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迷迭之回
“将军，夜晚易凉，早些休息吧。”
不大的营帐中，火盆中的微光摇曳，却又不熄，偶尔有一两声柴火炸裂，除此便只剩帐外的寒风呜咽。
裴泫茉撑着头颅，按压着眉心，她好一会儿才睁开疲惫的双眼，案桌上是一大堆文书，而摆在女将军面前的红笺信纸上，却陈列着许多人名，她抬起手，一笔一划的勾勒起红圈来，等到完毕，整个文书已经快被红墨浸染过一半。
唉，还是有那么多啊....
一旁的侍女担忧的走向前，她挑了条薄毯披到了裴泫茉的身上，又轻声提醒了下。
“将军....夜凉，还是....歇着吧。”
后者却依旧眉头紧锁，“无妨....军中之事巨细，还歇不得。”
“唉..”
侍女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夜深得更沉了，油灯忽明忽暗，终于是断了熄，但很快侍女向前，重新将灯点燃，可那断断续续的青烟中，裴泫茉偏着头，分明像一头疲惫的老虎。
过了良久，帐篷内终于多了另一道叹息。
“她...还没醒吗？”
侍女愣了愣，将军问的那个她，只有军医帐中，那重伤的女子了。
那女人在白日的时候就高烧不退，晚些时候服了药以为能稍有成效，却是平白无故的呕出一口血来，现今她气若游丝，全凭一口气吊着，估计还有什么事没有交代吧。
旧疾加新伤，只怕是....
时间不多了。
侍女张张嘴，声音低沉，“醒了....只怕是....”
裴泫茉抬起眼，看出了侍女的纠结。
“只怕是？”
侍女只是低下头，并未再说任何。
“罢了....我去见见罢....”
“是！”
世人都传大黎国近几年晋升的丞相深得民心厚爱，一手举办太学府，凡有仕愿者，皆可入学求途，此举一出，引天下学子尽向往。
世间传闻，若再过些年，丞相之名必将流芳百世，可随后发生的一件大事，将丞相所做一切全部推翻，只留下黎民对他滚滚不绝的恨。
大黎地处平原，交通要塞在北，南北来往皆由金柯城进出，而驻守金柯将领正是丞相举荐自学府之人。
腊月八月八，正是南北两国贸易之会，但夜中，金柯城突遭不明贼人袭击，守城将士死伤殆尽，两国商会中人，无一幸免，就连金柯城中百姓也惨遭屠戮，可唯独不见守城将领。
远在北方的苍之国，正好借助此题发挥，公然撕破两国和平协议，连吞大黎国数座城池。
与此同时，在大黎国腹地内，一股新起的势力公然开始对抗大黎国军，烧杀抢掠无所不做，一时鲜血涂满整个大地腹地，生灵涂炭。
而在这时，一向运筹帷幄，甚至隐隐约约将军权揽入手中的丞相却消失不见，危难之际，老皇帝又病逝，诸多皇子纷纷争夺大权，大黎一片混乱，民不聊生。
无奈，久不出山的蜀地裴王出兵平乱，一举夺下大权。
而在年初，裴王势力的女将军领兵，夺回数座被苍国抢走的城池，并汇集大黎举国之下全部兵力于剑门关，直指北苍。
反观北苍，这个从游牧草原而建立王朝的国度也聚齐兵力，只为一举南下，夺下大黎。
两军大战，裴王军队训练有素，起初打的北苍之军节节败退，但随后北苍之国迎来一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大黎丞相，早已叛变的董相用兵如神，如此劣势的战局也能搬平。
一时两国之战难舍难分，一直交战下去只会凭白浪费兵将，无奈双方只得休战。
原来啊，太学书院就是董丞相的利剑，打压武将的同时，顺带捅开每州每城的大门，埋下无数暗线，只等时机明了，无数高端将领人才叛国，以至于交战如此难打。
难怪先前老皇帝在时，城池被破，竟抽不出半点兵力应对，原来大黎国这看似完好的木材，早被蛀虫咬透，坏了根基。
这几年，北苍冬季来临，罕见的少了冰寒，相比于以前，物资的积累番了数番，他们早就囤积大量兵马，军力甚至是大黎的数倍，可都是隐而不发，现在时机成熟，亮出爪牙，狠狠的咬下大黎几块肉。
裴泫茉作为将领，是最清楚不过，从一开始的战局明了，到现在打的难舍难分，局势对于大黎都是不利。
若是能一举击溃北苍军军心，此战轻而易举。
出征前，裴泫茉特地见到王兄，而王兄说的第一句话，让她顿觉严寒。
“王妹....我要你找到董千方，只有杀了她，拿此人头颅已告天下，才可破了此局。”
裴泫茉看不清神色，只是苦笑一声，算是答应。
破局，董千方....。
当世第一女文人啊，此代文客荣耀，惊艳绝伦......如今虽名声不再，但至少曾经耀眼....
