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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能证明你是你吗

    回想着刚才地下室档案室里的一幕,高平此时的视线正任凭中巴车外的景物掠浮逃离。水泥钢筋,山水阡陌,公路的尽头是小镇大海。

    他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证明你存在过?”

    “啊?”和他并肩而坐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没头没脑。

    “这个世界上,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录,我怎么知道你——邝四海是不是真的存在?”高平站在一个信息管理者实事求是的角度说,却莫名感到了这个问题有一股思辨性。

    同行之人把躯干贴在靠背上,屁股沉在汽车座位里,右手扶住格挡,左手握着前边椅背后的把手,整个形体显得无比的沉重、踏实。“海员嘛,哪里有活就漂到哪儿,难得在一个地方呆久,四海为家。”他目光刚硬,把他水泼不进的意志托举出来,“我是五年前到避风镇的。我的一个船上的朋友找了镇上的一个警察,把我的籍贯转到了避风镇。然后没过几天,我就上船出海了。”

    这个“找”字用得真考究,高平暗道。“那你真的是在海上失踪了五年吗?”菜鸟毕业生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按照在档案室时李希警官的说辞抛出了第二个疑问。

    “就是这没过几天后的出海,我们就再也没回来了。”他瞳孔的焦点开始涣散,“我们是一艘中型货船,船开出去了半个月,在南太平洋海面上遇到大风浪,货物倾斜,造成了轮船侧翻。我们爬上了救生艇,逃出来了。但是救生艇上食物和水非常短缺,中途有很多海员死去。我们还有劲的轮流划船,也没有具体的方向,在海上划了二十几天,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岛。我们当时只剩十几个人还活着,我们努力登上了岛。这个岛很小,没有名字,在地图上也没有标注。它全都是石头,白天热晚上冷,附近的海域还经常刮风下雨,天气不稳定,航线不经过这里。我们在岛上安定下来。后来的日子,不断地有人生病,扛不过来的就死了。直到三年前,岛上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在岛上生活了五年,一个人也生活了三年,我在山顶搭了个窝,要尽量保持火种不要熄灭,在岛上火熄了会很麻烦,我白天放烟,找吃的,晚上点篝火,就是睡觉也要睁一只眼睛,要时时刻刻注意海面有没有船经过,虽然我知道那希望非常渺茫,但我只能麻痹自己要坚持下去。我每天和自己说话,怕万一我回到文明世界上以后我不会说话了。我就这样用石头在山洞岩壁上抠着记号数日子。终于在一个月前,我等到了一艘船,是一艘迷路的远洋渔船,被风暴吹了进来,才从那里经过,不然他们永远不会来那座岛。是他们把我带回了陆地。渔船把我带到了南方,我休整了一个周之后,就找回了避风镇。”

    高平惊讶地审视这个中年人,粗粝的皮肤,说话每个字都咬实的发音方式,即使听了他所说的奇遇,也难以想象他到底经历了多少,那省略掉的船上食品不足,同伴饿死之后,其他人在海上漂流了几十天是怎么过活的?在岛上其他同伴相继去世后,他又承受了怎么样的孤独绝望?但在那样的失落的世界,对于已不属于社会中人的他们,文明世界的规则还适用于他们吗?难以想象他到底经历了多少,才从代表着海员享受大海的动荡漂泊中脱逃,回来寻找陆地上的身份,大抵愿意选择余生都扎根平稳的土地吧。

    档案室警员定定心神,又问“李希四问”中的第三个问题道:“你有没有了解,你遇到海难之后,到底有没有被报失踪?”然后解释道,“这样你才会被转到失踪人口档案中。”

    “哦,船和货没有到港,船老板肯定会报案的呀。”

    警员觉得对方的这语气是“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的意思,感到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赶紧转到最后一个问题:“失踪满两年后,法律上是可以申请认定为死亡的,你会不会已经被申请死亡注销了?”

    “没有人申请,是不是就会一直呆在失踪人口档案里?当时我们船上还有几个避风镇籍的人,我让避风镇派出所试了一下,他们都还在失踪人口档案里,但是我的没有。我父母早就过世了,没有亲戚,海上的人,陆上是没有朋友的,谁会给我申请呢?这样的人谁会记得你呢?没人提起,就不会有人记着你是不是应该已经死了。不知道你活着,还不要紧,关键是不记得你死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对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存在过?”

    青年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只是纳闷:“你不是有个朋友吗?你前面提的帮助你找警察办户籍。”

    “他也在船上啊,早就死在了岛上。”

    高平这才意识到他之前提到那是个“船上的朋友”,脸上灼烧,狠狠抽了几下鼻子。汽车越来越靠近海边,高平嗅到了夏秋季节海岸独有的新鲜和清凉的空气。被清新空气浇过脑子之后,他神清气爽了许多,开始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按你说的,你五年前出海之前也在镇上待过几天,就记不住什么人和事吗?能证明你曾经确实在镇上出现过的?”

    “有。镇上管派出所档案室的警察,我五年前就是在他那里办的户籍;我回镇上之后去派出所找自己的身份,管档案的还是他。他说五年了,自己经手了那么多人,早就不记得我了。”

    “对呀。那么久了,你又怎么这么清楚地记得他呢?”

    “这五年间我有经历过很多人吗?”

    是呀,只经历了旧人不断离去,没有经历新人来过。年轻警员咽声,懊恼自己接连忽略显而易见的信息,讪讪地把脸偏向窗外。“这个再说吧。其他的呢?在镇上遇到过的经历,可以佐证的,讲讲吧。”

    故事者吞了一口瓶装水,好整以暇,正准备开讲,汽车突然降速了。高平以为就到了,起身查看,看到前面的路段靠边停着畔县车牌的交警警车。这里是沪滨市下面畔县的地界。有交警在维持秩序,指挥他们通过。旁边路基下有一个小水泥桩,涂着“下有电缆,严禁挖掘”的字样,有一队施工者在修理什么。

    司机解释说,今天一早,这里的电缆被破坏了,正在抢修,看样子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高平身边这个今天一大早就坐车去市里找档案的人,也点头表示自己早上来时就见到了这个阵仗。

    乡间公路并没有堵,交警只是示意降速,没有耽误时间,汽车便顺利通过。

    高平泛起一种不妙的预感,极目远眺,前路平坦,却好像会遇到重重阻隔一样。

    在经历这个小插曲后,没有身份的人继续讲述起他的经历来。发音中带着夹生感,但措辞郑重,表情认真。

    中巴车在滨海平原笔直的公路上悄柔地行驶。公路被大片的已经开始黄熟的稻田夹在中间。晴空碧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