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回忆
入秋，王晓珂开学，李哲开车送她去了学校。返程途中他有些失神，他把车停在路边，在抽了几支烟之后，他来了清醒bar。
“今儿自己？”
下午三点钟，酒吧刚刚开始营业，韩超戴着大号的围裙收拾着卫生。
“自己。”李哲在吧台坐下，嘴里嘀咕一句，“酒还是得自己喝。”
“上次你们走了之后，可把我累坏了。”
韩超嘟囔着，给李哲拿来了冰桶。
“上次？”
李哲眯起眼睛想了想，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
哦，是跳舞那次。
“没碰坏什么东西吧。”他想起来了
“你这个人，病得不轻。”韩超撇了撇嘴，“但好在挺有意思。”
李哲一怔，随即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喝什么？”
李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没什么清晰的答案，于是他让韩超自由发挥。
“对了，今天怎么就自己？”
吧台后响起叮当的撞击声，紧接着酒水在摇酒壶内搅动的声响。
“开学了。”李哲挠了挠头，他最近有些掉头发。
“那……”韩超抬头看着李哲。“为什么是她？”他问道，关于这一点他一直挺好奇的。
“什么？”
“叫……晓珂来着？为什么选中了她？”韩超舔舔嘴唇，这是个挺私人的问题，不应当发生在和顾客的对话当中。
“论相貌身材，应该是刘欣更出众一些，论气质韵味，许萌也强出不少。”韩超眨了眨了眼，“为什么……选了她？”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李哲的答案。
李哲侧了侧身子，从兜里掏出瘪了的烟盒，他敲了敲，把软包重新撑开，让最后那根烟划出来。然后他点火，在重重的吮吸之后，他吐出一团白烟。
他和韩超隔着散开的白烟对望。
“其实我之前也想不明白自己的选择。”他撑着头，桌面上有昨夜落下的一个骰子，点数是三。
“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也包括工作，生活。”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当你回头去想一些事情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当时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匪夷所思。”
李哲把桌面上的骰子换成了五点。
“有过。”
韩超点了点头。
“这就是理智和情感的区别。”李哲用力地嘬了一口烟，“所有事后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选择，其实都是当时最符合情感的选择。”
“愤怒、沮丧、喜悦、那些强烈的情感扭曲了我们眼中的现实，于是就会。”他谈了弹烟灰，“就会一错再错。”
情绪是有害的。
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
“那晓珂呢？”
“和她在一起最放松。”李哲指了指摇酒壶，他渴了。
韩超继续他自己的工作，“是比较容易满足的那种？”他问。
李哲把桌面上的头骰子换成了三点，摇了摇头，说：“她是个很麻烦的人，但给人的感觉是放松的。”
“超哥，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这么多男男女女，两两成双是为了什么？”
“繁衍？”
“有别的吗？”
“**？”
“这算繁衍的一部分。”
韩超的眼睛空了一瞬间。
“你总不会要跟我说情感上的支撑吧？”
他觉得李哲看起来不需要任何情感。
“为什么不？”
李哲眯了眯眼，本就狭长的双眼变成了两道幽深的罅隙，“人们都寂寞。”他的眉间生出细细的皱纹，像长辈们谈论国际局势的样子。
“那你们是……”
韩超调好了酒，把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说过了，和她在一起最轻松。”李哲低头尝了一下杯中的酒，酸甜口的，不是太烈。
“我以前考虑很多。”他感觉自己今天的话格外多，有点啰嗦，“然后每进入一段感情都搞得很疲惫。”
“直到有一次我去接一个人。那会儿我还在青岛，是个刚毕业的学妹来青岛工作，当时看见她的时候，我记得我自己笑了。”
“那大概就几十米的距离吧，我整个人放松下来了。”
“后来……不说也罢。”
韩超点了点头，李哲很少笑，至少很少真心实意地笑。
“后来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
“我以前考虑家境，考虑学识，考虑彼此的爱好和习惯，考虑各种各样的问题。唯独没考虑自己应该找到那个只要远远看到，就能放松地笑起来的人。”
他喉咙缓慢地滚动，身体却慢慢舒张。
“没那么复杂。”
手里的烟已经有些烫嘴。
我们都低估了身体和本能。
它们从不说谎。
他把手里的烟掐了。
“今天听什么？”
刚刚开始开营业的酒吧还没来得及打开自己喧闹的嘴。
“随便整点摇滚，要流行的，别太吵。”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它的腹部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的留存。
韩超敲了敲电脑，音响里很快传来的熟悉的前奏，是Beatles的《YellowSubmarine》。
一首发行于1968年的老歌，听起来就像一首老水手会唱的歌，李哲第一次听它的时候是在初中。
我们这代人很可怜。几乎错过了所有艺术的黄金时代。
那些年轻人喜欢的艺术。
那些真正属于年轻人的艺术，那些属于真正年轻人的艺术。
一二百块的MP3，屏幕窄得只能显示歌名，网络上到处都是盗版歌曲，只不过下载的时候会随机进入亚洲最大的在线赌场或者什么午夜播放厅，热情的小弹窗还会告诉你今天嫂子自己在家，姐姐寂寞难耐……
他对成人世界的第一次窥探，基本上就是在电话拨号时代的互联网上完成的。
那个时候，裤兜里永远有缠成一团的耳机线，男生和女生永远势不两立，早读的时候永远有抄作业抄得满头大汗的同学，身旁的座位上……
嗯，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那个女生叫王静怡，他的初恋，给了他一段帮助他成长的感情。
