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旧杯装新酒 » 13.只因我是作家

13.只因我是作家

    除了学习就是裤裆。

    这就是我对这些未来精英的认知。

    高二的期末,李哲考得意外得好,重新排座之后,郭扬子坐在了他的前面。

    “这样更方便了。”

    “我每天手都是酸的。”

    这是他们在盛夏开始前的对话。

    那年夏天很闷,这个北方县城迎来了太多的雨水,李哲很不适应一出门就黏糊糊的感觉,同时也不适应空气中那股莫名的压迫感。

    其实怪不得生活中的精英对普通人毫无尊重。

    因为他们就是从弄死其他人开始的。

    补习教室里的空气都在灼烧,为了隐蔽,只有早晨和黄昏的时候他们才能开空调,汗水一次次把他们的夏衣浸透,少年的胸口和少女的bra一并朦胧。试卷、演草、大段大段的文综知识,中性笔的笔尖发出焦急的沙沙声。

    那是夏天,一个没有冷饮,没有裙摆,没有草地,甚至没有蓝天的夏天。

    那时郭扬子有了男伴,他们时常进出厕所的同一个隔间。李哲一有时间就会去找屈玲洁,这年夏天是他第一次和同龄女孩进出酒店。

    乔璐瑶?

    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名字,很唐突,又很精准。

    那是班上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瓜子脸,大眼睛,胸口平坦得毫无诱惑力,爱穿长裙和白色的帆布鞋,皮肤不太好,有些痘痕。

    那是一段很不一样的关系。

    在少男少女的追逐游戏里,她完全不是李哲的对手,所以很快就卸甲而降,但她不一样,很不一样。

    她安静,怯懦,羞涩,像一潭幽静的湖。躁动的李哲要么在湖边,要么在湖里。

    可惜时间太短。

    要不然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们一起在课间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便宜的冰淇淋,她总要吃完三个颜色才算满足。午饭是旁边百货大楼里的煎饼果子,要加里脊和香肠。李哲放弃了他新买的山地车,在每一天黄昏时分陪她走很长很长的路。

    他还记得第一次拉起她的手,她咬牙跺脚,眼里写满了惊慌,脸红得像那天的夕阳。

    差一点,我就放弃了所有的技巧。

    就差那么一点。

    她在拯救他,但这种拯救随着夏天的结束而结束。

    初秋,她去了天津,家里为她在天津置办了房子,迁了户口,她要在一个更加容易的地方面对高考。

    高三开学,李哲重新骑上了单车,文科楼里来了学弟学妹,郭扬子和男朋友分手,他再也没吃过三色的冰激凌和百货大楼的煎饼果子。

    那是痛苦的一年。

    人们格外喜欢抢救尸体。

    李哲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前的酒杯已经见了底,他需要让自己变得迟钝和麻木,否则他就是在伤害自己。

    “酒!”李哲对着吧台嚷道,“一杯教父!”

    那年他十八岁,渴望主宰自己的生活,但难过的是,他有一个同样强势的父亲。

    我没法回忆这些。

    他双手颤抖着点了烟,然后狠狠地呛了一口。

    那是一段被提前放弃的时间,在李哲还没有完全放弃的时候。他的父亲先后让他留级转艺术生,去部队当兵,直接预定下一年的复读……

    尼古丁和酒精在刺激着他的神经,而那时,来自父亲的刺激更深,也更剧烈。

    我不信任他人,这其中包括至亲。

    李哲感觉自己的头痛得要炸裂,高三那年,他感受到的疼痛只多不少。

    他在学校照常受人喜欢,被人追捧,他社交账号上每到休息总能看到新好友的申请,郭扬子依旧晃荡着前胸,在他的前座为他安抚躁动。

    但是一切都变了。

    缓解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享受别人的痛苦。

    这很残忍,却是对自己的仁慈和宽宥。

    那一次他接受了学妹的信件,正巧被班主任看到。那是个赌球的混账,李哲那时还不知道他欠了自己父亲数万元。

    总之,他挨了一顿臭骂,长达一个半小时。

    回到教室的时候,他看了那封写得极为蹩脚的信,他能想象得到她有多么用心,也能看出来她有多么吃力。

    他联系了她,在高三第一个月考结束之后,地点是在他家的车库。

    “想做吗?”

    那时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孩,随意地问了一句。她声音模糊,李哲记得她那时用力地点了点头,却从来没有记住过她的名字。

    其实我还有一次机会。

    只不过又是被人放弃的机会。

    李嘉荫。

    这是一个名列前茅的学妹,个头蛮高,声音软糯,总是被其他人当做撒娇。她只有一个好朋友,是个成绩吊车尾的小太妹。

    李哲很喜欢这个来到自己身边的学妹,她可爱俏皮,满身灵气。她和李哲始终保持身体上的距离,但是李哲也并不介意。李哲只是和她说说话都能感到开心和放松。

    对,这就是那位让李哲远远看到就能笑起来的学妹。

    他们一起看书,一起在下了晚自习后的操场遛弯,一起说着校园内的无聊八卦。

    她其实不需要自己,李哲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与此同时,李哲成绩开始快速好转,他终于在第三轮复习开始之前融入到了县重点的氛围。

    全开的演草纸上不再有他絮絮叨叨的脏话,而是生涩的演算和默背时无意的书写。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但它确实发生了。

    于是,在下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李哲成功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个二本学校的文学院,位于沿海城市烟台,在1984年由清华和北大共同援建。

    “也算是和这两个破地方扯上关系了。”

    李哲在那个夏天经常这么嘀咕。

    那是个异常繁忙的夏天,他的毕业意味着李嘉荫升入高三,成为了站在地狱门前的新人。

    她选择和李哲分开,但却不是因学业。

    如果我当时知道真正的理由。

    我一定会撕了那个小太妹。

    那是一种奇怪的嫉妒和占有欲,小太妹告诉了李嘉荫她对李哲的情感,然后李嘉荫选择了退出。结局自然很明显,李嘉荫放弃了李哲的感情,也失去了小太妹的友谊,小太妹也并没有真的和李哲有什么进展。她只是不能接受,自己这个懦弱朋友的身边,站着一个如此引人注目的男孩。

