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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你为了什么

    节假后的第一个周五,李哲去了青岛,之前在青岛工作的时候家人为他购置了一套房产,有些贷款还没还清,他这次去就是为了还清贷款。

    一套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房子。

    李哲知道这玩意对自己这些外乡人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没有太兴奋。

    那个时间,已经过了。

    他以前想留在青岛生活,那时的他喜欢这个城市,但那会儿家里资金周转不开,没法给他任何帮助。

    等到终于拿到购房合同的时候,他已经在做离开这座城市的准备了。

    两点的时候想吃蛋糕,过了两点,就不再想吃了。

    这就是人。

    在房地产严格管控的大背景下,这种一线城市的房产如果不自己住,实际上就成了一个大累赘。二手房市场的交易此时基本被锁死,而且看趋势,未来几年房价也不会有太高的上涨幅度。

    这时的房产巨头恒大已经爆料出一些负面的消息,各种猜测和分析甚嚣尘上,李哲看过一些,完全没当回事。

    这是他的一次误判。

    恒大的事态掩盖了其它房地产商的困境,这一年,这些力求高效运转的房地产商都面临着同一个问题:债务。债务会引发的信用危机会牵涉一系列问题,这是李哲当时完全没去思考的事情。

    那是李哲很忙的一天,他去还清了贷款,交了一笔不小的违约金,中午和在青岛念书的赵坤吃了顿饭,然后找了个酒店睡了一会儿。晚上,他介绍一个学妹给赵坤认识,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念书,而且专业相近。

    然后李哲去了酒吧,老菲酒吧,市南区的一家老酒吧,这也是早约好的,他要去见他的前同事,一个个子高挑,播音专业毕业的艺术生,啊,当然了,那是个叫庄雪的女孩。

    她虽然和自己同年,但就李哲对她的印象来说,女人或者女性,用来形容她都不太合适。

    推门而进的时候,庄雪正坐在酒吧中央的一张餐桌上吃意面。

    她真的和我不太一样。

    李哲目光快速转了一圈,四下的几个角落都空着,偏偏她坐在中央,身边不仅人来人往,而且距离吧台格外近。

    李哲在青岛工作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工作、生活上的交集,只是在办理集体户口的时候见了遇见了对方。在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同事后,他们留下了联系方式。

    他们真正开始沟通和交流,其实是在李哲离职之后,那是疫情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大部分人的收入开始雪崩式下跌的时候。

    离开的人意味着安全,李哲顺其自然地成为了她的倾诉对象,他们聊了很多,关于传媒工作以及感情生活。

    然后错觉就产生了。

    她成了李哲眼里的一道影子。

    李哲今天约她,其实是来看看这道影子后面到底是什么。

    “好看吗?”

    李哲回过神来,庄雪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一张略显倦怠的脸,妆没花,但是掉了一部分。

    李哲挑了挑眉,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如果说不好看,我会立刻让你出去的。”庄雪一笑,转身回了桌上,继续享用她的意大利面。

    “刚下班?”

    李哲问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对啊。”庄雪抬头看着李哲,“本来明天休息的,临时通知加班,又变成单休了。”

    李哲看着她,摆了摆手,“你先吃,不用在意。”

    “我在意。”

    “那没办法了。”

    李哲嘀咕一句,对着路过的服务生打了个响指,要来了酒单。

    陌生的环境让李哲急迫地想要找些熟悉的东西,他决定按照自己大学时的顺序喝,于是第一杯酒就是长岛冰茶,对坐的庄雪翻了半天酒单,然后点了一杯日落。

    “工作上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就是更忙了。”庄雪用餐巾揩了揩嘴,那上面留下了番茄酱和她的口红,“很少有双休,一般都是单休。”

    她说着把盘子推到一边,一份意面她只吃了一小半。

    “不吃了?”