分手的那天还是愚人节，他记得格外清楚。
我其实喜欢的是他，但是我没有接近他的理由。
什么垃圾情爱小说里的桥段。
李哲的肠胃一阵痉挛，扶着吧台干呕两声。
他肠胃不好，尤其是回想过去的时候。
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酒柜的上方，那里放着一些他叫不上名来的酒，看起来很便宜，偏偏又在一个昂贵的位置上。
哦，对了。
我那时候喜欢讲笑话。
想到这个让李哲有些烦躁，他已经不再是个幽默的人了，并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中，他也没法再成为一个幽默的人。
“再来一杯？”
不知不觉之间，李哲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
“嗯，再来一杯。”
李哲吸了口气，喉咙里传来一阵刺痛，“我去那边坐吧。”他指了指沙发，往事汹涌，他需要躺着。
韩超瞥了一眼沙发，点了点头。
她的目标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明晰的目标。
身体半躺，回忆如潮水扑来，眨眼间就没到了胸口。
那好像是一次老道的交易。她认识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也和她的闺蜜纠缠在了一起。
张安然？
亏我还记得她的名字。
想到这儿李哲就忍不住发笑，初恋对于自己朋友的追求是失败的，但是他却成功收获了另一段更像感情的感情，并且持续了三年之久。
然后呢？
然后是李哲成为文艺青年的时代，为了提升语文成绩，校内组织了作文竞赛，他每次都在前三。紧接着，是他对校园刊物的挑战，他成功了。他和朋友们制作的电子刊物获得了全省二等奖。
文艺青年。
李哲想笑，却呛了口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个词和作协、传媒、出书一样令人讨厌。
“酒好了。”
韩超把酒杯放在桌上，李哲看不出来他做的什么，酒杯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清澈透明，一颗青黑色的橄榄沉在杯底。
“这杯慢点，有点浓。”
李哲点了点头，抿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身前的桌子震出一阵乱响。
半晌之后，他才对着韩超的背影骂道。
韩超撇撇嘴，身子缩进前台，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上的短视频。
到哪了呢？
李哲撑着头，手里夹着香烟。
文艺青年！
这个词让他痛苦，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的回忆才刚到文艺青年的开端，他的整个学生时代基本上都生活在这个词的标签之下。
从来都不是我的写作水平有多么高。
李哲心里嘀咕，以应试为唯一目的的语文教育让很多人对自己的母语格外生疏，连正常使用和最基本的书面工作都无法完成。
嗯，这也不怪他们。每个人都是按照被教育的样子生活。
所以我不是个好学生，而且还丢了工作。
李哲侧着脑袋，继续在自己的回忆里挖掘。
电子刊物的获奖以及在那一学期作文竞赛中的表现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那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一个爱讲笑话的小男孩变成了校园诗人，社交生活像贞洁烈女的裤裆一样向他敞开大门：
班级门口永远挤满了好奇的脑袋，窥探的目光在教室内不安骚动；桌洞里永远塞满了陌生女孩写的信，李哲还要帮她们一一修改；他的博客下永远徘徊着多情的陌生人，用李哲根本看不懂的蹩脚方式表达着他们在丰沛的情绪。
那是灾难般的生活。
李哲喝了口酒，是一大口，口腔内似乎塞满了火焰。
校园内的小有名气是一种快乐的开始，也是一种快乐的结束。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李哲习惯于看人眼色，于是他的写作出现了攲斜，他在最大程度上讨好着所有人。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聪明，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
在他成年、步入工作后他才明白：发现别人的喜好并且认真迎合，是比才能更重要的东西。但他却永远错过了这个迎合自己的机会，也就是在这一年，他迎来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
不是我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是潘多拉魔盒冲到我面前，砰一下炸得粉碎。
污秽和我，在十五岁搅拌在了一起。
按照逢五小过，逢十大过的原则，李哲的这个生日不应该有那样的规模，但是他的十岁生日没过。
于是，混乱开始了。
那一年李哲刚搬了新家，距离市中心很近的三居室，为了让孩子们玩得尽兴，李哲的父母一早就离开了家，去拜访县城另一头的亲戚。
那天的上午，李哲的同学们断断续续地到来，他们带来了自己的礼物，然后打牌，看电影，研究那时刚刚兴起的桌游。
作为主人的李哲自然是东走西窜，接受大家的祝福，也解决大家的需求。
第一件事是在厨房发生的。
他们那天的计划是自己做饭，但那个年纪的孩子，会做饭的并不多，这一大群朋友只有那么两三个会，而且都是女同学。
李哲去厨房帮忙的时候，厨房里只有她，宋怡然。
她是个转学生，今年刚转来李哲所在的班级。李哲走进厨房的时候，她和平时一样安静，有条不紊地洗菜，择菜，水池里还放着正在化冻的五花肉。
那是怎么发生的？
李哲微微眯起了双眼，回忆是修缮过的现实，有那么一小节是李哲不愿想起的。
是一个大胆的动作。超出年龄的大胆。
李哲掐灭手里的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他那时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从小就练舞蹈，身材很好，并且她没表示反对。
时间好像安静地过了几分钟，又好像只有一刹那。
“李哲？”
“嗯。”
“安安静静写东西，挺好的。”
李哲无言。