王兄说，在大黎，还有淮南，淮西两地藩王按兵不动，按照约定，若是裴王统一大黎稳定局面，他们自会出兵，俯首称臣。
而董千方，自然是稳定局面的一张好牌，杀了她，就代表新王不再认可先皇之治，大黎这久旱的大地，便会迎来新雨，毕竟先皇腐朽的政策早已荼毒百姓许久，苦不堪言。
至于董千方是谁？
是了，自然是叛国丞相之女，董承一的唯一血脉，明明董承一以董千方辅国之能，再以天下文人之势，假以时日，定可倾覆皇权。
可董承一实在等不了了，他一心复仇，他仇恨整个国家，可他始终也没有算到一点，那就是这个女儿的忠心，董承一逃走的那一天，怎么也没找到这个女儿，无奈之下，只得舍兵保帅。
而在两军交战之际，打的难舍难分之时，董千方却意外的不知从哪来逃来，她满身血污逃到裴泫茉军营，她跌跌撞撞。
诺大的军营中，一个女人站的笔挺。
她的声音沙哑。
“学仕者，理应...忠国，不应叛之。”
董千方的文人骨头，好像比他父亲硬太多。
裴泫茉远远的就看到她来了，明明可以从此遁走，明明可以就此隐匿身份，安度余生，她还是来了。
大黎第一女文官的文骨，有这么硬嘛.....明知会死，她还是来了.....。
营帐中，裴泫茉拧着手帕，细细的擦拭着董千方额头上的细汗，而后者却着小声呢喃着什么，裴泫茉俯下身去，只听见她在呼喊父亲。
王兄要她杀董千方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只是苦笑着点点了头，姓董的人，她杀了好多好多，在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鲜血涂满了她的手。
所以即使董承一妻妾众多，子嗣也难以长大，相国府永远只有一个董千方，永远只有一个相国之女。
可董千方这个人啊，活的很复杂。
她们其实严格来说，最多的时候就是互相看着，身份之间的区别，世仇间的未报，她们也只能互相看着，很难交谈一两句话。
若是在战场上，裴泫茉肯定毫不犹豫的一枪捅穿董千方的心脏，她要从历史上，将这股血脉抹除的干干净净，一滴不留。
但是现在......
父亲都叛国了，为何要逃过来，为啥要一脚一血泊，跌跌撞撞的跑来找她，身上的伤不会痛吗？命不要了吗？
名誉，是如此的难割舍.....？
董千方，你这样子，让我怎么杀你呢？
裴泫茉撑着头，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到了很远。
她和裴王还是孩子的时候，过的凄苦，常常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可那些年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的没法之时，总会去一座孤山上寻些野果果腹。
偏城有一个好处，便是人烟稀少，正当裴泫茉啃着树果树皮充饥时，意外的遇见到了一个小女孩。
她穿的着长青衫，样貌普普通通，做一副学徒打扮，虽没有半点妆容，还是能从样貌看出这是女扮男装，她递过来一袋吃的，只是问了问。
“吾有吃食，汝可食乎？”
于是，这是裴泫茉见董千方的第一面。
但是两个孩子却未没说过几句，两人只是隔远一点坐着，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
董千方穿着不属于自己年龄的衣服，厚大的衣服笼在瘦弱的身体上，显得特别宽大，就连董千方的发巾也是男子样式，头发中横着插着一根木钗，这身打扮，格外不伦不类。