    李哲问道。

    她心里或许会骂我来得太早。

    当我问起的时候,她一定会说她在减肥。

    “减肥,最近胖了不少。”庄雪抻了抻自己的胳膊,她很早就练习舞蹈,jazz,想要减重其实并不轻松。

    “没有不减肥的女孩。”

    李哲咕哝一句,掏出烟来,“你应该不抽吧,我只记得你提过一嘴。”

    “不抽。”

    庄雪摇了摇头,“自暴自弃的时候什么都想尝试,但是冷静下来就会觉得不值得。”她说着,把烟盒推回到李哲的面前。

    “确实不值得。”

    李哲给自己敲出一根,传媒行业抽烟的女生不少,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行业本身女生就多,另一方面则是这个行业巨大的压力:每一稿都要反复修改,deadline也总是调整,客户的思路和领导的思路以及自己的思路永远凑不到一起。

    而且写稿耗费的不仅是脑力,更多的是自身的情绪,常常还要抛弃道德。

    “你呢?”

    “怎么突然想到回青岛了?”

    李哲张了张嘴,把到嘴边的那句话咽了回去,然后说道:“还房贷,之前不是买了房子么。”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那句话是“因为想你了。”

    他已经过了说这种话而不被骂的年纪了。

    “房子……你在这边买房子了?”

    “对啊,上班的时候就买了。这都过去一年多了。”李哲算了算,确实有些日子了,时间总是快得惊人,在他的记忆里的,关于青岛的一切都还很清晰。

    那是李哲的生命中很少能体会到的,失败的感觉。

    “房子都买在这边了,不考虑回来?”

    “考虑过,不过现在不是做决定的时候。”李哲撇了撇嘴,继续说:“在我眼里这地儿永远是个旅游城市。在这里吃喝玩乐还行,但生活在这里的话——”

    李哲摇了摇头。

    “你是那种分得很清楚的人。”

    李哲想说什么,正好两个人的酒到了,于是他们搁置谈话,各自品尝着属于自己的饮料。

    很浓,比清醒bar的要浓。

    李哲味蕾感受到了发涩的苦,它很快就填满了口腔。

    “你说,你们谈恋爱的时候是不是也分得很清楚?爱与性,对你们来说,其实是两件事?”

    李哲有些惊讶,话题进展得有些太快了,他看了看庄雪,沉默片刻之后才说:“你们总是喜欢逼男人说谎。”

    女人总想要一个答案。

    哪怕她们心知肚明。

    李哲知道,她快要说到她刚刚结束的那段感情了。

    她应该等我问。

    但是我不会问。

    李哲心里清楚,男女闲聊终归是绕不过情情爱爱的,对于这方面他算得上是有术无道,他很清楚每个人的把戏,只不过在王晓珂之前,他很少能感受到自己有什么情感上的波动。

    “你……知道我分手了是吧?”

    庄雪看着李哲,有些小心地抛出话题。

    “嗯,要不我不会约你。”李哲点了点头。

    “难怪你之前发奖金都没请我吃饭。”

    庄雪玩笑似的咕哝一句。

    李哲在青岛只工作了一年,那一年他是优秀员工。他当时没感觉那是什么大事,他已经习惯了做这样的事。只是在旁人看来,一个新人还是应该积极表达自己的谦逊。

    “我不会惹麻烦。”李哲说道。

    上班那会儿他几乎不和自己部门的其他同事有任何工作外的沟通,其他部门的人他就认识三个,其中有两个男生,再加上这个庄雪。

    这么看来,她这么想似乎也理所应当。

    “因为房子?”

    刚才提到房子的时候,李哲看到她眼中微光闪烁。

    出租屋里的性事无法让人高潮。

    这是一种现代病。

    “倒也不是。”庄雪摇了摇头,“因为钱的问题。”

    “他是个喜欢超前消费的人,来这边工作有两三年了,一点存款都没有,还欠了不少钱。而且他比我大几岁,已经三十二了。”

    李哲转了转手里的杯子,说:“你们在一起很久了?”

    “五年了,他一直这个状态。”庄雪说着叹了口气。

    一个年长的、基本没有理财能力的男人。

    你看,爱情也挺伟大的,不是么。

    李哲忍住了离席的冲动,接受自己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这是他工作的需要。

    “你呢?”

    “之前看到你也买新车了,房子贷款也还清了,是准备结婚了?”