    女人对友谊的盲信和自大。

    总让她们看起来罪有应得。

    李哲咬了咬嘴唇,喝了一口教父。

    有了中学时代的经验,李哲在这个夏天开始了自己的准备,他没有去考驾照,也没有去聚会、游戏,而是开起了自己第一本小说的写作。那是他在高中时期蓄谋已久的事情,人物、情节、背景,所有的一切都早已准备妥当。他甚至开始拒绝屈玲洁的约会,彼时的她因为陡增的升学压力开始骤然发胖,失去了任何的美感。

    那个夏天属于小说。

    以及荒诞的消耗。

    同学们将在秋日各奔东西,这意味所有维系都开始失去意义。在李哲看来,除了几个关键的挚友外,这是一笔需要挥霍的巨大财富。

    先是郭扬子,她家在外地,谢师宴那天需要一早坐长途汽车过来,李哲去接了她,然后回了家。他们用李哲新买笔记本看了一部德国喜剧,没有字幕,他们也听不懂,他们也不需要听懂。

    那天的谢师宴,李哲没有给班主任敬酒,他还不知道这个名为卫波的男人不止欠了自己父亲的钱。

    他是个赌徒。

    有两个孩子和一个重病的父亲。

    这大概是李哲唯一一次为自己年少的冲动感到骄傲,他不愿向这样的人表达友好,哪怕他是自己的老师。

    李哲记得那天。

    郭扬子走得很早,女生们开始和解,第一次喝酒的男生们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自助牛排的窗口永远有他的同学在排队。

    他没找到乔璐瑶,他本以为她会来的。

    后来他们去唱歌,他把手搭在一个叫魏冉的女孩腿上。他们的父亲是好友,但两人从未在班级里说过话。

    他还记得她那时的反应。她拿来一个靠垫放在自己腿上,盖住了李哲的手。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们喜欢我什么。

    或许是她们缺少刺激。

    那是一次充满冒犯的碰触,却不代表什么。谢师宴结束后,两人很快把这事忘了个精光,他们甚至都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那是一个漫长无比的夏天,女人们从他的身边打马而过。他感觉自己是一块墓碑,每个人都来到自己的身前告别,她们用廉价的表演技巧,施舍般赐予自己粗制滥造的感情。

    然后,大学开始了。

    我需要休息。

    李哲感觉一团浑浊的气体憋在自己的胸口,注视自己的过往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关于这一点,他曾在很多个失眠的夜晚体会过。

    “喂。”

    李哲起身,正看见韩超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有什么事吗,我能帮得上的?”

    他面前的李哲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久未修剪的长发湿黏在前额,眼神也有些涣散。

    “嗯。”

    李哲点点头,推了推自己面前的杯子,“来杯酒。”

    “你不该再喝了。”韩超看着李哲。

    “我也知道。”

    “知道就应该去做。”

    “不。”李哲摇了摇头,“生活中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就是因为我们都爱做自己不该做的事。”

    “你不该再喝了。”韩超拿走了他的酒杯。

    “我说了!再来一杯!”

    李哲的身子猛然蹿起,差点掀翻身前的桌子,他五官狰狞,脖子上青筋暴起,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

    他抵御痛苦的姿态是愤怒,是他对自己的愤怒。

    酒精和往事对他而言是一种烈性毒药,他的愤怒没抵御太久。

    “再来一杯,如果我们还是朋友的话。”

    他身体发软,只能倚在墙角,乞求般说着。韩超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大约两三分钟,他转过身,从酒架上取下了酒。

    李哲让自己坐下来,他双眼发直,目光黏在墙上那张性感女郎的海报上。

    大学的开端和往常一样痛苦,教学、行政、学生组织构成了新生身上的三座大山,李哲也不例外。

    在这里的第一个学期,他意识到游戏重新开始了。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经历两次幸运的挫折。

    第一次是一个五官玲珑的山村女孩,是四川人,她家境一般,但格外上进,身上带着乔璐瑶和李嘉荫的影子。

    他通过她的舍友给她送了几包进口的零食。然而,当天晚上,那些零食便又回到了李哲的眼前。

    “我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

    “没时间陪你玩。”

    那是她的答复。

    她们完全依赖自己的感官。

    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那时不过是刚刚结束军训的大一,她对自己就有了完全负面的判断,这让李哲感到可笑,也在第一时间提醒了他:这里并没有任何不同,只有成为人群中出众的那一个,才能减少偏见和阻碍。

    第二次是个熟人,陈珊,隔壁班级的班长,也是她以前的高中同学。她是被他的妆容吸引的——在新生入学的这个时间段,大部分女生都是刚开始接触化妆这门技术,时常会把自己搞得格外滑稽,但那时的她就已经格外熟练了。

    他追求她,出于雄性生物的本能,他也欣赏她,出于对她对世俗生活的老练。

    在军训结束后的那段时间里,李哲几乎处处都能看见她,她身姿巧妙地周转于所有人和群体之间,无论何时都看起来魅力十足。

    可实际上她不需要李哲,甚至鄙视他。

    那应该是从高中继承下来的情绪,因为几篇稿子而名声大噪的李哲,其实抢占了许多人应该获得的注意力,她也是其中之一。

    我从不忍心让自己沉沦于人群,成为一个普通人。

    那样的话,所有吐在我脸上的唾沫都看起来理所应当。

    李哲她的追求没有什么结果,反倒是提醒了他:游戏已经重新开始了,他已经没有了过去的一切。

    好在这样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学生会招新之后,各个部门迎来了第一次聚会。那天很巧,她就在他的隔壁。

    我始终保持尊重。

    直到她们开始展示自身的廉价,并以此为傲。

    李哲叹了口气,他为自己追求过这样的异性感到羞耻。

    那是李哲第二次喝酒,他频繁地去厕所,也频繁地见到面色绯红的陈珊——她不是和学长接吻,就是倒在同级新生的怀里撒娇。她也注意到了李哲,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目光没有任何回避,似乎这一切都理所应当。