他是文艺青年，但也是个男的。
宋怡然轻声发笑，李哲能听到那笑声像气泡破裂，微弱细小，却带着不屑和挑衅。
他松了手。宋怡然转过身来。
她身材很好。
李哲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他确认了一下这件事。
“喜欢我？”
宋怡然比他稍矮一些，李哲却感到她在俯视自己。
“不……没，没有。”
他憋红了脸，目光却没有闪躲。
她长得分外灵俏，朱唇如樱，鼻梁细挺，眉眼间潋滟层叠，标准的瓜子脸两侧贴着一对修长的双耳，颇似精灵。
我那时沉迷指环王，喜欢费诺王子。
这是一次奇怪的移情，未必是对她的情意。
李哲歪了歪身子，目光有些飘忽。
时至今日，他和宋怡然依旧保持着联系。只是他还是没搞清楚，自己对她的那种古怪的冲动到底属于什么。
不仅仅是那时的，也是此刻的。
然后呢？
然后的事情是那时的李哲不能理解的。
那时的宋怡然拽起了李哲的领口，饱满湿热的双唇充满压迫性吻了李哲。
那很漫长。
李哲清楚记得那很漫长，他人生中第一次生疏的摸索就发生在那时，他记得自己的慌乱，也记得宋怡然的有条不紊。
他记得宋怡然坐在厨房的橱柜上，身后就是案板。
她居高临下，这是一次慷慨的施舍。
结束的时候四周很安静，耳边只有两个人轻轻喘息的声音。他们注视着对方，胸口耸动。
“平时不可以这样。”
宋怡然推了推李哲，然后从橱柜上跳了下来。
“你有女朋友的。”她洗了洗手，拿起了菜刀，“我也已经和王少伟在一起了。你们还不知道。”
一切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只是我那个时候根本没意识到。
李哲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烈酒灼热的气息让他的呼吸有些焦躁。他不愿回想那天太多的细节，他只记得初恋跟他提过复合，一个后来做了模特的高个女生向他表白。而他，在吃饭的时候勇敢地抚摸着女友的大腿。
他抬起手，在自己的面前扇了扇，仿佛那日热腾腾的氤氲和混乱的情欲仍在自己眼前。
那是他的十五岁，是混乱和反叛的开端，也是怯懦和软弱的结束。
“超哥？”
“在。”
“有没有年轻一点的酒，十六七岁的那种。”
“我想想。”
韩超起身，转身看着酒柜。片刻后，他自信满满地给了李哲肯定的答复。
李哲坐起身子，搓了搓自己的前额。
恐惧，试探，熟悉，欲望。
我在十五岁全部完成。
名声是一张通行证，通向的不仅仅是社交，而是社与交。
这是李哲在十五岁的生日知道的。
名声、权力、金钱。
成年男性的三大执念，都与性有关。
李哲举起杯子，这杯烈酒已经见了底，酒水浸泡过的橄榄发黑胀大，骨碌碌地在杯底滚动着。
他打了个酒嗝，脑海中破碎的记忆在醉意中缓慢拼凑：
生日过后，李哲成了最受欢迎的恶人，原本用于庇护自身的敏感和察言观色，成了他凶残的爪牙。
他不拒绝陌生的好意，不放过眼前的软弱，不嫌恶他人的慷慨，不错过他人的扭捏，当然，他也不吝啬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那时已经临近初四，第一轮复习已经过半，成绩已经基本定型。所有人都敷衍着时间，假装忙碌，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酒好了。”
韩超端来一杯黄绿相间的酒。
“正好。”
李哲推开空杯，紧接着抿了一口手里的酒。
“这也太甜了！”
他看着韩超，没有人的青春期有这样的甜度，三流的言情小说都不这么写。
“你别着急。”
韩超笑了笑，端着空杯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调酒师。”李哲嘟囔一句，身体靠在沙发上。紧接着，他的嘴里开始发酸，那是一种充满侵略性的味道。先是牙龈，然后深入神经。
青春期，是一场残酷的战争。
那是一个在挣扎中剔除杂质，自我强化的过程。
“所谓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李哲嘀咕着，揉了揉自己的牙龈。
中考之后，李哲顺利地考入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在那个漫长的暑假，他和恋人一起去上了父亲安排的预科班，并且深深地被班上一位女同学吸引。
那不是属于他的时间点。
没有了文艺青年的名声庇佑，社交生活暂时对他关上了大门。
不过社交就像是钞票，总是存在进出的周期，这个暑假对于李哲来说，明显是一个消耗的阶段。
他开始把女生带入自己的卧室，先是那位初恋，然后是现任和宋怡然。
他那时才认识到自己的体内潜伏着一种凶狠，如果他当时了解弗洛伊德关于艺术与精神的理论，他或许会心存感激。
破坏欲会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得到释放和升华。
这使我能长时间保持安静和专注。
李哲搓了搓自己的鼻头，他大学的时候基本上完全接受了弗洛伊德的理论，包括他对性的专注和狭隘。
然后呢？
记忆里有一段漫漶模糊，不是记不起来，而是李哲刻意隐藏了起来。
那是高一。
一段关于痛苦、压抑、尖锐的时间。
从县城不知名初中考入重点高中的李哲不适应这里的竞争压力，也恐惧这里复杂的人事关系。
他一度想过离开，转去县郊的普通高中。
他不能和每天学到凌晨的舍友一起居住，也难以和这些出身富贵的同学们有什么共同语言。这是一场华丽着装的厮杀，关于那些脸蛋漂亮的配偶，关于排列表上的位次，关于每一个小团体的敌对和仇视。
我可真讨厌他们。
李哲清了清嗓子，用力地呕出一口痰。距离他的高中时代已经过去了十年，每每回想，那种强烈的恶心却从未消退过。
那个年纪的同龄人已经学会了成人世界的规则，并且毫不遮掩，手段粗蛮。
他的转机在高二，那是一个提供特招名额的全国性作文比赛。他杀过校内的预选，冲过初赛、复赛，然后请假去了BJ。
那是他第二次去BJ，第一次是六岁那年，父亲带他去看升旗仪式。
决赛是现场作文，他从在BJ下车之后就开始紧张，同行的学长告诉他，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能争二等奖，李哲那时不信，他记得很清楚，一等奖有特招名额。
只要过了本科线，就能有进入重点大学的机会。
这对当时的李哲充满了诱惑力。
所以我后来明白了。
骗局不需要真实，只需要诱人。
李哲抿了口酒，口中酸涩回甜，像吃了一大口的糖。
那年他的成绩是二等奖，是个平平无奇的成绩，同批获得二等奖大约有几十人。