    “我对那玩意很谨慎。”李哲快速说道

    庄雪思忖片刻,说:“没看出来你是个谨慎的人。”

    李哲从老东家离职的时候折腾了一下,不怎么剧烈,只是顺手的落井下石罢了。在那位领导每日“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呼唤声中,李哲和另一位核心编辑选择了在同一时间离职,然后部门的业务开始负营收,三个月后,部门业务停止,所有人员转岗。

    李哲就是在那个时候点评了一下那位领导,言辞相当温和。

    “被人看出来就是怯懦了。”李哲笑着应道。

    谨慎不是不做事。

    而是做事前有意识地降低风险。

    上班的第二个月,他就开始对所有和业务有关的聊天记录进行备份,客户是怎么跑的,工作是为什么没能完成,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他和领导其实心里都清楚,他拿出来的那些东西只是无关痛痒的小毛病。

    “嗯……总感觉你没看起来那么简单。”庄雪翘起嘴角,手撑着脑袋,打量起了眼前的李哲。

    他其实没啥好看的,很普通的一张脸,腹部还有喝啤酒养出的小肚腩,唯一能让人印象深大概就是那两道狭长的眼睛。

    女人是天生的侦探,她们想把一切都搞明白,然后满心失望地离开。

    她们一生都在做这一件事。

    李哲心里嘀咕着,举杯喝酒。

    “五年,时间也挺长了。”

    话题应该回到她身上,李哲现在还不想聊自己,酒还没到量。

    “是啊。”

    “怎么认识的?”

    庄雪叹了口气,“他是我在网上认识的,聊了大概两三个月吧,然后他就过来找我,那次见面挺开心,一起玩了三五天,我们就在一起了。”

    她捋了捋头发,接着说:“那会我大二,初恋不怎么愉快,他那时已经工作了,为人处世很老练。然后……你知道的,被人照顾的感觉很好,更何况……怎么说呢,得到一个人的喜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李哲点了点头,没打断她。

    “大学那段时间他会在假期来找我,节日的小礼物和小惊喜也没断过,这段关系就一直维持到了毕业。”

    “然后我来青岛工作,他也过来了,我们也就同居了。”

    庄雪喝了一大口酒。

    “同居是一切问题的开始。”她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摇颤着,看起来那不是什么美妙的回忆,“那包括一系列矛盾和问题,当然,最突出的还是钱的问题。”

    “我需要钱,我的安全感建立在足够的金钱上。”

    你看,她们的逻辑很奇怪。她们需要安全感,安全感又和金钱有关。

    于是她们决定找个男人。

    李泽心里嘀咕,但没说话。

    “可能是我想错了,我以为只要有感情,人会不顾一切朝之努力,但是他没有任何改变,他都三十多了,一点存款都没有,这一点我不能接受。”

    她抓了抓头发,看起来有些烦躁。

    “你知道这个事不是因为钱的多少,对吧?是因为他根本就对未来没有打算。”

    “我今年已经25了,我不可能再陪他玩下去。”

    “没有面包的爱情,注定是一地鸡毛的,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她的语速快了起来,李哲知道,她快要得出某个愚蠢的结论了。

    “还是需要钱的,对吧?”

    庄雪看着他,嘴角有一个很微小的弧度。

    “我条件也不差,应该得到有物质保障的爱情。”

    李哲轻咳两声,他快速地扫了一下庄雪,这是个很失礼的动作,不过庄雪全然不在乎,她已经习惯了。

    是的,她确实条件不错。

    超过一米七的身高,修长的双腿,常年练舞保持下来的匀称身材,还有端正的五官和一张略显可爱的小圆脸。

    是条件不错。

    只是没有任何竞争力了。

    “不好意思,下意识的。”

    李哲其实是为自己内心的想法道歉。

    庄雪耸了耸肩,她已经习惯了接受男人的打量,更轻浮的那种她也见过。

    小吃摊前打量的人最多,随便谁都买得起,而且大家都有挑食的坏毛病。

    但是,真正的美食店只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很少有人反复打量。

    “其实……”

    李哲有些犹豫,他看了看两人杯子里的酒,他们话说了不少,但酒都没有喝多少,这样可不好。

    言语是漂浮的舟舸,大海里布满了暗礁。

    酒精对避开礁石没有任何帮助,它会直接消除暗礁。

    “其实什么?”庄雪的目光捉住了李哲,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其实……我们应该碰个杯?”李哲说着举杯,“认识虽然很久了,但还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

    庄雪食指轻敲两下桌子,举杯和李哲碰在一起。

    相碰的声音很闷,李哲挑了挑眉,这里的杯子不错。

    “其实什么?”