    李哲那天喝了不少酒,散场的时候,他看见已经不省人事的陈珊倒在陌生的高大男人怀里,身上的衣服已经凌乱皴皱。

    她并没有李哲想得那么老练,那每一个看起来充满魅力的时刻,背后都是无法衡量的代价。

    李哲原本是讨厌酒局的,但他很庆幸自己那天出现在那个简陋的饭店里,终结了自己不真实的幻想。

    那挺痛苦的。

    真的。

    如果说那个秋冬还有什么值得提一嘴的事情,那也只能说说隔壁新闻系的一个男生。他叫孔斌,他在新生晚会时冲上台去强吻了一个跳舞的女孩。在初雪降临的时候,他灌醉了自己班的女班长,然后拖去了酒店,结果很出乎意料——他们成了恋人。

    “很大,很好。”

    李哲曾和那个女生一起吃过饭,那时她满脸幸福地看着身边的男人,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这就是大学。

    还好我本来也没有更多的期望。

    大一的第一个学期对他来说平淡无奇,他加入了学生会,成为了一名小干事;他参与班干部的选举,成为了可有可无的心理委员;他写完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在一个无名的小网站开始寂寞地连载;他需要时间写作,但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活动需要凑齐出勤人数;哦对了,他还遇见了魏冉,她们学校相邻,可她却对李哲说:

    “如果你能大学四年不谈恋爱,我毕业就会嫁给你。”

    荒唐,这一切都让李哲觉得荒唐。

    他像是一个愤怒的神枪手,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靶子。

    我从未想过倾轧别人,那没有任何快感。

    我只想不被人冒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可实现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就需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那些人。

    只有闭嘴、屈服或者死去的时候,才勉强算得上一个好人。

    李哲没有等太久。

    大一下学期的某个下午,他的小说登上了网站的封面。那年三月,李哲收到了自己的第一笔稿费,5328元。

    四月,他的小说提名去年的年度十佳网络小说奖,进入了正式的投票环节。

    那是个很野鸡的奖。

    正好那些很野鸡的学术官僚也都喜欢。

    李哲把投票的链接转发给了自己的辅导员,辅导员又把链接转发给了办公室……

    李哲再次见到那个链接,是在文学院的群里,学院书记发的。

    同月,他由系主任推举,打破了大三才能成为主编的传统,成为文学院刊物最年轻的主编,这让他不仅在文科楼占据一个独立的办公室,并且拥有了挑选四位编辑和一位插画师的权力。

    生活没教给我什么好东西。

    但总是提醒我权力是个好东西。

    李哲点了支烟,一些面容在眼前的白烟中飘荡着,他已经记不起他们的姓名。

    一切如旧,陌生的友谊和爱慕接踵而至,他得到了系主任和学院书记的关注,拥有了超出一般新生的地位和知名度。

    生活从不公平。

    要么成为不公的受害者,要么成为不公的受益者。

    不管怎么选,我都不想成为受害者。

    手上的烟留了好长一截烟灰,李哲没弹。

    那年春天,李哲组成了自己的编辑团队,那是五个脾性不同的女性。

    我得感谢她们的互相牵制。

    掩盖了我领导能力的不足。

    四月底,文学院的学生节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那既是大一新生融入大学后的汇演,也是对大四同学们的送别。

    在晚会的前一个周,李哲正式进入文科楼工作。当时的大学分为南北两个校区,南校区是大一和大二年级的住宿区,北校区是教学区及大三、大四学生的住宿区。

    这给他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方便:他不用为了午休穿梭于两个校区,也不用在教室内的硬课桌上睡觉。

    再小的便利都会成长为特权。

    而每个人都对特权趋之若鹜。

    第一个女生是隔壁新闻系的,她很直接。她从学院群内添加了李哲,在简单的问好之后便说出了自己的需求。

    李哲同意了,在看过她的照片之后。

    她很苗条,有着南方女性特有的娇小和玲珑。

    李哲记得他们的第一个中午度过得十分愉快:李哲在办公桌后校订稿件,推敲自己第二本小说的大纲,她则在屋内的沙发上呼呼大睡。

    下午上课前,她问李哲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李哲摇了摇头,拒绝了。

    特权难以出价购买。

    只能听取报价。

    李哲手里的烟烧到了末尾,有些烫手。他掐买了烟,喝了一口韩超新端来的酒,很淡,但陷在往事中的他却眯起了双眼,后槽牙也发出“咯咯”的声响。

    那是晚会的前一天,她穿着排练时的舞蹈服装来到了李哲的房间。

    “能在这换个衣服吗?”

    她问,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能。”

    李哲回答得很干脆,但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

    片刻后,她说:“你……还没有女朋友?”

    “没有。”

    “也不会是我,对吧?”

    “对。”

    她笑了笑,对着李哲招了招手,“帮我拉一下背后的拉链吧。”

    于是李哲帮她拉了拉链。

    那场晚会散场之后,他们一起走出了校园。

    李哲那时候才知道大学生活的丰富,原来拥有可以让酒店价格翻倍的力量。

    晚会过后,李哲有了一段新的关系:姐弟。

    对方是一个内蒙的女孩,五官、身段有如巧匠雕琢,是班上公认的班花,也是那天晚会上的领舞。

    我们身上都有对方需要的东西:自身无法收获的那部分虚荣。

    李哲样貌平平,无论在哪种标准下都算不上好看,也很少有打扮入时的时候;她受人爱慕,却只如蜻蜓点水,无法深入。

    那是一段很美妙的关系。

    我们都足够冷漠,所以才有足够端庄的举止。

    大学四年,他们比寻常男女更亲密,但不碰触,不深入,不给他人任何想象的空间。他们无比精准地维系着这段关系,直到——

    直到散场那天的那一杯酒,他们的第一杯酒。

    这个时代,得到尊重是一种荣耀。

    我们都没有玷污属于自己的荣耀。

    回忆错综复杂,如紊乱的束流将李哲环绕,他有些疲惫,于是站起身来。

    我要做什么呢?