结束比赛的那天下午，李哲就返回了县城。他不喜欢林立的高楼，密集的人流、拥堵的交通和听起来总是在挑衅的京片子。
这些在他眼里是种种显而易见的病症，而内里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癌。
回到学校之后，校刊编辑找到了他，询问他是否能给校刊供稿，他这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有刊物。因为收不到稿子，刊物的编辑工作已经停滞两年了。
他当即应允，这是他的舒适区，也是他的惯有路径。
于是，在那个冬天到来之前，一本登载了李哲七篇文章的刊物送到了所有人的手里。这是建校以来，这本刊物第一次被广泛阅读，以往的都是变成演草纸，或者用来垫桌角。
这是刊物的一小步，也是李哲的一大步。
熟悉的景象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班门口挤满了脑袋，桌洞里装满了书信，毫无来由的爱意又在疯狂滋长。
努力，有时和自己的目标无关，只是为了可以不平等地对待其他人。
这是重点高中教给他的唯一知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安然和他说了分手，这在他意料之中。因为他不仅和王静怡的联系日益紧密，而且也早就认识了更有意思的人，城东边艺术高中的一个女生，屈玲洁。
那是两个我从没尊重过的人。
总有人拒绝被尊重。
李哲点了支烟，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狰狞。
王静怡跟他提过复合，两次。一次是初中，一次是高中，都在他扭转际遇的时候。
不要从别人的反馈中认识自己。
那会让你困惑。
李哲吃力地用舌尖扫过牙龈，剧烈的酸甜依旧在他的口腔内作威作福。
学生时代之后，他也经历过这样的变化，一次是在青岛买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一次是回到县城后换了新车。
他们就是这样的。
我只是用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们。
李哲身子一斜，一头栽进自己的回忆里。
说来好笑，屈玲洁是他从“附近的人”认识的，两人第一次见面是高一的春天，那是清明节假期的最后一天，两人在县郊的乱坟岗放风筝。
他借了尹凡的风衣，看起来修长了几分，她借了学姐的T恤，胸口处绷得格外紧实。少年少女初次相遇，他们离懵懂这个词很遥远。
他们各自拖着风筝跑了几步，然后依偎着坐在一颗巨大杨树下，很自然地，他们拥抱，亲吻。那些鲜艳的花圈和散落的水果熟食，仿佛是在庆祝一段伟大爱情的诞生。
他们离开的时候是黄昏，李哲记得很清楚，她怪自己搞皱了她身上的衣服，把一件T恤变成了露脐装。
“这衣服很贵的。”
他记得她说出这句话的表情。
我从未拆穿她。
所以一切才如此轻易。
李哲在大学遇见了她的那位学姐，知道了那件很贵的衣服是她借来的。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对屈玲洁提及她借来的那些衣服。
她要虚荣，那就给她虚荣。
反正毫不费力。
那天分别之后，李哲给她发了消息，告诉她自己不该弄乱她的衣服。为此，她下次应该不穿。
他们第二次相见，是在李哲的卧室。
和我在一起让她自我感觉良好。
和她在一起我能收获很多。那是成年女性提供不了的东西。
李哲其实心里清楚每一段交往表象下的东西，他那时瘦弱，体重没有过百，有一头邋遢的长发，穿衣保守、老套。无论谁和自己站在一起，都会显得光彩熠熠，魅力四射。
而他是个追求实用主义的文艺青年。他不在乎表象，他在乎交换后的利益。
屈玲洁身材傲人，活泼可爱，还比自己小一届。
这样就够了。
希望她未曾有过我们在恋爱的错觉。
那是床笫之交，即便我那时只有十七岁。
李哲敲了敲烟盒，已经空了。
“超哥，拿盒烟。”
他目光看向吧台，韩超不在他的视野里，但能听到他沉缓、慵懒的声音。
他好像在炫耀他的体重。
这不是一个礼貌的想法，不过这让李哲轻松，甚至笑了起来。
韩超把烟丢过来，李哲敲出一支，从一团白雾中重回梦境。
那段时间内的另一个女生是王静怡，李哲对她的情感很单纯，是单纯的恨意，再加上那个年纪她就有了Dcup。
他遵从自己的内心报复欲，也遵从自己身体内的破坏欲。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关系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那并不快乐，甚至连肉体上的都没有。
那看起来像一份工作。
我必须摧毁她才能达到自己内心的KPI。
李哲摇了摇头，他不能承担对方和自己鱼死网破的风险。他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但他总是留有余地。
所以摧毁一个人，他做不到。
哪怕是对方用格外骄傲的姿态背叛了自己。
在高二的时候，还有另一件事吸引了让他分神：分到文科班之后，班上的女生快速地形成了小团体，并且这些小团体都在争取他。
那是他搞不明白的事，所以他不参与。
暧昧处事并划清界限。
我得感谢她们教会了我太多。
时间很快到了高二的下学期，高考的压力横冲直撞，砸在所有人的面前。以优等生身份考入县重点的李哲此时已经成了吊车尾，他的成绩在中游偏下的位置。陡增的压力和负面情绪让他注意到了班上的一位女生，郭扬子，一个从来不穿bra的女生。
那时月考结束，他们被分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在这个时间点，教室的最后一排属于被放弃的位置，而他们也正好有放弃自身的意思。
“你手很细，摸起来很舒服。”
郭扬子的一句话是一切的开端。
他们上课时抚摸着对方的手掌，慢慢地变成了夏日裸露的小臂，继而是腿部……直到那一次，李哲按住了她的手。
“我们很久没放假了。”
李哲是这么对她说的。
县重点的假期原本是两周一次，每次休息一天半，到了这个临近高三的夏天，假期改成了一月一次，每次一天。
这让李哲远离了正常休假的屈玲洁，但欲望并不会远离他。
让李哲惊讶的是，郭扬子懂自己的意思，她为他揉抚，很生涩，但很用心。
那是李哲很爱干净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清洗自己的贴身衣物，与此同时，他为这种格外憋屈的释放感到愤怒。
那不是**，那是破坏欲。
好似一个背弃了宗教的人在污染教堂。
