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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经世红颜梦断,痴肠柔转三千

    若若再见到言冰云时,已是又大半个月过去。

    那天,也是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要不是她外出上坟祭拜早亡的母亲,途中恰好遇上一场暴雨,冲垮了本就不甚平坦的山中小路,马夫一个不留神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折了腿。

    连带着马也受了惊,脱了管控一个劲的横冲乱撞着,眼看着就要跌下山坳去,这才误打正着地引出了一直跟在暗处的言冰云相救。

    不然的话,她也不清楚,眼前之人究竟要避她,同她僵持到何时。

    雨下得很大,若若出门时天气尚好,便没留个带雨具的心思。

    言冰云呢,不用多说,心事重重地尾随至此,想必也是没有预备下的。

    夏日的雨好似雷公爷的脾气,说来就来,真真是叫人一点防备都没有。

    二人找了一处路边的人家,扣了门,说是要借地避雨,言语间很是客套。

    那乡野夫妇见眼前二人穿着不凡,谈吐不俗,颇有些世家子弟的贵气模样,也无需多说,心底拎得门儿清,立刻招呼着备好了热水和毛巾,又沏了几壶粗茶,恭敬地摆在了厅堂的桌边。

    范若若贪凉,因着是夏日暑热难耐,故而今晨出门时也只是单单着了一件鹅黄色的赤羽缀苏纱裙,此刻经得一番瓢泼大雨的冲刷,又淌着泥水同言冰云一路找过来,早就脏的不成样子了。

    她用手上下遮掩着,却又总觉得两只手根本不够用,似乎是要把脚也并用上来似的,湿漉漉的脸上胡乱沾着雨水,妆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唯独那脸上,仍是透着一抹不自在的微红。

    那妇人见了,心底跟明镜似的瞬时就看懂了所有,只是有些话,不能摆在明面儿上说道而已。

    这俩人来头不小,谈吐不俗,午后暴雨齐现身在这荒僻的山中,保不准又是像戏文里唱道的那样,一对天成佳偶于无人处幽会,落得个清净。

    只不过谁能想到,一场大雨,迫得他们无处可去。

    那姑娘家脸上的红,想必也并不是什么防水好的胭脂。

    那妇人又扭头看了一眼同样不甚自在的言冰云,嘴角竟也浮起几分过来人的笑意。

    那红,分明是女儿家在心上人面前丢了仪态的羞。

    老汉受言冰云嘱托,叫上了自家几个身强体壮的儿子,一行人撑着伞出门,浩浩荡荡的去寻那还躺在原地,折了腰无法动弹的范府车夫。

    妇人也从橱柜里掏出一套她做女儿家时陪嫁过来的衣裙,推着若若进了里屋叫她换上,又忙着打了盆水,说是要替她洗净这身脏了的衣服。

    范若若本来还想推辞,但低头瞅了一眼,自己浑身上下,脏的脏,湿的湿,哪还有半点范家小姐的端正模样,索性也就多道了几声谢,由着她去了。

    妇人去了后院,知趣地将厅堂单独留给了范若若和言冰云二人。

    前前后后忙活了这么久,从见着面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两人却是没有好好说上过一句话的。

    言冰云端着茶立在窗边探查着雨势,听见身后有动静,知晓必定是她换好了衣裳出来,这才敢转过身来看。

    四目相对时,又只能是哑口无言。

    范若若这才得了空,能好好瞧着他的脸,看个干净。

    五年未见,他瞧着,个头倒是更高了些,估摸着应该是比父亲还高上几分的。昔日俊朗丰怡的少年郎渐渐远去,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言冰云,脸部轮廓愈发明显起来,少了些圆润,多了些凌冽。

    眉眼间瞧着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澄澈,透着光。只是脸色微微泛着黄,眼下有一圈明显的乌青,神情里外,不自然地透着倦怠和他极力想要掩饰这倦怠的局促。

    “他这五年过得,想必也不是什么好日子罢。”

    若若捻了额边的一缕湿发,顺到了耳后,嘴唇微动着,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好久不见吗?