    他挪了挪脚,又坐了下来。

    我想到哪里了?

    那场晚会?

    晚会结束后,学校内算是正式迎来了复习月,这一年文学院有一门挂科率极高的课程:古代汉语。因为有了自己的房间,李哲不用去图书馆或者自习教室抢座,掌握在他手里这点儿方便开始快速升值。

    那个新闻系的女孩断断续续地来过几次,但感觉已经变了。

    上床是一段关系的转折点,他们心里都清楚。

    感情和开车一样,都是拿到证件之后才真正开始练习。

    在那个年纪,上床就是证件。

    他们相处得磕磕绊绊,话不投机,性格相异。除了性,他们处处不合拍,于是很快分道扬镳。

    李哲那时并没有太着急,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小说、刊物、复习、心理委员还有学生会和社团。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明白做事的意义:社交的结果是不可控的,但事情至少会给自己一个回应,无论好坏,至少会有。

    这个学期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在期末的前夕,因为舍友总是半夜闹出动静,李哲连着三天在凌晨准时播放摇滚。

    林肯公园,我的摇滚启蒙。不算硬核,但很对我的口味。

    只可惜主唱已经去世四年了。

    那时的李哲有了稿费的收入,也有了学院领导的青睐,已经做好了下个学期搬离宿舍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经过他这么一闹,宿舍内反而和谐了起来。

    我总是把人想得太崇高,其实一个比一个卑鄙。

    人就是这样,你弱他就强。

    大学的第一年就这样结束,在一顿热乎乎的火锅之后,李哲回到了县城。

    这一年夏天,李嘉荫和屈玲洁都从高中毕业。李哲的第二本小说写好了开头的三四万字。他去学了驾照,在那里认识了几个轻浮但了无趣味的小太妹,她们很适合那时的李哲。

    他太忙碌,需要便捷的愉悦。

    然后,是高中同学聚会。

    李哲再一次遇见了魏冉,这一次他们依旧相邻而坐,李哲也依旧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李哲记得她看了自己一眼,很认真也很用力,然后她借口手机没电,借了李哲的手机。李哲不傻,跟着她出了包厢。

    我不能原谅她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

    于是我告诉她,我爱她。

    魏冉把手机再还给李哲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对情侣了。他们完全是陌生的,却有足够的耐心和退让的勇气。

    只可惜我那时还不了解她的家庭。

    李哲抿了口酒,眼前的杯子再度见了底,他抬手叫来韩超,给自己要了一杯长岛冰茶。

    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月,李哲才知道她出身优越,祖父是省城内的处级官员,父亲年纪轻轻,也已经到了副处级。

    他没有第一时间退却,而是把更多的精力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李哲完成了刊物的编辑工作,自己的第二本小说也写到了十万字,和魏冉的恋爱不温不火,没有任何惊喜,也没有什么争吵。

    一切都按部就班。

    比我那时候写的小说还无聊。

    在返校的长途汽车上,李哲删掉了那些在驾校认识的小太妹。他知道自己能和什么样的人拉扯,也知道什么样的人该浅尝辄止。

    回学校的第一个月,他完美得交了差,征集的稿件经过他的修改都有了不错的提升,画面和排版的工作也都按时完成。这项工作推进得很快,李哲也没法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他没事就要去印刷厂跑一跑,催促印刷的进度。

    九月初,2000本院刊印刷完成,这是文学院的名片,也是李哲为自己积累的资本,他不能失败。

    中旬,院刊发出,改头换面的刊物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成功,更多人的目光转移到了李哲的身上,即便他只是位列副主编——主编是那位直接负责的老师,刘洋,一个年过五十的女教师。

    没错,来自她的唯一指导就是主编和副主编后面的名字。

    对外的成功,往往紧跟着的就是内部的清算。

    没有哪次能例外。

    很快,编辑部内的矛盾爆发了。

    在所有的庆祝活动结束后,刘洋告诉李哲原本承诺给他和编辑们的工资和学分都没有了。

    她还强调,这事也不是她说了算,而是学院领导决定的。

    当然是学院领导决定的。

    学院领导还决定把原本用来印刷的钱塞进你的口袋呢。

    李哲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是个喜欢收拾烂摊子的人,但生活让他很擅长。

    学分和工资的落空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负责排版和插画的两人跳出来指责李哲长时间让她们保持高压,对于已经成型的内容也要反复修改。其他两位编辑也对他一直占用办公室感到不满,也有了一起反对他的意思。

    李哲没有理会这些负面的反馈,他和系主任进行了一次长谈。由于这次刊物的反馈极好,学院有意将这份半年刊转为季刊,这正和李哲的意。更短的制作周期意味着更大的工作压力,当时学院内几位文字经验丰富的学长和学姐都已经大四,新生当中也没有能力较强的人冒出来,李哲根本不担心会失去目前的位置。

    只成功一次是不够的。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李哲很快投入了工作,这一次他的工作就繁重了许多,由于人心涣散,他需要自己挑起征稿、校订、排版等一系列工作,并且还通过学校内的书画协会,联系到了新的插画师。

    国庆假期,魏冉回家,李哲留在了学校,屈玲洁也从BJ来到了烟台。

    她瘦了,李哲也瘦了。

    他们需要性,那种熟悉的,能带来安全感和慰藉的。

    他们在酒店住了五天,结束之后,屈玲洁偶尔会坐在李哲的身边看着他改稿。他那时经常叹气,手里的烟也是一支接着一支,整个人都因为刊物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

    “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吗?这又不是你的工作。”

    她提过一嘴,让那时的李哲也停下了犹豫了片刻。

    “非要做到这种程度不行。”

    李哲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她的。

    文学院的刊物自建院以来就有,但从来没有什么存在感,历任主编也只是出力干活,从来没有从这份工作里获得什么。

    如果做不到出众那就不要做。

    文字工作尤其如此。

    在文学院这种地方,大部分人都能背两句诗词,写几篇小豆腐块文章。但是那些只能算是个人的消遣,即便发表,也只能用来凑版面。在文学艺术这方面,只有0分和100分两个档位,至于中间那部分,生来就是被人忽视和遗忘的。