那是一个不懂遮掩和修饰的时代，爱穿丝袜的女老师永远是男学生里嘴里的最佳女友，篮球场旁边永远站着偷偷化妆的女孩子，宿舍里的床铺到了深夜总在震颤，女生和男生一样喜欢色情笑话。
“今儿自己？”
下午三点钟，酒吧刚刚开始营业，韩超戴着大号的围裙收拾着卫生。
“自己。”李哲在吧台坐下，嘴里嘀咕一句，“酒还是得自己喝。”
“上次你们走了之后，可把我累坏了。”
韩超嘟囔着，给李哲拿来了冰桶。
“上次？”
李哲眯起眼睛想了想，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
哦，是跳舞那次。
“没碰坏什么东西吧。”他想起来了
“你这个人，病得不轻。”韩超撇了撇嘴，“但好在挺有意思。”
李哲一怔，随即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喝什么？”
李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没什么清晰的答案，于是他让韩超自由发挥。
“对了，今天怎么就自己？”
吧台后响起叮当的撞击声，紧接着酒水在摇酒壶内搅动的声响。
“开学了。”李哲挠了挠头，他最近有些掉头发。
“那……”韩超抬头看着李哲。“为什么是她？”他问道，关于这一点他一直挺好奇的。
“什么？”
“叫……晓珂来着？为什么选中了她？”韩超舔舔嘴唇，这是个挺私人的问题，不应当发生在和顾客的对话当中。
“论相貌身材，应该是刘欣更出众一些，论气质韵味，许萌也强出不少。”韩超眨了眨了眼，“为什么……选了她？”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李哲的答案。
李哲侧了侧身子，从兜里掏出瘪了的烟盒，他敲了敲，把软包重新撑开，让最后那根烟划出来。然后他点火，在重重的吮吸之后，他吐出一团白烟。
他和韩超隔着散开的白烟对望。
“其实我之前也想不明白自己的选择。”他撑着头，桌面上有昨夜落下的一个骰子，点数是三。
“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也包括工作，生活。”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当你回头去想一些事情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当时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匪夷所思。”
李哲把桌面上的骰子换成了五点。
“有过。”
韩超点了点头。
“这就是理智和情感的区别。”李哲用力地嘬了一口烟，“所有事后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选择，其实都是当时最符合情感的选择。”
“愤怒、沮丧、喜悦、那些强烈的情感扭曲了我们眼中的现实，于是就会。”他谈了弹烟灰，“就会一错再错。”
情绪是有害的。
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
“那晓珂呢？”
“和她在一起最放松。”李哲指了指摇酒壶，他渴了。
韩超继续他自己的工作，“是比较容易满足的那种？”他问。
李哲把桌面上的头骰子换成了三点，摇了摇头，说：“她是个很麻烦的人，但给人的感觉是放松的。”
“超哥，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这么多男男女女，两两成双是为了什么？”
“繁衍？”
“有别的吗？”
“**？”
“这算繁衍的一部分。”
韩超的眼睛空了一瞬间。
“你总不会要跟我说情感上的支撑吧？”
他觉得李哲看起来不需要任何情感。
“为什么不？”
李哲眯了眯眼，本就狭长的双眼变成了两道幽深的罅隙，“人们都寂寞。”他的眉间生出细细的皱纹，像长辈们谈论国际局势的样子。
“那你们是……”
韩超调好了酒，把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说过了，和她在一起最轻松。”李哲低头尝了一下杯中的酒，酸甜口的，不是太烈。
“我以前考虑很多。”他感觉自己今天的话格外多，有点啰嗦，“然后每进入一段感情都搞得很疲惫。”
“直到有一次我去接一个人。那会儿我还在青岛，是个刚毕业的学妹来青岛工作，当时看见她的时候，我记得我自己笑了。”
“那大概就几十米的距离吧，我整个人放松下来了。”
“后来……不说也罢。”
韩超点了点头，李哲很少笑，至少很少真心实意地笑。
“后来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把事情搞复杂了。”
“我以前考虑家境，考虑学识，考虑彼此的爱好和习惯，考虑各种各样的问题。唯独没考虑自己应该找到那个只要远远看到，就能放松地笑起来的人。”
他喉咙缓慢地滚动，身体却慢慢舒张。
“没那么复杂。”
手里的烟已经有些烫嘴。
我们都低估了身体和本能。
它们从不说谎。
他把手里的烟掐了。
“今天听什么？”
刚刚开始开营业的酒吧还没来得及打开自己喧闹的嘴。
“随便整点摇滚，要流行的，别太吵。”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它的腹部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的留存。
韩超敲了敲电脑，音响里很快传来的熟悉的前奏，是Beatles的《YellowSubmarine》。
一首发行于1968年的老歌，听起来就像一首老水手会唱的歌，李哲第一次听它的时候是在初中。
我们这代人很可怜。几乎错过了所有艺术的黄金时代。
那些年轻人喜欢的艺术。
那些真正属于年轻人的艺术，那些属于真正年轻人的艺术。
一二百块的MP3，屏幕窄得只能显示歌名，网络上到处都是盗版歌曲，只不过下载的时候会随机进入亚洲最大的在线赌场或者什么午夜播放厅，热情的小弹窗还会告诉你今天嫂子自己在家，姐姐寂寞难耐……
他对成人世界的第一次窥探，基本上就是在电话拨号时代的互联网上完成的。
那个时候，裤兜里永远有缠成一团的耳机线，男生和女生永远势不两立，早读的时候永远有抄作业抄得满头大汗的同学，身旁的座位上……
嗯，那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那个女生叫王静怡，他的初恋，给了他一段帮助他成长的感情。
分手的那天还是愚人节，他记得格外清楚。