    庄雪放下杯子后继续问道。

    “其实你现在不用考虑自己需要什么。”李哲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们需要的酒精还不够多,不过这些话看来是避不过去了。

    “一个烟瘾发作的人眼里只有烟,这会让他没法清晰判断自己的处境。”

    他尽力把话说得委婉。

    “你说得对,我确实需要一段时间静一静。”庄雪拿起李哲的烟盒,“这玩意管用吗?在缓解情绪方面?”

    “没什么东西能缓解情绪。”李哲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处理负面情绪,失望,难过,或者愤怒什么的?”

    “我是休克疗法。”

    “休克疗法?”

    “对,休克疗法,我有一段时间是很认真地在酗酒。床头就放了一瓶黑方,睁开眼就喝,一直喝到再闭上眼,还有……”

    李哲说着撸起自己的袖口,露出手腕上那块乌黑的疤痕,“不是什么抑郁症,只是很失落。”

    “这…真的有用?”

    “这不可能有用。”李哲点了支烟,指了指自己手上那块疤,“这是我自己烫的,很疼,看起来也很丑。虽然是我自己弄得,但是一开始我还挺在意的。不过现在好了,我可以大大方方把它拿出来给别人看了。”

    伤口不会消失。

    但是会被忘记。

    庄雪看着李哲,片刻后才点了点头,说:“你确实很像一个做文字工作的。”

    “我就是。”

    李哲纠正她。

    这还不是聊得太深入的时候。

    插科打诨比较好。

    “好好好,令人尊重的男性文字工作者,你有没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庄雪其实对他挺感兴趣,那无关情感,只是单纯地好奇。

    李哲对她的第一印象是那次办理户口时的偶遇,但是她不是,李哲刚入职的时候正赶上公司里的月度团建,hr在介绍他的时候简单介绍了一下他的履历。

    刊物主编,荣誉,出版……

    非常“文字工作者”的一条路。

    “我的故事……”李哲挠了挠头。

    虽然他对很多事有自己的认知和理解,但他也知道现实生活是什么样的,有些事他不能说。

    这是他的原则:尊重现实。

    他们总是觉得我说的话太残忍,写的故事太龌龊。

    他们若是生活得久一点,深一点,就会觉得我是在写童话。

    “看来故事很多。”

    “事故也很多。”李哲笑了笑,他叫来服务生,要了第二杯酒。

    他对庄雪讲述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当然,他绕过了林雪、屈玲洁和刘宵萌,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放浪不羁——这是一种暗示。

    李哲的故事很长,更何况他对此很擅长,时间就在他的讲述中快速地流逝着,他们的酒也喝了一杯又一杯。

    “等等,你大学是在哪儿上的?”

    讲到大学的时候,庄雪打断了她。

    “烟台。”

    “烟台?”庄雪的眉头拧了起来,“那你应该认识孙豪?”

    李哲点了点头。

    “他就是我的初恋。”庄雪有些惊讶地说道,不过话说出口之后她吐了吐舌头,“那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很不愉快。”

    李哲一开始也有些惊讶,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合理。孙豪是他认识的最没自尊的男性,完全能让她体会到被照顾的幸福。

    “你们很熟?”

    “隔壁班。”

    “他大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在替别人哄女朋友。”

    李哲的表情不那么好看,他深深地呼吸,压制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对他是完全的钦佩和崇拜。

    这种事我想想都觉得恶心。

    三五分钟后,那股想要呕吐的冲动才慢慢消退,但是他的胃依旧不怎么舒服。

    那个叫孙豪的同学是他大学最看不上的人,没有之一。对于他们班上的那个班花来说,他逢叫必到,有求必应。不过,那个班花是有男朋友的,这件事在开学的时候大家就知道,即便是隔壁班级的李哲。

    宿舍内部的矛盾,恋爱中的争执,期末复习后的疲惫,孙豪格外刻苦地消化着她所有的负面情绪和压力,然后……

    然后,他为了什么?