    那五天是李哲很珍惜的五天。

    他以前喜欢自己安安静静地看稿写稿。而那时屈玲洁的存在,不仅通过肉身的刺激稀释他精神上的厌倦和疲惫,也让他意识到自己虽然不断成长,却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残忍和冷漠。

    他发现自己也需要陪伴,即便他已经熟悉了那些关于情爱的低级把戏。

    送屈玲洁离开的那一天,李哲安静地抽了一支烟,他脑海里流转着几个名字:屈玲洁,魏冉,李嘉荫……

    他好像有很多可以去爱的人,但李哲心里清楚,爱这玩意儿在他们之中根本就不存在。那最多只是一点冲动和莽撞引发的后果,并且他们已经习惯拥有这个后果。

    看电视剧,玩游戏,读小说……他们喜欢有情感代入的活动。

    然后他们开始谈恋爱。

    这让他们看起来格外愚蠢。

    感情是烟雾,是迷宫,但欲望一向直来直往。

    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李哲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品尝了她的嘴唇,那个格外安静的女编辑,团队里唯一没有反对他继续做主编的女生。

    她是隔壁新闻系的,和家里闹得很僵,但很努力。那时她经济上已经独立。李哲不知道她做了多少份兼职,偌大的校园里似乎到处都是她。她一会儿在小卖铺收账,一会儿在图书馆整理归还的书本,晚上的时候又在奶茶店娴熟地挤着冰激凌。

    她个子不高,看起来有些单薄,眼里却蓄着江南水乡的灵秀。不过李哲之所以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她修长的双腿——她常穿一双小腿袜或者过膝袜,不仅勾出腿部的线条,又常常配以格子短裙,让若隐若现的绝对领域格外吸睛。

    林雪。

    我不会忘记她的名字。

    李哲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揉了揉,没用,于是他喝了口酒,又点上了一支烟。

    十一月,李哲和魏冉分手,她哭着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用力地敲击着面前的键盘,身边是吃着冰激凌的林雪。

    放肆地说,那是一个属于李哲的冬天。

    他得到了林雪的感情和身体,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第二本小说,结束了院刊的基本工作,然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把刊物的工作一直拖到了十一月底,在接到那位老师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后,他写了一篇长文,选择和她公开叫板。

    这在学院是史无前例的事情,院刊由半年刊转为季刊,应当在冬天开始前印刷完成,发到每个人的手里。然而李哲交出来的文档基本上是空的,只有他自己写的几篇文章。

    如果使用我的任何一篇文章,我都会通过法律途径保护自己的利益。

    那是那篇长文的最后一句话。

    我从小就爱玩火。

    这个爱好比写作的时间还长。

    李哲每每想到这里就格外得意,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方面的聪慧:他提前调查了那位老师的履历,发现她并非正式聘用;他提前了解了学院内可能接替他的那些同学,发现他们大多难堪大用;他反复试探过自己招揽来的这些编辑,明白他们虽然对工作量充满怨言,但核心的矛盾在于失去的学分和工资。

    是这些信息推动了他这么做。

    一切如他所料,李哲的这一篇长文让所有同学的矛头直接转向了刘洋,再加上印刷在即,一个几乎是空白的文档完全证明了她的无能和失职,她也失去了学院领导和书记的信任,这当中自然还有钱的去向问题:那些应当发放的稿费、工资以及提高印刷质量的钱。

    一周后,刘洋不再负责文学院刊物的任何工作,李哲又一次上演了临危受命的戏码,只不过这次他早有准备:他给出了一份已经基本可以直接印刷的文档,所有的文章都经过修改和校订,并且配好了精挑细选的插图。

    这一次,他把自己的名字恶狠狠地留在了主编的那一行。

    这是大二的上学期,做完这一切的李哲知道,他给自己的大学生活省去了无数的麻烦,也得到了别人触碰不到的便利:

    再也没有人逼迫他去参加无聊的活动。

    文学院开始传闻,写作能力突出的学生会在期末考试时得到老师的照顾。

    系主任介绍他进入了新成立的区作协,作为学生代表,他成为了年纪最小的理事。

    在学生会,他早早确定成为下一任的副部长,如果保持这样的势头,很有可能在大三冲击主席的位置。

    每个人都会从自身的经历学到很多。

    我也不例外。

    李哲吸了吸鼻子,从初中到大学,他的学生时代重复着一套剧本,而大一到大二的一年半时间,是他最完美的一次演出。

    那一年冬天开始的时候,李哲和李嘉荫去了海边漫步,她考到了这座城市,只是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她从未联系过李哲。

    她很清楚自己该出现的时间。

    她不知道我对她有多慷慨。

    那天他们在夕阳西下的海边拍了照,一张看起来很暧昧的照片,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实际上却距离很远。

    李哲那时搞不明白这种若有若无的亲密有什么意义。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种含蓄的占有,一种无声的宣告,让她确认在李哲的心里还有一个属于她的位置。

    但那个位置和那张照片一样,只是看起来存在着。

    这一年的冬天,李哲是带着骄傲回到县城的。

    他成了人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他有了社均水平的收入,有了受人尊重的身份,有了绝不退让的勇气,也有了左右逢迎的技巧。

    那时他也不过大二。

    他们走向我,围住我,他们笑得那么开心。

    却从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李哲深深地呼吸着。在那个大多数人都算不上成熟的时间,他就已经在自己的脑子里摆上了一副棋盘,他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如何赢。

    转眼间,冬天过去。

    初春时分,李哲重新回到校园,他的第二本小说再次获得提名,只是这一次,他已经不需要学院书记的转发了。返校之后,他辞掉了院刊主编的职务,也通知了自己的部室自己不会考虑参与竞选部长或主席。

