非要打醒你这个逆子才好!”

    鞭打还在继续,他压着嗓子低低喊叫着,心中是无尽的绝望煎熬。

    猛地醒来时,贴身的寝衣已经湿透,夏日炎热,他耐不住这般黏糊的感觉,便强撑着不适,皱着眉起身。

    披了件外袍,正要往外走取水净身。

    左侧的窗子里却吱呀一响,似有什么东西被大力扔了进来,差点碰到了方几上的瓷瓶。

    他赶忙上前查看,廊下已无人影,窗户是被人从外边推开的,他为拴上,所以行动起来并不困难。

    心下一惊,便捉了桌上的佩剑,一手按住剑鞘,一手握着剑柄正欲拔剑,迎战的架势十足。

    等了好一会儿都听不见任何异动,言冰云这才稍稍放松了些,以为是自己做梦盗汗,心神恍惚所致。

    下一秒,他便瞧见,那瓷瓶背后,隐约藏着个什么东西。

    伸手掏出,却是大吃一惊。

    那是一个木制的冰糖葫芦。

    是他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怎会在这儿?

    他心中有疑,以为是她恼怒了他今日下午的唐突行为,不禁暗自伤神,心中苦海翻涌。

    指间习惯性的一转,抽出那木签,却见里面一样藏着什么。

    是个纸条,揉成了小小一团,皱巴的不成样子。

    他放了佩剑在一旁,小心翼翼,又满心复杂地展开那纸。

    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不敢去想。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觉得,最好是与自己心底那个一直作祟的声音相反才好。

    早日斩断念想,方无后顾之忧。

    小小的纸条被延展开来,上面干干净净,利落的写着八个大字。

    是她的字。

    “卿本仁者,我亦心动。”

    忽而一笑,眉眼舒展,通身上下的不适感也消失殆尽。

    自那以后,言若二人便是心照不宣的维持着他们的小秘密,在旁人眼里,与先前并无异样。

    只是火眼金睛的严凌自然是不算在着所谓的“旁人”中的。

    时而四目相对,娇韵一笑,时而指间触碰,眼底通红。他都看在眼里。

    笑在心里。

    这天午间去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外院有些嘈杂。

    若若喊住了一个匆匆往回走的小师傅,那人神色有些紧张,言语间也是再三斟酌:“范施主,外院的那棵松树兀地枯死了,正欲禀明住持,再行定夺。”

    六月盛阳,劲松枯亡,实乃奇事,不一会儿,一向清净的院里就里里外外的挤满了各色人等。

    若若自然不会错过此等奇事,她老远的就看见了言冰云和严凌两个人,站在人群的外围,便也兴冲冲的凑到跟前去努力向里张望着。

    严凌忍不住打趣:“你这么矮,看得到么?”

    “我心诚也,得佛祖保佑,自是能见之常人不能见的。”

    她也是毫不怯场,绵绵的回击了一句,说完,又转过头,问着言冰云:“你们上午的修习结束了么?”

    “嗯……”

    他点着头,微微扯起一笑,“算是……结束了,毕竟一同修习的小师傅们不都已经跑出来了吗?”

    “哦……”

    若若扶着下巴,心不在焉的点着头,眼神却止不住的向里面张望,那样子,倔强而可爱。

    言冰云心下一软,见她望而不得,踮而不够,身子经不住人群挤动而左右乱晃的狼狈样子,有些心猿意马。

    当下长臂一挥,悄悄揽住她的肩,小心护着她,怕她被人流冲散,受了伤去。

    脚下也悄悄用功,找寻着恰当的时机,附着她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推,不过片刻,二人便穿越层层人群,来到了最里层。

    若若有些失神,身边是年轻弟子低头私语的声音,不远处,似还有严凌咬牙切齿的抱怨声。

    盛夏的风异常燥热,吹动着散落满地的松树枯叶,沙沙作响。

    飘进耳朵,又是另一番躁动了。

    她竟也觉得自己心头,也化作一片崩脆的枯叶,任由这漫天的狂风席卷着,理智早已支离破碎,浑身上下有什么在悄然裂开。

    痒痒的,麻麻的,不知所措。

    她抬头瞧了瞧言冰云,小嘴微张着,似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不是想看的清楚些吗?”言冰云注视到了她的目光,也不似先前那般躲避,这下更是大了胆子对上她的眸,再无顾忌。