    殉道者的唯一目的就是死。

    在自我感动中坠落是他们唯一的路。

    李哲不能理解这一点,也无法保持尊重。

    “这样么…”庄雪嘀咕着,表情有些复杂,“他前几天又跟我表白了,他写了很多,密密麻麻的。”

    李哲看着眼前的庄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胸口随之有力地起伏着。

    我不该来的。在网络上聊聊天挺好的。

    李哲喝酒,抽烟,保持沉默,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对了,你蹦迪吗?”庄雪突然问道。

    李哲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在规则里玩游戏,夜店是个没有规则的地方。

    “我偶尔会去,感觉生活很压抑的时候,我就会去蹦一下。”庄雪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当然穿成这样是没法去的,这也太乖了。”

    她穿了一件平淡无奇的卫衣,腿上是一条紧绷的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的高筒靴。

    还有放在桌上的棒球帽。

    很酷。

    “你肯定在那里收获了很多。”李哲眨了眨眼。

    “嗯……没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不过感觉不错。”庄雪笑了起来,“会有很多人要联系方式,也有直接约的。”

    李哲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疼痛,针刺般的感觉。

    “不过我没约过,我对性的要求还蛮高的,你呢?你应该也属于很受欢迎的那种。”庄雪的目光掠过桌面,桌上放着李哲的车钥匙。

    李哲想起了一件小事,很小很小的事,发生在他读大学的时候。

    他想了想,决定不说这件事。

    “我不怎么去这种地方。”李哲应了一句,“那种环境下……我不太擅长。”

    “真的假的?我可不信。”

    庄雪眯起了眼睛,李哲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喝了口酒。他看了眼时间,这已经临近午夜了。

    他看了看庄雪,很认真地看了看。

    她会是个优秀的性伴侣。

    不过他不需要。

    “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很想去尝试一些危险的东西。”酒精让庄雪兴奋起来,但也让她粗疏,她没发觉此刻的李哲是在忍受这次聊天。

    “比如?”

    李哲强打精神,他需要保持礼貌。

    “有的时候也想约陌生人试试,也有故意喝醉的时候,甚至……”她顿了一下,“甚至想做一个捞女,我其实很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李哲揉了揉眼,他眼前的庄雪兴致勃勃,面色绯红。

    “如果能捞到一个正好爱我的,那什么工作啊,前任啊,就都去死好了。我就安安静静地做个家庭主妇。”

    哦,是的,每个女人都有这样的苦恼。

    她们居高临下地看着金钱和爱情,仿佛她们可以随便选择。

    大部分人什么都得不到,这是我看到的现实,现实只有一种。

    李哲改变主意了,他快速起身,去卫生间打了一个电话。

    几分钟后,他回到了座位上,挠了挠头“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呃……说到如果能捞到一个爱我的……”

    “也许就坐在你面前呢?”

    李哲打断了她,并且语速很快。

    四目对视,沉默在桌上徘徊。

    “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我今天会来?”李哲身体后仰,微微扬起了下巴。那是他惯有的进攻的姿态,在他开车、打麻将和写作的时候一定会出现的姿态。

    “还款业务在银行办理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下午有许多趟车可以离开。”

    李哲的目光很用力地回应着庄雪的视线,“我等了很久,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

    庄雪舔了舔嘴唇,换了副神情看着李哲。他不是自己的菜,她很清楚这一点。他高度近视,瘦削单薄,双眼狭长,擅长言语和表达,这些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特质,但是……

    “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没关系的,你不用急着回应,不回应也没有关系。”李哲笑了笑,“毕竟,刚才听我说了那么多以前的事情,跟你说这些你估计也不会相信。”

    他摆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然后把两只手搭在了桌面上。

    “我就是这样的,稍微喝点酒话就会变得格外多,别在意。”

    庄雪看着李哲,双臂压在了桌面上,说:“你现在确实很吵。”

    午夜,酒吧最热闹的时候,李哲和庄雪在沉寂的空气里对峙着。温黄的灯光里,纷繁的人影摇摇欲坠,天花板好似倾斜下来,杂乱的声音在耳边纠缠。

    酒精,灯光,暧昧的言语和模糊的表情,这一切在某个瞬间就能孕育出虚无又强烈的爱意。

    “两杯爱克斯之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雪叫住了身边路过的侍者。

    “要喝这个?”