    还是直接质问他,为何会不辞而别消失了五年。

    为何明明在元宵灯会那日遇上了她,却要装作不认识一般匆匆逃开?

    她心里乱着。

    准确地来说,她似乎是只要一碰上任何有关言冰云的事情,就会不自觉地乱了阵脚,一点都没有那个名动京城才冠京都,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的司南伯嫡女范若若该有的风度。

    她预想过多次与言冰云重逢的画面,或是一如往昔,谈笑风生,又或是一刀两断,再无往来。

    可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她竟是在自己这般狼狈的情况下,考虑着她和言冰云二人关系的结局。

    …………

    若若还在这边想着,言冰云却是饮尽了那盏茶,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开口说道:“听闻,御史中丞,有意上你家提亲?”

    若若猛地抬头对上那眸,眉尖轻轻皱起,语气中夹杂着些不好的预感,“你说什么?”

    言冰云垂了眸,思索片刻,复又抬起,神色自如了许多,“严凌他。这几年由他父亲亲自教导,性子收敛沉稳了不少,行事也有自己的章法……”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满是回忆少时往事的温柔,那样熟悉。可仔细一瞧,又是那样疏远,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睛里,悄悄地变了。

    若若盯着他的眸子,脑袋里嗡嗡的,只言片语的进进出出,搅得她头疼,却又是倔强得挺着下巴,直直地望着眼前之人,似是要将他看穿一般,不服输,更不愿放弃。

    “他少时心性顽劣,又不服管教,难免浮躁了些,现在却有一番正经的模样了。”

    “去年秋试,他中了解元,得圣上提拔做了个携文令,前途一片大好。”

    “如今,他配你,正是合适。”

    若若静静地站在一边,等他说完,眼中浓烈的情意淡了许多,恍若堕入冰窟一般麻木无知。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左右你的婚姻大事,轮不到我这个外人做主,只是……”

    他像是没听到一样,极尽客套地说着,不去理会若若那双早就寒透了的眼。

    “听闻令尊对你这个独女甚是疼爱,想必只要你开口,你想要的,也不是难事,旁的,逼迫你的,也自然过不了令尊那关。”

    “我……想要的?”若若嘶声开口,有些怨恼,有些嗔怪,有些,不甘。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想不明白,原来真的有人会,说变就变的吗?

    杂话戏文里唱的,街头巷尾传的,那些所谓的地久天长的情意,原来到头来,不过是落得一次又一次的经世红颜梦断,痴肠柔转三千的下场。

    她以为,他们会不同的,

    “我想要的,别人或是不知,你,难道也是个糊涂的吗?”

    “我并不知。”他厉声呵住,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寒戾,像是再同她多说一句都厌烦至极。

    言冰云不再看她,冷着声背过身去。

    “那,那些过往呢?”

    “那些少时闲暇为伴,那些书信往来呢?又是什么?”

    若若撅着头,慢慢移到他身前,不甘心,不知伤的再一次开口发问。

    鼻腔里,喉舌中,却早是涩涩难耐。

    言冰云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通身上下似镀着一层寒气,再开口说话时,待她已是陌生客一般的疏离。

    他逆着她的步子,向外退开了三丈,又是俯首作揖,又是躬身道歉。

    “言某少时心性不羁,若是有哪里得罪冒犯了范小姐,还请范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言冰云!”

    这是若若,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儿,完完整整地,连名带姓叫出了他的名字。

    声线发抖,她已然是沉不住气了。

    “你在骗人。”

    …………

    屋外的雨还在下,势头愈来愈猛,丝毫没有要停歇下来的意思。

    伴着点点闷雷贯耳,震得檐下几只多余的燕子叫着飞远了。

    青色的瓷杯里,茶水早已凉透,褐色的茶叶沉到杯底,乖顺地附和着雷声,一圈圈地打着转,漾起波纹,试图漫过杯口挣脱出去。

    屋内有些夏日独特的闷燥,未经修葺的土墙边上冒着潮湿的氤氲水汽。

    她的眼里也是。

    若若大步走上前,抬起头,直着脖子,倔倔得去寻眼前之人扑朔躲闪的眸。

    那模样,像极了平日里鬼马机灵的范思辙,变着法子从账房先生那里骗来钱被她抓了个现行。

    一样的心虚,一样的逃避。

    “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你在掩饰什么?”