裴泫茉不止一次的跟踪过董千方。
那是富人才上得起的学堂，作为女子进入私塾，在一堆少年中，格外醒目，还用这身打扮，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每当先生结束每日课程，瘦小的董千方便会受到同龄孩子的嘲弄，不是发饰被扯乱，便是洁白的衣裳被黑墨污成一片，可她却永远没哭，眼中只平静的如水波，像被囚禁的鸟儿。
那时王兄传她武技之术，一月之余总会有烦闷之时，而每当不愉快的日子，她都会跑到孤山，静静的看着山下的树海，随风而息。
偶尔，董千方也会寻到这里，她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裴泫茉的背影，不言不语。
但，那个灯火通明的晚上，王兄将一切前因后果告诉已是将军的她之后，裴泫茉就知道，二人从今往后只能是死敌，不可能变成朋友。
她会亲手杀了她。
先皇年迈，手中势臣勉强压过丞相，自古臣大于帝王者，皆杀之，可这董承一背后牵扯势力太大，偏偏动不了。
好在，董承一终于急了，他要毁灭这个国家。
裴泫茉已经迫不及待的相将都城的丞相府杀的片甲不留，她要报血亲之仇，可还没等她动手，北方已经开战，失了城池，一切皆是变数.....。
铜灯里的火芯突然闪了闪，一阵风吹了过来，裴泫茉晃过神，思绪又回到了以前，今夜总是想到很多。
从偏城逃离后，就没有见过董千方，毕竟那时还小，再过几年，裴泫茉军功再身，王兄也成为了民间失散被找回的皇子，一切都在变好。
南黎北苍两国交好的国宴上，裴泫茉意外的见到了一个熟人，虽然容颜已经张开，但是那双无喜无悲的双眼撞进她的脑海，那是董千方。
裴泫茉并不会认错。
董千方也意外的看到了她，她的眼睛有了神采，也认出了她，董千方走过来，行了礼数，这是以男子之礼示之，裴泫茉不想怠慢，只好以军礼回敬。
“将军安好？”
这是裴泫茉第二次听到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淡，像是一朵茉莉花。
“安好....”
那时，裴泫茉还不曾知道有这般血海深仇，她回敬过去一杯茶，说了声，恭贺。
毕竟那日，董千方成了大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文官。
她开创了文人先河。
她的父亲是当朝宰相，破格的那场殿试中，董千方稳稳而坐，在一众学子中尤为耀眼，女流之辈，也能登殿入试，并且拔得头筹。
此举一经问世，便引起文人界轰动。
也就是那时，天下最大的书院，太学院，稳稳坐落京城，不论是女子，亦或是年龄已过标准的文人，皆可入学。
正奉北苍冬季不再寒冷，与南黎义和，那几年，可当真是太平盛世。
董国府如日中天，背后势力涛涛，天下半数学子皆出于学院，即使这样，丞相背后的势力依旧向天家诚服，若不是王兄提前防备，这一手倒戈，怕是这大片土地都会插上国号为苍的旗帜吧。
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躺在床上的苍白人儿脸色如纸，似乎是因为刚刚梦中的侧身，又拉裂了伤口，董千方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滴，裴泫茉将手伸了过去，摸着她的脸颊，只摸着一片冰冷。
军医说，那一刀偏离心脏不过几分，而且失血过多，再加上好几日的未进食，没有毙命，也是个奇迹。
奇迹啊.....