    这个酒李哲曾听韩超说起过,这是一种只听名字就知道含义的酒,韩超也给李哲调过一杯,它整体是香槟的味道,其间点缀着苦杏酒和黑醋栗的气息。

    “怎么,不想陪我喝?”庄雪歪了歪脑袋,轻俏地笑着。

    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可爱。

    “我不太会拒绝。”李哲调整着自己的坐姿,让自己的身体基本上全部压在了桌子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

    “嗯……那次偶遇吧。”

    “你怎么证明?”

    李哲摊开一只手,“毕业之后,我单身有段日子了,还真不算短。”

    这个故事我讲得很完整。

    我是一个从前放浪不羁,然后保持独身,最后遇见你,默默等待的人。

    李哲心里嘀咕着,脸上都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这很滑稽。老天爷或者我母亲,一定很后悔给了我这项天赋。

    我本来应该带着它去完成很多艰难的大部头作品。

    “喝过的酒,只会醉一夜,是这样吧?”

    庄雪的身体退了回去,她靠在椅背上,摆出和李哲刚才相同的姿态,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是这样没错,但人不会只喝一次酒。”

    李哲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松松垮垮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不是必须要赢的那种人,我只是输得起。

    一座县城就有二三百万人,我的人生也有几十万个小时。

    体面地接受生活中无法规避的浪费和损耗。

    这门必修课我已经反复学习过了。

    事情会发展成眼下这样其实出乎两人的意料,甚至他们都不曾想要往这个方向迈出一步,但它就是发生了,并且看起来合情合理。

    酒吧,一个刚失恋的女孩,一个技术娴熟的文艺男青年。

    谁会说这不合理呢?

    沉默中,李哲低头看了一眼,庄雪的小腿搭在了他的腿上,他看了看桌面,心里知道这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一杯酒了。

    “没看出来,你酒量还不错。”李哲说道。

    这是他们的第五杯。

    “那当然,要不然也不敢和你约在这里。”庄雪说着举了杯。

    那是很闷的碰撞声,也是贯穿了这个夜晚的碰撞声。

    他们很快喝完了这杯酒,离开的时候,庄雪终于开了口,“你找好酒店了吗?”

    “还没有。”

    “附近我熟,我带你去吧。”

    嗖!

    李哲感觉自己的耳边有利箭穿过,两人之间拉满的弓终于射出了那支箭,那支没法回头的箭。

    没错,开弓没有回头箭。

    但是可以当箭没存在过。

    他们在酒吧门口上了同一辆出租车,带着弥漫的醉意去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

    那天晚上,李哲看着身边赤裸着睡去的庄雪,又想起了大学期间的那件小事:

    那是大二的一堂文学理论课,李哲记得很清楚。那时他火急火燎地从系主任的办公室赶到了教室,在此之前,他和系主任聊了维特根斯坦在语言哲学方面的论述,那些东西对于不怎么聪明的李哲来说很难理解。

    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李哲一直在思考他和系主任的对话,双眼也就无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斜前方,那是正对着讲台的角度。

    他出了神,直到旁边的舍友格外用力地拍了拍他。

    那是一次嘲笑。

    在他的视野里,坐在过道旁的几个女生正毫不吝啬地把嘲笑的神情送给李哲,原因很简单,坐在过道边的那位女生穿着性感的短裙和黑色的丝袜,并且大大咧咧地将腿撇到了过道上。

    就是这么一件小事。

    她们什么都知道。

    包括她们在售卖什么。

    李哲关掉了房间内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