我其实喜欢的是他，但是我没有接近他的理由。
什么垃圾情爱小说里的桥段。
李哲的肠胃一阵痉挛，扶着吧台干呕两声。
他肠胃不好，尤其是回想过去的时候。
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酒柜的上方，那里放着一些他叫不上名来的酒，看起来很便宜，偏偏又在一个昂贵的位置上。
哦，对了。
我那时候喜欢讲笑话。
想到这个让李哲有些烦躁，他已经不再是个幽默的人了，并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中，他也没法再成为一个幽默的人。
“再来一杯？”
不知不觉之间，李哲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
“嗯，再来一杯。”
李哲吸了口气，喉咙里传来一阵刺痛，“我去那边坐吧。”他指了指沙发，往事汹涌，他需要躺着。
韩超瞥了一眼沙发，点了点头。
她的目标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明晰的目标。
身体半躺，回忆如潮水扑来，眨眼间就没到了胸口。
那好像是一次老道的交易。她认识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也和她的闺蜜纠缠在了一起。
张安然？
亏我还记得她的名字。
想到这儿李哲就忍不住发笑，初恋对于自己朋友的追求是失败的，但是他却成功收获了另一段更像感情的感情，并且持续了三年之久。
然后呢？
然后是李哲成为文艺青年的时代，为了提升语文成绩，校内组织了作文竞赛，他每次都在前三。紧接着，是他对校园刊物的挑战，他成功了。他和朋友们制作的电子刊物获得了全省二等奖。
文艺青年。
李哲想笑，却呛了口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个词和作协、传媒、出书一样令人讨厌。
“酒好了。”
韩超把酒杯放在桌上，李哲看不出来他做的什么，酒杯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清澈透明，一颗青黑色的橄榄沉在杯底。
“这杯慢点，有点浓。”
李哲点了点头，抿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身前的桌子震出一阵乱响。
半晌之后，他才对着韩超的背影骂道。
韩超撇撇嘴，身子缩进前台，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上的短视频。
到哪了呢？
李哲撑着头，手里夹着香烟。
文艺青年！
这个词让他痛苦，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的回忆才刚到文艺青年的开端，他的整个学生时代基本上都生活在这个词的标签之下。
从来都不是我的写作水平有多么高。
李哲心里嘀咕，以应试为唯一目的的语文教育让很多人对自己的母语格外生疏，连正常使用和最基本的书面工作都无法完成。
嗯，这也不怪他们。每个人都是按照被教育的样子生活。
所以我不是个好学生，而且还丢了工作。
李哲侧着脑袋，继续在自己的回忆里挖掘。
电子刊物的获奖以及在那一学期作文竞赛中的表现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那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一个爱讲笑话的小男孩变成了校园诗人，社交生活像贞洁烈女的裤裆一样向他敞开大门：
班级门口永远挤满了好奇的脑袋，窥探的目光在教室内不安骚动；桌洞里永远塞满了陌生女孩写的信，李哲还要帮她们一一修改；他的博客下永远徘徊着多情的陌生人，用李哲根本看不懂的蹩脚方式表达着他们在丰沛的情绪。
那是灾难般的生活。
李哲喝了口酒，是一大口，口腔内似乎塞满了火焰。
校园内的小有名气是一种快乐的开始，也是一种快乐的结束。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李哲习惯于看人眼色，于是他的写作出现了攲斜，他在最大程度上讨好着所有人。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聪明，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
在他成年、步入工作后他才明白：发现别人的喜好并且认真迎合，是比才能更重要的东西。但他却永远错过了这个迎合自己的机会，也就是在这一年，他迎来了自己的十五岁生日，
不是我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是潘多拉魔盒冲到我面前，砰一下炸得粉碎。
污秽和我，在十五岁搅拌在了一起。
按照逢五小过，逢十大过的原则，李哲的这个生日不应该有那样的规模，但是他的十岁生日没过。
于是，混乱开始了。
那一年李哲刚搬了新家，距离市中心很近的三居室，为了让孩子们玩得尽兴，李哲的父母一早就离开了家，去拜访县城另一头的亲戚。
那天的上午，李哲的同学们断断续续地到来，他们带来了自己的礼物，然后打牌，看电影，研究那时刚刚兴起的桌游。
作为主人的李哲自然是东走西窜，接受大家的祝福，也解决大家的需求。
第一件事是在厨房发生的。
他们那天的计划是自己做饭，但那个年纪的孩子，会做饭的并不多，这一大群朋友只有那么两三个会，而且都是女同学。
李哲去厨房帮忙的时候，厨房里只有她，宋怡然。
她是个转学生，今年刚转来李哲所在的班级。李哲走进厨房的时候，她和平时一样安静，有条不紊地洗菜，择菜，水池里还放着正在化冻的五花肉。
那是怎么发生的？
李哲微微眯起了双眼，回忆是修缮过的现实，有那么一小节是李哲不愿想起的。
是一个大胆的动作。超出年龄的大胆。
李哲掐灭手里的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他那时从背后抱住了她。她从小就练舞蹈，身材很好，并且她没表示反对。
时间好像安静地过了几分钟，又好像只有一刹那。
“李哲？”
“嗯。”
“安安静静写东西，挺好的。”
李哲无言。
他是文艺青年，但也是个男的。
宋怡然轻声发笑，李哲能听到那笑声像气泡破裂，微弱细小，却带着不屑和挑衅。
他松了手。宋怡然转过身来。
她身材很好。