是吗？
她时常看不透这个女人，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别人而活，裴泫茉时常回想，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种人。
等到天气不再寒冷的时候，这个女人身穿素裙，也就身上带着些许薄纸，面对无知懵懂的孩童，就一方土墙，拿着木炭，以墙为纸，以炭做笔，传授当世最宝贵的财富
学识！
那里是大黎最贫穷的地方，能够识字已经算是能够果腹的本领。
前几年，金柯城以南，数座城池因为北苍的侵犯，百姓荼毒，毫无存粮，每年冬季都会有大量穷人挨饿，破败的街道里，他们相互拥挤取暖，只是等待死神来临比较慢一点。
但董千方不同，她都会拿着俸禄，购买大量粮食，悄悄分发给难民们，可她的俸禄并不太多，那一身青色的长衫经常洗了又洗。
看到孩童重新睁开双眼，再次有了微笑，董千方常常皱起的眉头才会舒展。
每次裴泫茉握着的匕首都会往后缩。
下次再杀她，下次再杀她。
可每一个下次都会有另一个下次。
虽然从小到大被灌输的理念都是杀伐果断，但，面对手无寸铁之人，举起杀伐，裴泫茉的某个地方始终会隐隐作痛。
那应该是良心？
明明杀了董家那么多血脉，怎么每次还会忍心呢？
病床上的董千方咳嗽两声，嘴角缓缓的溢出一点点血丝来，眼睛依旧没有睁开，紧皱的眉头又开始锁着了。
裴泫茉摸出身上的匕首，它被磨得极快，材质是特别坚硬的陨铁，这是专门用来杀人之用，切骨断肉不在话下，她用它在黑夜中抹过无数人的咽喉，深知它的锋利。
她站起身，准确的将匕首移到董千方胸前，心脏再往上一点，便是心脉。
裴泫茉知道一个技巧，尖刃挑进皮肤，手腕一抖，然后一搅，就这么一下，就可以割断心脉，往往人只感觉到一痛，就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了。
手臂将力量传到手腕，裴泫茉下定决心，将匕首握得越来越紧，往下抵着。
可记忆在此时，又开始折磨她了。
很久很久以前，十分饥饿的她刚刚从树上摘了只有指头那么大的果子，就咬了一口，被酸的面目全非，大吐苦水。
而树下，站立着一个女娃娃，她看了过来，不惊慌也不躲避，完完全全忽视自己腿上挂着的匕首，而那个女娃娃细长的眼睛中充满善意，她递过来两袋面饼，稚气的声音说着。
“吾有吃食，汝可食乎？”
吾有吃食，汝可食乎.....。
此时裴泫茉锋利的匕首再也无法往下一分一毫。
良心又被刺的痛了，裴泫茉叹息不已，董千方，若是你死了，称你为先生的那群孩子，该由谁来教，谁来护呢？
咳咳咳，军营中传来一阵低语。
董千方睁开双眼，眼角满是泪珠。
“师兄，你....还在犹豫什么？”
这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
一道惊雷猛然将裴泫茉震得无法言语。
原来她是顾师妹嘛....。
不大的营帐中，火盆中的微光摇曳，却又不熄，偶尔有一两声柴火炸裂，除此便只剩帐外的寒风呜咽。
裴泫茉撑着头颅，按压着眉心，她好一会儿才睁开疲惫的双眼，案桌上是一大堆文书，而摆在女将军面前的红笺信纸上，却陈列着许多人名，她抬起手，一笔一划的勾勒起红圈来，等到完毕，整个文书已经快被红墨浸染过一半。
唉，还是有那么多啊....
一旁的侍女担忧的走向前，她挑了条薄毯披到了裴泫茉的身上，又轻声提醒了下。
“将军....夜凉，还是....歇着吧。”
后者却依旧眉头紧锁，“无妨....军中之事巨细，还歇不得。”
“唉..”
侍女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夜深得更沉了，油灯忽明忽暗，终于是断了熄，但很快侍女向前，重新将灯点燃，可那断断续续的青烟中，裴泫茉偏着头，分明像一头疲惫的老虎。
过了良久，帐篷内终于多了另一道叹息。
“她...还没醒吗？”
侍女愣了愣，将军问的那个她，只有军医帐中，那重伤的女子了。
那女人在白日的时候就高烧不退，晚些时候服了药以为能稍有成效，却是平白无故的呕出一口血来，现今她气若游丝，全凭一口气吊着，估计还有什么事没有交代吧。
旧疾加新伤，只怕是....
时间不多了。
侍女张张嘴，声音低沉，“醒了....只怕是....”
裴泫茉抬起眼，看出了侍女的纠结。
“只怕是？”
侍女只是低下头，并未再说任何。
“罢了....我去见见罢....”