    他心里清楚,作为学生,他已经无法得到更多了。

    作为给他的奖励,系主任让他留着院刊编辑部的钥匙,新的编辑部要和学生会共用一个房间。

    他了解我的野心,也知道我的挣扎。

    但他帮不了我。

    他们偶尔一起共进午餐,也偶尔在学校的林间漫步。他是做文学理论研究的,他是写作实践,他们有很多话聊。但更多的时候,是李哲在单方面地倾诉自己的苦恼。

    我那时也没想到。

    我会和近五十岁的老师成为朋友。

    想到这些,李哲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习惯了争斗,所以格外珍惜友谊。

    那半年的李哲平静了很多,他和林雪认认真真地谈着恋爱;原本格外高效的他花了三四个周写了一个短篇,并为此兴奋了很久;重新组建的院刊团队时常叫他小聚,文学院又恢复了传统,主编是个大三的学姐,她能力一般,但好在足够认真;学生会的聚会也常有他出现,在他听说陈珊准备竞选主席的时候,轻轻地皱了皱眉头;他热心了许多,帮许多学妹和学弟们改稿,给他们找自己熟悉的发表渠道和出版社。

    他的热心也让他做了一件令他后悔的事,他帮舍友写了一封情书。

    那是个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女孩。

    要不然她也不可能认为那封情书真的出自自己的舍友。

    虽然现在想起来后悔,不过他也因此开始重新收获友谊,这不难理解:他的舍友普普通通,能收获这样的性关系对他而言是一种奢求,而李哲帮助了他,提供了那至关重要的资源——一份情真意切,文笔极佳的情书。

    有时候我都好奇。

    她们会怎么回想自己的青春。

    舍友对她的爱意很单纯:她是学院里最喜欢穿丝袜的女生。

    李哲摇了摇头,烟盒里还剩下最后一支烟,酒杯里的液体也只剩下薄薄一层。

    堆砌的文字,虚浮的声名,肌肉的线条,俊朗的轮廓,丰厚的存款。

    她们喜欢一切像鲜花一样明艳的东西,却从不排斥自己的枯萎。

    那年五月,他的小说在第二次提名之后终于获奖,一份盖着各种红印的奖状从上海发来的,同时他也被邀请去参加什么创作座谈会。获奖后的一个周,他收到校电台的邀请,去参加一期优秀学生的访谈节目,那个节目会在周三的中午准时播出。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档节目的主持人和李哲来自同一座县城,并且和她同级,高中是在县郊的艺术类高中上的。

    那次采访结束之后,她们时常聊天,她们会说起县城的故事和高中的时光,于是,交叉点很快出现了:屈玲洁。

    那天他们是在餐厅遇见的,她穿了一件粉色的T恤,看起来价格不菲。李哲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在三四年前,有人专门提醒过他。

    “这件衣服你是不是借出去过?”

    他问了一句,然后说起了关于这件衣服的故事。于是他再也没见过她穿那件衣服。

    在访谈节目播出后的第二个周,李哲的社交软件又忙碌了起来,不过这还只是开始,校内的记者团和院里的团委也找上门来,那时公众号刚刚兴起,各个院系和校级组织都在摸索着发展。一个看起来能提升阅读量和转发率的话题人物成为他们的不二之选,再加上有了之前电台的预热,他们对李哲充满了期待。

    他们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我也尽最大努力满足他们。

    这在李哲看来是一笔非常公平的买卖。

    那两次采访进行得很愉快,采访结束后,李哲提出发稿前由自己来做校订,这也得到了双方的应允。这里面有个叫王雨蝶的大一女孩,他记得蛮清楚,她有一头染成银灰色的短发,眼角有一颗好看的泪痣。她看起来文弱,但提问却格外大胆,似乎格外享受当面挑衅李哲的快感。

    让李哲印象深刻的是她采访的时候说过一段话,她那时问李哲:“很多人把你看作他们生活中缺少的理想主义的那一部分,你呢,你自己怎么看待自己的生活。”

    我那时才明白自己身边的热情不全是虚情假意,还带着弥补自身残缺的饥渴。

    只是他们不明白,他们眼前这些浮出地表、鲜艳盛开的理想主义,内里是在生活的土壤中虬结的根茎,那些满是疮疤、不断流血的根茎。

    李哲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然后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荣幸。”

    那次采访结束后,李哲约王雨蝶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过几场电影,也上过几次床。

    他们有各自的生活,也愿意为对自己的欣赏埋单。这不复杂,甚至比稳定的恋爱关系还简单。

    六月底,林雪去BJ实习,临走前她对李哲提了分手。

    对她而言,李哲是青春岁月里很好的风景,但她只是个旅人,终归是要回归到茶米油盐,思量自己的一饭一粥。

    “没关系,反正我有很多选择。”

    李哲记得自己是笑着对她说的。

    从火车站返回学校的路上,他迎来了自己成年后第一次哭泣。

    她的温柔,是从盔甲的缝隙中穿过的利箭。

    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李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些不利索地拿出自己的手机,亮得发白的屏幕在他的眼前有重重虚影,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早已和她失去了任何联系。

    喝酒之后不要碰手机。

    这是美德。

    他提醒着自己,带着缥缈的情绪继续着回忆。

    那一年,李哲是带着失落走进盛夏的。完成期末考试后,他第一时间离开了学校。

    回到县城,他没有联系故友,也没有游戏和玩乐,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半个月,然后决定为自己的祖父写一本书。

    他的祖父是国企下岗潮中的受难者,那时他举家从东北迁到这个小县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重新开始?