    深黑色的眸,在太阳光的映耀下,更像是一只通透的琉璃珠,通明,清澈,不染尘埃,不掺杂念。

    唯余几抹情愫,不加掩饰,炽热而鲜明。

    这回是,轮到若若急忙收回了视线,喘着小口气,小心翼翼的平复着心思。

    再回首时,长臂早已收回,神色也恢复自如,清风拂过,一切依旧。

    仿佛刚才,只有她一个人在梦中一般。

    心下还甚迷糊之际,忽听得一人轻唤出声:“住持来了!”

    范若若顺着声音望去,果然,不远处,正走来一个老者。

    她微微欠身,跟着众人一同行了礼,静待下文。

    住持走得近了些,方便查探。

    那院中的松树虽说没有上百上千的树龄,但从小师傅口中的闲谈得知,少说也有数十载的历史,个头虽不大,此刻枯死倒地,树干也占得几分院中地方。

    明明是盛夏六月,万物向阳,生机勃勃的时候,哪知惨遭变故,就此了结尘世一世,着实是可惜。

    若若望着地上散落的枯枝枯叶,还有那半截埋在土里的树桩,不禁喟叹:“万千浊世,辛苦走一遭,也算是了却夙愿,功德圆满了吧。”

    为什么突然感伤起来?

    有泪,从眼角偷偷滑过。

    她轻轻拭去,胸腔里却堵得难受。

    住持合了双手缓缓闭目,嘴里小声念什么,似是经文,周遭的弟子见住持此般模样,也跟着合十闭目,默念起来。

    若若隔得不算太近,加之经文繁复,她听着,也不太真实,一恍惚,又走了神。

    等她再回过神时,身边热闹的人群不知何时早就散了去。

    耳边的清净没维持多久,又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傻丫头,走吧!还看什么?”

    她回头,之见日光深处散落着两个人影。

    分明是严凌和言冰云。

    可是,为什么……言冰云的身影,竟然愈发模糊了起来?

    从眉眼,到颈肩,再到躯干……

    到最后,甚至是轮廓,都渐渐变轻,变柔,变得透明。

    直至消失不见。

    她心下一慌,有些着急。

    又只觉是日光刺痛,眼睛发酸,便抬手用力揉擦了几下再睁了眼,想看清些。

    耳边猝不及防的传来一声沙哑低沉的嗓音。

    “范施主,请留步……”

    若若听话的转过身,迎面走来的是住持的身影。

    她双手合十,无比恭敬虔诚。

    “阿弥陀福,老衲有一言相劝。”

    “住持但言无妨,若若愿闻其详。”

    “切记,浮生一梦,尘缘终尽。红尘俗物,莫做痴缠。当断不断,魂飞魄散。”

    当断不断,魂飞魄散?

    什么意思!

    若若还想再问些什么,哪知甫一抬头,那住持早已捻着佛珠走远。

    她抬脚正欲跟上去问个清楚,双臂又被人猝不及防的一把拽住。

    严凌瞧她神色不对,隐约有些担忧:“你怎么了?这般魂不守舍?”

    范若若只作未闻。

    言冰云也走近,瞧她双眼无神,额头不知何时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几缁发丝也沾了汗,凌乱的附在眉边。

    他早就情难自已了,此刻又是一个下意识的行止随心,伸手便替她拨开顺在耳旁,温柔开口:“住持和你说了什么要紧话吗?”

    若若摇摇头,有气无力的回应着,心中像是缺了什么,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她又抬头望向另一方,那住持早就没了身影,此时恐怕已经坐在禅堂里念着经了。

    “无事,我们……回去吧。”她默默开口,也不等余下两人反应,径直走到了最前面。

    背上出了汗,风轻轻拍打在身上,有些寒气渗人。

    严凌还在没眼力见的绞着脑汁逗她开心,言冰云也快步跟上来,侧着身子安静的望着她,守着她。

    若若听着,看着,突然又生出了一种这一切于她都无比遥远的感觉。

    就好像,从未拥有一样。

    从未开始一样。

    我在痴缠什么?又究竟要我割舍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