“是！”
世人都传大黎国近几年晋升的丞相深得民心厚爱，一手举办太学府，凡有仕愿者，皆可入学求途，此举一出，引天下学子尽向往。
世间传闻，若再过些年，丞相之名必将流芳百世，可随后发生的一件大事，将丞相所做一切全部推翻，只留下黎民对他滚滚不绝的恨。
大黎地处平原，交通要塞在北，南北来往皆由金柯城进出，而驻守金柯将领正是丞相举荐自学府之人。
腊月八月八，正是南北两国贸易之会，但夜中，金柯城突遭不明贼人袭击，守城将士死伤殆尽，两国商会中人，无一幸免，就连金柯城中百姓也惨遭屠戮，可唯独不见守城将领。
远在北方的苍之国，正好借助此题发挥，公然撕破两国和平协议，连吞大黎国数座城池。
与此同时，在大黎国腹地内，一股新起的势力公然开始对抗大黎国军，烧杀抢掠无所不做，一时鲜血涂满整个大地腹地，生灵涂炭。
而在这时，一向运筹帷幄，甚至隐隐约约将军权揽入手中的丞相却消失不见，危难之际，老皇帝又病逝，诸多皇子纷纷争夺大权，大黎一片混乱，民不聊生。
无奈，久不出山的蜀地裴王出兵平乱，一举夺下大权。
而在年初，裴王势力的女将军领兵，夺回数座被苍国抢走的城池，并汇集大黎举国之下全部兵力于剑门关，直指北苍。
反观北苍，这个从游牧草原而建立王朝的国度也聚齐兵力，只为一举南下，夺下大黎。
两军大战，裴王军队训练有素，起初打的北苍之军节节败退，但随后北苍之国迎来一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大黎丞相，早已叛变的董相用兵如神，如此劣势的战局也能搬平。
一时两国之战难舍难分，一直交战下去只会凭白浪费兵将，无奈双方只得休战。
原来啊，太学书院就是董丞相的利剑，打压武将的同时，顺带捅开每州每城的大门，埋下无数暗线，只等时机明了，无数高端将领人才叛国，以至于交战如此难打。
难怪先前老皇帝在时，城池被破，竟抽不出半点兵力应对，原来大黎国这看似完好的木材，早被蛀虫咬透，坏了根基。
这几年，北苍冬季来临，罕见的少了冰寒，相比于以前，物资的积累番了数番，他们早就囤积大量兵马，军力甚至是大黎的数倍，可都是隐而不发，现在时机成熟，亮出爪牙，狠狠的咬下大黎几块肉。
裴泫茉作为将领，是最清楚不过，从一开始的战局明了，到现在打的难舍难分，局势对于大黎都是不利。
若是能一举击溃北苍军军心，此战轻而易举。
出征前，裴泫茉特地见到王兄，而王兄说的第一句话，让她顿觉严寒。
“王妹....我要你找到董千方，只有杀了她，拿此人头颅已告天下，才可破了此局。”
裴泫茉看不清神色，只是苦笑一声，算是答应。
破局，董千方....。
当世第一女文人啊，此代文客荣耀，惊艳绝伦......如今虽名声不再，但至少曾经耀眼....
王兄说，在大黎，还有淮南，淮西两地藩王按兵不动，按照约定，若是裴王统一大黎稳定局面，他们自会出兵，俯首称臣。
而董千方，自然是稳定局面的一张好牌，杀了她，就代表新王不再认可先皇之治，大黎这久旱的大地，便会迎来新雨，毕竟先皇腐朽的政策早已荼毒百姓许久，苦不堪言。
至于董千方是谁？
是了，自然是叛国丞相之女，董承一的唯一血脉，明明董承一以董千方辅国之能，再以天下文人之势，假以时日，定可倾覆皇权。
可董承一实在等不了了，他一心复仇，他仇恨整个国家，可他始终也没有算到一点，那就是这个女儿的忠心，董承一逃走的那一天，怎么也没找到这个女儿，无奈之下，只得舍兵保帅。
而在两军交战之际，打的难舍难分之时，董千方却意外的不知从哪来逃来，她满身血污逃到裴泫茉军营，她跌跌撞撞。
诺大的军营中，一个女人站的笔挺。
她的声音沙哑。
“学仕者，理应...忠国，不应叛之。”
董千方的文人骨头，好像比他父亲硬太多。
裴泫茉远远的就看到她来了，明明可以从此遁走，明明可以就此隐匿身份，安度余生，她还是来了。
大黎第一女文官的文骨，有这么硬嘛.....明知会死，她还是来了.....。
营帐中，裴泫茉拧着手帕，细细的擦拭着董千方额头上的细汗，而后者却着小声呢喃着什么，裴泫茉俯下身去，只听见她在呼喊父亲。
王兄要她杀董千方的时候，她没有犹豫，只是苦笑着点点了头，姓董的人，她杀了好多好多，在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鲜血涂满了她的手。
所以即使董承一妻妾众多，子嗣也难以长大，相国府永远只有一个董千方，永远只有一个相国之女。
可董千方这个人啊，活的很复杂。
她们其实严格来说，最多的时候就是互相看着，身份之间的区别，世仇间的未报，她们也只能互相看着，很难交谈一两句话。
若是在战场上，裴泫茉肯定毫不犹豫的一枪捅穿董千方的心脏，她要从历史上，将这股血脉抹除的干干净净，一滴不留。
但是现在......