    我那时一定是在想这件事。

    那对于李哲而言是个挑战,他想象力丰沛,适合天马行空的幻想小说,但以祖父为原型,讲一个历史变迁下的家庭故事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那种不可阻抑的冲动已经挤满了他的大脑,他无法等待。

    那是个很特别的夏天,他和屈玲洁长时间地待在市图书馆里,他们搜寻各种资料,为复原那个时代的状貌尽着最大的努力。

    那段时间是他们很少做爱,在经过几年远近飘摇,亲疏不定的拉扯之后,他们好像都把对方当作了自己逃离正常生活的出口。

    这是最适合我们的关系。

    情人,而不是情侣。

    李哲感谢她那时的付出,不仅填补了他的空虚失落的时间,也用女人温柔的湿热拥抱着他的孤独。

    那个夏天过得很安静,一场战争在李哲的生活中埋下伏笔。

    入秋时分,李哲提前几天返校,身边跟着屈玲洁。他们喜欢在海边的日出时分做爱,他们的手掌都很细腻,在倦怠的时候,他们满含耐心地将柔软的晨曦涂抹在对方的肌肤上。他们的身体好似窗外的潮汐,忠诚地涌向对方。

    我们是绝对称职的匪徒。

    毫无节制地向劫掠着彼此的身体。

    那样的时间持续了一个星期,大学开学,李哲在机场送屈玲洁回京。

    这一送,他就再也没见过屈玲洁。

    他那时没意识到,这是屈玲洁对自己和县城生活的告别。他后来才知道,她是个比自己还爱冒险的人。

    回归学校后的李哲只度过了两个星期的平静,国庆节假之前,学生会要彻底完成换届工作,这件事本来与李哲无关,但是僵持不下的竞选各方都需要一个具有影响力,并且能直接跟学院书记说得上话的人。

    那个人就是李哲。

    从他那时的听闻来看,那是极其混乱的一次换届选举,每个候选人的身上都有污点,副主席的席位竞争也格外激烈。

    没有好处的事情人们是不会去做的。

    他虽然在学生会参与的程度并不深,但也知道学生会主席及主席团成员是个既有面子,又能捞钱的活儿,每个参与竞选的人甚至还承载着一项重大的使命——给原部室和自身班级更多照顾和好处的使命。

    我希望别人尊重我,不是希望别人不得不尊重我。

    这可能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他那时因为新书很辛苦,想要发泄的破坏欲轰隆隆地碾压过一切欲望。

    说来也巧,校内某位领导家的孩子来年就要面临高考,可惜成绩实在太差,于是便盯上了门槛最低的作文比赛。

    对,就是李哲高中时候得过二等奖的那个。

    于是校领导委托给文学院书记,文学院书记又通过辅导员找到了李哲,那是个刚从名校毕业的女硕士,拥有把一切都搞砸的高傲。

    她告诉李哲,这是一个报酬不菲的工作,完成后,款项将通过勤工俭学的名义发放给李哲。

    勤工俭学的款项,每个月200。

    连我稿费的零头都不够。

    李哲笑了笑,这事让他觉得滑稽。即便是那时的他也知道,如果要达成交易,最好要摆出让人重视的筹码,而不是让人感到侮辱的筹码。

    她自信满满,名校出身和高校教师的身份构成了她的高傲,李哲也没给她留情面,直接拒绝了她。

    替人捉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李哲不是不做,而是不轻易做。

    他们的第二次较量是在文科馆的行政办公室,那个年轻的女老师用尖细的嗓音斥责着李哲的不识抬举。

    她就像一只歇斯底里的鸡。

    可我根本就没欠她什么。

    李哲的油盐不进彻底激怒了她,她开始细数李哲的错误:他不尊重老师,写长文指责指导他完成工作的老师;他破坏规矩,在宿舍内吸烟并且存放酒水;他自私自利,已经不参与院刊的编辑工作,还依旧占据着文科馆内的办公室……

    不得不说,她来的第一年似乎没什么别的工作,好像在专门在研究李哲。

    李哲很庆幸她具有在中年时期成为社区大妈的潜质,她让所有的辅导员都听到了自己的愤怒,也很快惹来了书记。

    他叫走了李哲,在办公室刚坐下,他就塞给了李哲一个信封。

    信封不薄,本来应该是事成之后,由辅导员转交给李哲的。

    她那时一定很气愤。

    李哲掂了掂,没急着收,而是和书记闲聊起学院内的琐事。

    那是个很好的时机。

    学院书记还有两年退休,并且在去年巡查组进行高校巡查的时候就曾被人举报,而他的位置,早在几年前就该交给兼任书记助理的系主任来做。

    李哲那会儿估摸不清楚捉刀这事的大小,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尝试着做了一次交易。

    交易达成了。

    李哲得到了那个信封和换届选举的大体名单,书记则收获了李哲的忠诚——一篇精心写成的参赛文章。

    他们那天一起走出文科馆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学校的饭点儿。

    李哲请了书记吃饭,有些唐突,不过他笑了笑,欣然应允。

    那天我距离地狱可能只有一步。

    但转过身,我已经到了天堂。

    很快,传闻开始在学院内扩散,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书记拒绝了所有来自学生的邀请,却唯独和李哲一起共进晚餐,这在其他人的眼里无疑是个大新闻。这些年轻人的大脑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窥探隐秘的欲望,于是正好成了李哲的帮凶。

    李哲很快接到了陈珊的电话,她是借自己舍友的手机的打来的。彼时的她已经是身兼部室副部长、社团副会长、班长、创业计划联络人、记者站副站长等一大堆职务,而李哲早就拉黑了她的一切联系方式。

    她约李哲见面,在学校附近的一所小酒吧里。

    “这两年我没有谈过恋爱。”

    李哲记得那天她的表白,很滑稽,程度远超眼前那块小屏幕里的卓别林。

    “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你的感情。”

    “你是那种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的人,我努力想向你靠近一点。没想到却越走越远。”

    “李哲,你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李哲看了看酒瓶,三点五度的精酿啤酒,才两瓶下肚,她就开始说胡话了。

    他那天沉默着,重复着抽烟或者喝酒的动作,她絮絮叨叨,时而哽咽。

    李哲看着她,看着这个毫无长进的女人。

    她的妆,她的手段,甚至她的酒量,都和刚入学时一样。那时他或许会为之倾倒,但他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用争斗留下的疤痕和伤口,彻底改变了自己。

    我是个村里长大的孩子,曾有漫长的自卑和怯懦。

    但我信任每一块结痂的伤口,因为它们比之前的皮肤更坚硬。

    李哲拒绝了她,起身要走,她叫住了他。

    “李哲!”