李哲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他确认了一下这件事。
“喜欢我？”
宋怡然比他稍矮一些，李哲却感到她在俯视自己。
“不……没，没有。”
他憋红了脸，目光却没有闪躲。
她长得分外灵俏，朱唇如樱，鼻梁细挺，眉眼间潋滟层叠，标准的瓜子脸两侧贴着一对修长的双耳，颇似精灵。
我那时沉迷指环王，喜欢费诺王子。
这是一次奇怪的移情，未必是对她的情意。
李哲歪了歪身子，目光有些飘忽。
时至今日，他和宋怡然依旧保持着联系。只是他还是没搞清楚，自己对她的那种古怪的冲动到底属于什么。
不仅仅是那时的，也是此刻的。
然后呢？
然后的事情是那时的李哲不能理解的。
那时的宋怡然拽起了李哲的领口，饱满湿热的双唇充满压迫性吻了李哲。
那很漫长。
李哲清楚记得那很漫长，他人生中第一次生疏的摸索就发生在那时，他记得自己的慌乱，也记得宋怡然的有条不紊。
他记得宋怡然坐在厨房的橱柜上，身后就是案板。
她居高临下，这是一次慷慨的施舍。
结束的时候四周很安静，耳边只有两个人轻轻喘息的声音。他们注视着对方，胸口耸动。
“平时不可以这样。”
宋怡然推了推李哲，然后从橱柜上跳了下来。
“你有女朋友的。”她洗了洗手，拿起了菜刀，“我也已经和王少伟在一起了。你们还不知道。”
一切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只是我那个时候根本没意识到。
李哲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烈酒灼热的气息让他的呼吸有些焦躁。他不愿回想那天太多的细节，他只记得初恋跟他提过复合，一个后来做了模特的高个女生向他表白。而他，在吃饭的时候勇敢地抚摸着女友的大腿。
他抬起手，在自己的面前扇了扇，仿佛那日热腾腾的氤氲和混乱的情欲仍在自己眼前。
那是他的十五岁，是混乱和反叛的开端，也是怯懦和软弱的结束。
“超哥？”
“在。”
“有没有年轻一点的酒，十六七岁的那种。”
“我想想。”
韩超起身，转身看着酒柜。片刻后，他自信满满地给了李哲肯定的答复。
李哲坐起身子，搓了搓自己的前额。
恐惧，试探，熟悉，欲望。
我在十五岁全部完成。
名声是一张通行证，通向的不仅仅是社交，而是社与交。
这是李哲在十五岁的生日知道的。
名声、权力、金钱。
成年男性的三大执念，都与性有关。
李哲举起杯子，这杯烈酒已经见了底，酒水浸泡过的橄榄发黑胀大，骨碌碌地在杯底滚动着。
他打了个酒嗝，脑海中破碎的记忆在醉意中缓慢拼凑：
生日过后，李哲成了最受欢迎的恶人，原本用于庇护自身的敏感和察言观色，成了他凶残的爪牙。
他不拒绝陌生的好意，不放过眼前的软弱，不嫌恶他人的慷慨，不错过他人的扭捏，当然，他也不吝啬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那时已经临近初四，第一轮复习已经过半，成绩已经基本定型。所有人都敷衍着时间，假装忙碌，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酒好了。”
韩超端来一杯黄绿相间的酒。
“正好。”
李哲推开空杯，紧接着抿了一口手里的酒。
“这也太甜了！”
他看着韩超，没有人的青春期有这样的甜度，三流的言情小说都不这么写。
“你别着急。”
韩超笑了笑，端着空杯屁颠屁颠地离开了。
“调酒师。”李哲嘟囔一句，身体靠在沙发上。紧接着，他的嘴里开始发酸，那是一种充满侵略性的味道。先是牙龈，然后深入神经。
青春期，是一场残酷的战争。
那是一个在挣扎中剔除杂质，自我强化的过程。
“所谓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李哲嘀咕着，揉了揉自己的牙龈。
中考之后，李哲顺利地考入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在那个漫长的暑假，他和恋人一起去上了父亲安排的预科班，并且深深地被班上一位女同学吸引。
那不是属于他的时间点。
没有了文艺青年的名声庇佑，社交生活暂时对他关上了大门。
不过社交就像是钞票，总是存在进出的周期，这个暑假对于李哲来说，明显是一个消耗的阶段。
他开始把女生带入自己的卧室，先是那位初恋，然后是现任和宋怡然。
他那时才认识到自己的体内潜伏着一种凶狠，如果他当时了解弗洛伊德关于艺术与精神的理论，他或许会心存感激。
破坏欲会在艺术创造的过程中得到释放和升华。
这使我能长时间保持安静和专注。
李哲搓了搓自己的鼻头，他大学的时候基本上完全接受了弗洛伊德的理论，包括他对性的专注和狭隘。
然后呢？
记忆里有一段漫漶模糊，不是记不起来，而是李哲刻意隐藏了起来。
那是高一。
一段关于痛苦、压抑、尖锐的时间。
从县城不知名初中考入重点高中的李哲不适应这里的竞争压力，也恐惧这里复杂的人事关系。
他一度想过离开，转去县郊的普通高中。
他不能和每天学到凌晨的舍友一起居住，也难以和这些出身富贵的同学们有什么共同语言。这是一场华丽着装的厮杀，关于那些脸蛋漂亮的配偶，关于排列表上的位次，关于每一个小团体的敌对和仇视。
我可真讨厌他们。
李哲清了清嗓子，用力地呕出一口痰。距离他的高中时代已经过去了十年，每每回想，那种强烈的恶心却从未消退过。
那个年纪的同龄人已经学会了成人世界的规则，并且毫不遮掩，手段粗蛮。
他的转机在高二，那是一个提供特招名额的全国性作文比赛。他杀过校内的预选，冲过初赛、复赛，然后请假去了BJ。
那是他第二次去BJ，第一次是六岁那年，父亲带他去看升旗仪式。
决赛是现场作文，他从在BJ下车之后就开始紧张，同行的学长告诉他，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能争二等奖，李哲那时不信，他记得很清楚，一等奖有特招名额。
只要过了本科线，就能有进入重点大学的机会。
这对当时的李哲充满了诱惑力。
所以我后来明白了。
骗局不需要真实，只需要诱人。
李哲抿了口酒，口中酸涩回甜，像吃了一大口的糖。
那年他的成绩是二等奖，是个平平无奇的成绩，同批获得二等奖大约有几十人。
结束比赛的那天下午，李哲就返回了县城。他不喜欢林立的高楼，密集的人流、拥堵的交通和听起来总是在挑衅的京片子。
这些在他眼里是种种显而易见的病症，而内里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癌。
回到学校之后，校刊编辑找到了他，询问他是否能给校刊供稿，他这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有刊物。因为收不到稿子，刊物的编辑工作已经停滞两年了。