父亲都叛国了，为何要逃过来，为啥要一脚一血泊，跌跌撞撞的跑来找她，身上的伤不会痛吗？命不要了吗？
名誉，是如此的难割舍.....？
董千方，你这样子，让我怎么杀你呢？
裴泫茉撑着头，思绪不知不觉又飘到了很远。
她和裴王还是孩子的时候，过的凄苦，常常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可那些年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的没法之时，总会去一座孤山上寻些野果果腹。
偏城有一个好处，便是人烟稀少，正当裴泫茉啃着树果树皮充饥时，意外的遇见到了一个小女孩。
她穿的着长青衫，样貌普普通通，做一副学徒打扮，虽没有半点妆容，还是能从样貌看出这是女扮男装，她递过来一袋吃的，只是问了问。
“吾有吃食，汝可食乎？”
于是，这是裴泫茉见董千方的第一面。
但是两个孩子却未没说过几句，两人只是隔远一点坐着，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
董千方穿着不属于自己年龄的衣服，厚大的衣服笼在瘦弱的身体上，显得特别宽大，就连董千方的发巾也是男子样式，头发中横着插着一根木钗，这身打扮，格外不伦不类。
裴泫茉不止一次的跟踪过董千方。
那是富人才上得起的学堂，作为女子进入私塾，在一堆少年中，格外醒目，还用这身打扮，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每当先生结束每日课程，瘦小的董千方便会受到同龄孩子的嘲弄，不是发饰被扯乱，便是洁白的衣裳被黑墨污成一片，可她却永远没哭，眼中只平静的如水波，像被囚禁的鸟儿。
那时王兄传她武技之术，一月之余总会有烦闷之时，而每当不愉快的日子，她都会跑到孤山，静静的看着山下的树海，随风而息。
偶尔，董千方也会寻到这里，她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裴泫茉的背影，不言不语。
但，那个灯火通明的晚上，王兄将一切前因后果告诉已是将军的她之后，裴泫茉就知道，二人从今往后只能是死敌，不可能变成朋友。
她会亲手杀了她。
先皇年迈，手中势臣勉强压过丞相，自古臣大于帝王者，皆杀之，可这董承一背后牵扯势力太大，偏偏动不了。
好在，董承一终于急了，他要毁灭这个国家。
裴泫茉已经迫不及待的相将都城的丞相府杀的片甲不留，她要报血亲之仇，可还没等她动手，北方已经开战，失了城池，一切皆是变数.....。
铜灯里的火芯突然闪了闪，一阵风吹了过来，裴泫茉晃过神，思绪又回到了以前，今夜总是想到很多。
从偏城逃离后，就没有见过董千方，毕竟那时还小，再过几年，裴泫茉军功再身，王兄也成为了民间失散被找回的皇子，一切都在变好。
南黎北苍两国交好的国宴上，裴泫茉意外的见到了一个熟人，虽然容颜已经张开，但是那双无喜无悲的双眼撞进她的脑海，那是董千方。
裴泫茉并不会认错。
董千方也意外的看到了她，她的眼睛有了神采，也认出了她，董千方走过来，行了礼数，这是以男子之礼示之，裴泫茉不想怠慢，只好以军礼回敬。
“将军安好？”
这是裴泫茉第二次听到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淡，像是一朵茉莉花。
“安好....”