    “我只想成功一次,能超过所有人的那种成功。”

    “我以前也写东西,也受人追捧,可为什么你总要出现在我身边。”

    “帮我一次,李哲,你要求什么都可以。”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再哭泣,李哲这才停下脚步,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不接受以情爱为名的勒索,他接受利益交换。

    “你知道要付出什么吗?”

    李哲拿出钱包,打开给她看。

    “我知道。”

    陈珊没有任何犹豫。

    “随叫随到?”

    李哲看着她,他很享受她那时的表情。

    “嗯。”

    “你用什么做保证?”

    陈珊看了眼时间,低声说:“你有一整个晚上。”

    李哲起身,从吧台要了瓶黑方,然后把手机递给了陈珊。

    “你选吧,最好近一点。”

    陈珊选了一家情趣酒店,好评很多,设施和道具都很齐全。

    “李哲,你可能不相信我。”两人进屋之后,陈珊坐在床上压着裙角,双眼凶狠地看着李哲。

    “但是我从来没为什么出卖过我自己。”

    她说得很认真,李哲看了她一眼,很敷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原来她说的是其实是真的。但这并没有让他产生任何怜悯之心,他拥有她、征服她、折磨她,最终羞辱她。

    从某种角度来说。

    她在性方面为我打开了另一道门。

    李哲感觉口舌发干,他开了瓶啤酒,清爽的啤酒哗啦一下浇进胃里,可小腹处那股奇怪的鼓胀却并未就此安歇,反而愈加膨胀了起来。

    李哲毁了那次换届,各种意义上的。

    新任的主席由即将毕业的大四学长担任,主席团里塞进了李哲原来部室的副部长,陈珊如愿以偿,成为了主席团里唯一一个女性。

    他需要在同级生中制造一个权力的真空,学生会主席就不能由同级的人来担任。

    完成这一切后,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月,一个叫于冰的女孩向他表白,他接受了。

    她敏感多事,言行相悖,在李哲看来是一张完美的幕布,能让他安然退后享受自己收获的一切,而呈现在台前的,永远会是她。

    那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来得十分公平,发展得也格外平稳。

    那年冬天,李哲完成了第三本小说的上半部分,共计二十七万字,他暂时搁笔,开始考虑未来的出版事宜:相比于互联网,传统的出版路径是闭塞的,虽然他们都留有投稿的邮箱,但李哲也收过稿,他知道那是怎么一会儿事。

    不仅如此,他还担心内容审核的尺度问题,那一年几大小说网站都在不同程度上加大了审核力度,因为不能过审而倒下的书可以说是尸横遍野。

    他决定停下来一段时间。

    无论是生活还是写作,前两年他的效率都非常高,他未曾慢下来,好好感受大学生活。那时是个很好的时机。

    于是他开始改变原本规律的生活,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他偶尔会去操场,看正在上体育课的学弟和学妹,有时候躲在小树林,看落叶簌簌落下,耳边是窃窃的情话。走得累了,他就会去图书馆里坐着,看一些离自己远一点的书。

    心理学,哲学,电影理论,这是他最喜欢的三类书。好在那时的同学们对书都没了热情,他可以一次借用许多借书卡。他会写读书笔记,偶尔也出门拍照,为此他还专门换了一个手机。

    对了,他只是个手机摄影爱好者。

    他不懂什么摄影的理论知识,总感觉自己背个相机的样子有些滑稽。对于他不擅长的领域,他不是谦虚,而是心虚。

    不过他那些零零碎碎的照片有时也能收获别人的喜欢,那些照片和他及他的写作,有一种怪诞的美感。

    那时的他经常在晚饭后去附近的公园散步,那会途经一条幽暗的小路。在小路的拐角处有一个垃圾站,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埋在地下。拾荒的老人和环卫工人来到时,总是跳进去,只露出半个头来。

    李哲经常坐在小路对面看着这个垃圾箱,小巷昏暗,唯独垃圾箱旁边的路灯一直亮着,他看那在垃圾堆中偶尔出现、偶尔又消失的脑袋,感觉像极了自己。

    用极了手段,做尽了不堪。

    不过是为了能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罢了。

    李哲想笑,可脸部的肌肉似乎刚刚宣布独立,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这个东西这么好看吗?”

    于冰和陈珊都这么问过他。不过也有人能理解他:朱莲香,一个李哲没怎么留意过的女孩。

    她和李哲的那位姐姐同寝,看起来绝对不是李哲喜欢的类型。

    她过于复杂了,从外表上来说。

    李哲和她接触是在图书馆的历史区,她正准备在明年报考历史方向的硕士。那天李哲正好是孤身一人,于是两人聊了几句,在同一张桌上坐了下来。

    这年头喜欢纸书的女孩不多,看历史的就更少,李哲对她感到好奇,她似乎也格外喜欢逗弄李哲。

    “很少见到你自己一个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李哲正盯着她似火的红唇,她的耳坠摇颤着,眉眼里藏着一丝狡黠和俏皮。

    “巧了。”

    她不是生活中那种很标致的女孩——那种让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进行残酷竞争的女孩。她饱满而模糊,并且有太多的点缀。她的手上带着两三个戒指,脖子上的项链有三个,她的耳坠精致繁琐,脸上是毫无纰漏的妆。

    “我能过去坐吗?”

    李哲指了指她旁边的座位,以前他不会问。

    朱莲香点了点头,对于很多人来说,大三的冬天已经是准备为大学收尾的阶段,他们开始思考升学和工作的去向。

    他们喜欢这个时候的李哲,他不考虑这些,身上少些焦虑,是一个能让人轻松下来的人。

    李哲没犹豫,起身换到她身边的座位。

    她穿了一双精致的小皮鞋,腿上是做工讲究的打底裤,他不是个妄下判断的人,那是他摸过的最舒服的打底裤。

    从那天后,晚上的散步时间交给了朱莲香。

    就这样,冬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