    她步步紧逼,固执地不想给他留一点余地。

    “你想知道原因?”

    言冰云沉着嗓子开口,转过身,对上她被水汽晕染的一双透亮的眸子,

    这次,却是直直的迎了上去。

    再无逃避,再无掩饰,异常镇静的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若若也是毫不犹豫地点着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前后摇摆了好一会,再停下来时,那繁复的珠坠竟缠绕在了一起。

    言冰云看得出神,一时间,心绪尽数被那不合时宜作着祟的坠子勾的彻底乱透了。

    他笑着勾起嘴角,双手拂过桌边,拾起那盏凉透了的茶,讥诮开口:

    “令兄常年藏身儋州偏远之地,暗地里却行了不少通敌叛国之事,言某身为大庆鉴察院提司,自该除之而后快。”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被突然炸开一般,空荡荡的,一片混沌。

    “不可能!”

    “不可能……”

    若若木讷的摇着头,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哥哥绝不会通敌叛国,绝不会……

    她不信。

    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言冰云捏着茶杯,细细打量着若若发白的脸,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不依不饶,又轻笑着低头出声。

    “本该是鉴察院机密,既然范小姐要问,那言某也就只好如实相告了。”

    “不久前,我已派高手前去诛杀范闲,想必近日便会有消息传回范府,范小姐如若不信,大可等上几日,京都距儋州地远,消息传递起来,还是有诸多不便。”

    “之前禅寺种种,也不过是借你身份探听更多有关范闲的事,事急从权,利用了你,也是言某的心计手段。”

    “鉴察院所做一切,就是为了保证庆国不动荡,言某职责所在,望范小姐,多多体谅。”

    “至于你我,如今话说道到这儿,也算是了结的一干二净了。”

    他抬手,将那瓷杯塞进她的掌心。

    若若猛地回过魂来,见他要走,急得伸手,试图去拉住他的片分衣角,心急如焚地想质问什么。

    “范小姐,请自重。”

    言冰云用了几分力气抽开衣角,半侧着身子,吐出几个字。

    若若手上一空,两臂如抽空了力气般的猛坠下去,再重重地落回身侧。

    她咬着有些发白的唇,费力的止住快要漫出来的细碎的呜咽声,满腹委屈,此刻又不能信之赖之地向她心中之人尽数倾诉出来。

    她又抬头,倔倔地对上言冰云的眼,试图从中找出什么破绽来。

    找出什么能让她心安,能拆穿言冰云的谎言的破绽来。

    至少,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可是她错了。

    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除了逼人的凌厉,无边的寒意外,再无其他。

    就连不耐烦也不屑多给她一分。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到底是什么时候,那个眼眸含笑,破光而来的明媚少年,不见了。

    是那次集会匆匆一面后,是禅寺一别的五年里,抑或是更早?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依旧是那样的冰心如玉,满心欢喜,只系一人。

    可是公子,不见了。

    他推门走去,身影模糊在漫天的雨里。

    他和她的最后一点交集,就此,冲刷的一干二净。

    若若还在原地,任凭屋外的风,狡黠顽皮的拨弄着耳后的碎发。

    掌心的瓷杯透着凉,由着掌心钻进袖口,顺着血脉融进心腔。

    明明是初夏时节,可为何她只觉周身,竟是彻骨的寒。

    “冀以尘雾之微补益沧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

    “原来那光,不过是我一人的扑花蝶影,痴人说梦。”

    她喃喃道。

    只觉手下一轻,杯落之时,情尽之时。

    青瓷一地,碎尽经年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