他当即应允，这是他的舒适区，也是他的惯有路径。
于是，在那个冬天到来之前，一本登载了李哲七篇文章的刊物送到了所有人的手里。这是建校以来，这本刊物第一次被广泛阅读，以往的都是变成演草纸，或者用来垫桌角。
这是刊物的一小步，也是李哲的一大步。
熟悉的景象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班门口挤满了脑袋，桌洞里装满了书信，毫无来由的爱意又在疯狂滋长。
努力，有时和自己的目标无关，只是为了可以不平等地对待其他人。
这是重点高中教给他的唯一知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安然和他说了分手，这在他意料之中。因为他不仅和王静怡的联系日益紧密，而且也早就认识了更有意思的人，城东边艺术高中的一个女生，屈玲洁。
那是两个我从没尊重过的人。
总有人拒绝被尊重。
李哲点了支烟，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狰狞。
王静怡跟他提过复合，两次。一次是初中，一次是高中，都在他扭转际遇的时候。
不要从别人的反馈中认识自己。
那会让你困惑。
李哲吃力地用舌尖扫过牙龈，剧烈的酸甜依旧在他的口腔内作威作福。
学生时代之后，他也经历过这样的变化，一次是在青岛买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一次是回到县城后换了新车。
他们就是这样的。
我只是用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们。
李哲身子一斜，一头栽进自己的回忆里。
说来好笑，屈玲洁是他从“附近的人”认识的，两人第一次见面是高一的春天，那是清明节假期的最后一天，两人在县郊的乱坟岗放风筝。
他借了尹凡的风衣，看起来修长了几分，她借了学姐的T恤，胸口处绷得格外紧实。少年少女初次相遇，他们离懵懂这个词很遥远。
他们各自拖着风筝跑了几步，然后依偎着坐在一颗巨大杨树下，很自然地，他们拥抱，亲吻。那些鲜艳的花圈和散落的水果熟食，仿佛是在庆祝一段伟大爱情的诞生。
他们离开的时候是黄昏，李哲记得很清楚，她怪自己搞皱了她身上的衣服，把一件T恤变成了露脐装。
“这衣服很贵的。”
他记得她说出这句话的表情。
我从未拆穿她。
所以一切才如此轻易。
李哲在大学遇见了她的那位学姐，知道了那件很贵的衣服是她借来的。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对屈玲洁提及她借来的那些衣服。
她要虚荣，那就给她虚荣。
反正毫不费力。
那天分别之后，李哲给她发了消息，告诉她自己不该弄乱她的衣服。为此，她下次应该不穿。
他们第二次相见，是在李哲的卧室。
和我在一起让她自我感觉良好。
和她在一起我能收获很多。那是成年女性提供不了的东西。
李哲其实心里清楚每一段交往表象下的东西，他那时瘦弱，体重没有过百，有一头邋遢的长发，穿衣保守、老套。无论谁和自己站在一起，都会显得光彩熠熠，魅力四射。
而他是个追求实用主义的文艺青年。他不在乎表象，他在乎交换后的利益。
屈玲洁身材傲人，活泼可爱，还比自己小一届。
这样就够了。
希望她未曾有过我们在恋爱的错觉。
那是床笫之交，即便我那时只有十七岁。
李哲敲了敲烟盒，已经空了。
“超哥，拿盒烟。”
他目光看向吧台，韩超不在他的视野里，但能听到他沉缓、慵懒的声音。
他好像在炫耀他的体重。
这不是一个礼貌的想法，不过这让李哲轻松，甚至笑了起来。
韩超把烟丢过来，李哲敲出一支，从一团白雾中重回梦境。
那段时间内的另一个女生是王静怡，李哲对她的情感很单纯，是单纯的恨意，再加上那个年纪她就有了Dcup。
他遵从自己的内心报复欲，也遵从自己身体内的破坏欲。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关系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那并不快乐，甚至连肉体上的都没有。
那看起来像一份工作。
我必须摧毁她才能达到自己内心的KPI。
李哲摇了摇头，他不能承担对方和自己鱼死网破的风险。他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但他总是留有余地。
所以摧毁一个人，他做不到。
哪怕是对方用格外骄傲的姿态背叛了自己。
在高二的时候，还有另一件事吸引了让他分神：分到文科班之后，班上的女生快速地形成了小团体，并且这些小团体都在争取他。
那是他搞不明白的事，所以他不参与。
暧昧处事并划清界限。
我得感谢她们教会了我太多。
时间很快到了高二的下学期，高考的压力横冲直撞，砸在所有人的面前。以优等生身份考入县重点的李哲此时已经成了吊车尾，他的成绩在中游偏下的位置。陡增的压力和负面情绪让他注意到了班上的一位女生，郭扬子，一个从来不穿bra的女生。
那时月考结束，他们被分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在这个时间点，教室的最后一排属于被放弃的位置，而他们也正好有放弃自身的意思。
“你手很细，摸起来很舒服。”
郭扬子的一句话是一切的开端。
他们上课时抚摸着对方的手掌，慢慢地变成了夏日裸露的小臂，继而是腿部……直到那一次，李哲按住了她的手。
“我们很久没放假了。”
李哲是这么对她说的。
县重点的假期原本是两周一次，每次休息一天半，到了这个临近高三的夏天，假期改成了一月一次，每次一天。
这让李哲远离了正常休假的屈玲洁，但欲望并不会远离他。
让李哲惊讶的是，郭扬子懂自己的意思，她为他揉抚，很生涩，但很用心。
那是李哲很爱干净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清洗自己的贴身衣物，与此同时，他为这种格外憋屈的释放感到愤怒。
那不是**，那是破坏欲。
好似一个背弃了宗教的人在污染教堂。
那是一个不懂遮掩和修饰的时代，爱穿丝袜的女老师永远是男学生里嘴里的最佳女友，篮球场旁边永远站着偷偷化妆的女孩子，宿舍里的床铺到了深夜总在震颤，女生和男生一样喜欢色情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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