那时，裴泫茉还不曾知道有这般血海深仇，她回敬过去一杯茶，说了声，恭贺。
毕竟那日，董千方成了大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文官。
她开创了文人先河。
她的父亲是当朝宰相，破格的那场殿试中，董千方稳稳而坐，在一众学子中尤为耀眼，女流之辈，也能登殿入试，并且拔得头筹。
此举一经问世，便引起文人界轰动。
也就是那时，天下最大的书院，太学院，稳稳坐落京城，不论是女子，亦或是年龄已过标准的文人，皆可入学。
正奉北苍冬季不再寒冷，与南黎义和，那几年，可当真是太平盛世。
董国府如日中天，背后势力涛涛，天下半数学子皆出于学院，即使这样，丞相背后的势力依旧向天家诚服，若不是王兄提前防备，这一手倒戈，怕是这大片土地都会插上国号为苍的旗帜吧。
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躺在床上的苍白人儿脸色如纸，似乎是因为刚刚梦中的侧身，又拉裂了伤口，董千方额头上滚出豆大的汗滴，裴泫茉将手伸了过去，摸着她的脸颊，只摸着一片冰冷。
军医说，那一刀偏离心脏不过几分，而且失血过多，再加上好几日的未进食，没有毙命，也是个奇迹。
奇迹啊.....
是吗？
她时常看不透这个女人，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别人而活，裴泫茉时常回想，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种人。
等到天气不再寒冷的时候，这个女人身穿素裙，也就身上带着些许薄纸，面对无知懵懂的孩童，就一方土墙，拿着木炭，以墙为纸，以炭做笔，传授当世最宝贵的财富
学识！
那里是大黎最贫穷的地方，能够识字已经算是能够果腹的本领。
前几年，金柯城以南，数座城池因为北苍的侵犯，百姓荼毒，毫无存粮，每年冬季都会有大量穷人挨饿，破败的街道里，他们相互拥挤取暖，只是等待死神来临比较慢一点。
但董千方不同，她都会拿着俸禄，购买大量粮食，悄悄分发给难民们，可她的俸禄并不太多，那一身青色的长衫经常洗了又洗。
看到孩童重新睁开双眼，再次有了微笑，董千方常常皱起的眉头才会舒展。
每次裴泫茉握着的匕首都会往后缩。
下次再杀她，下次再杀她。
可每一个下次都会有另一个下次。
虽然从小到大被灌输的理念都是杀伐果断，但，面对手无寸铁之人，举起杀伐，裴泫茉的某个地方始终会隐隐作痛。
那应该是良心？
明明杀了董家那么多血脉，怎么每次还会忍心呢？
病床上的董千方咳嗽两声，嘴角缓缓的溢出一点点血丝来，眼睛依旧没有睁开，紧皱的眉头又开始锁着了。
裴泫茉摸出身上的匕首，它被磨得极快，材质是特别坚硬的陨铁，这是专门用来杀人之用，切骨断肉不在话下，她用它在黑夜中抹过无数人的咽喉，深知它的锋利。
她站起身，准确的将匕首移到董千方胸前，心脏再往上一点，便是心脉。
裴泫茉知道一个技巧，尖刃挑进皮肤，手腕一抖，然后一搅，就这么一下，就可以割断心脉，往往人只感觉到一痛，就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了。
手臂将力量传到手腕，裴泫茉下定决心，将匕首握得越来越紧，往下抵着。
可记忆在此时，又开始折磨她了。
很久很久以前，十分饥饿的她刚刚从树上摘了只有指头那么大的果子，就咬了一口，被酸的面目全非，大吐苦水。
而树下，站立着一个女娃娃，她看了过来，不惊慌也不躲避，完完全全忽视自己腿上挂着的匕首，而那个女娃娃细长的眼睛中充满善意，她递过来两袋面饼，稚气的声音说着。
“吾有吃食，汝可食乎？”
吾有吃食，汝可食乎.....。
此时裴泫茉锋利的匕首再也无法往下一分一毫。
良心又被刺的痛了，裴泫茉叹息不已，董千方，若是你死了，称你为先生的那群孩子，该由谁来教，谁来护呢？
咳咳咳，军营中传来一阵低语。
董千方睁开双眼，眼角满是泪珠。
“师兄，你....还在犹豫什么？”
这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
一道惊雷猛然将裴泫茉震得无法言语。
原来她是顾师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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