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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孤白

    “取个代号吧,0427”

    孤白看着我,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询问道。彼时他还尚且被我们称为叫作0104。

    在我们身后,是十五个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他们正在吃着刚刚买来的方便食品。算作是潦草的晚餐。

    我看向老白手里的名单,从上面的十七行数字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串:

    “0303280427”

    其实,这串数字包含了我登岛的具体日期。所谓的岛,其实就是一个伪装成大号海上钻井平台的实验基地。它几乎与文明社会割裂,所处的海域也鲜有船只经过。十四年前的四月二十七日,我被掳到了这里。

    我拿起笔划掉了这串数字,拿起笔歪歪扭扭写下两个汉字:

    “蛊子。”

    “好奇怪啊,果然像你的风格。”孤白情不自禁吐槽了我为自己起的名字。

    我没有接茬。在划掉自己那串数字后,老白也默默的写下了“孤白”二字,然后转身走向了另外十五个人。

    我不止一次这样了,老白也已经习惯了。自一个月前我们离开那座海上平台来到江口①,我便时常这样沉默不语。此刻我看向这座阴暗的地下室,这间屋子灯光黑暗却十分宽敞。除此之外,我们还租了两间屋子分别作为男女卧室。万幸无数次实验没有磨灭我们男女有别的常识,让我们得以在这个租金廉价的地方艰难生存。

    我在晚上一个人住在此刻被他们当做餐厅的这个房间。他们八个挤一间房。日后,我们一同进入大学学习后,在第一次校内聚会时便不断吐槽这八人同居的日子,然后一边互相谈论着自己其他三个室友。我则默默的看着他们喝着酒。习惯了一人独卧的我被意料之外的分到了男寝。好在,室友并没有对我及腰的长发与惨白的肤色过问太多。

    我似乎一直都如此孤独。在实验基地中,每一次注射药剂,我基本上都是从一片尸体的包围中走出房间。将原本为所有人准备的点心一点点吃完,算作是我承受了巨大痛苦之后的一点点补偿。混合着空气中弥漫的些微血腥,这甜味慢慢滑过我的舌尖。

    最初我也差点和他们一样死在了那间不比这间地下室光亮多少的实验室里。对于这个第一次的记忆,我至今都格外清晰。整个腹部处在一种剧烈的绞痛中,大脑嗡嗡作响,四肢乏力。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仿佛下一秒就要逼近死亡。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的体内似乎有一股子微弱的意识在支撑着我。我最终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发现周围的人都倒在了地上。我艰难的想扶着墙壁站立起来。瑟瑟缩缩的起身,在还未完全直立之前,突然吐了一大口鲜血,差一点又要坐倒在地。最后勉强背靠墙壁站了起来,在休息了许久后,缓缓的离开。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人堆。第一次看到了房间外放着的点心,但我却没有吃。只是看了一眼。默默离开。

    那时我大概也就只有五六岁,并不清楚那些倒在地上的家伙不是睡着了而是已经死了。我当时尚且还没有死亡这个概念。直到后来,随着打针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渐渐明白,那些曾经和我同处一室的数不清的鲜活生命,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第二次。

    直到孤白的出现。

    那一次我习惯性的望向身后一群尸体。正准备回头,突然听到了一丝响动,紧接着听到了一句简短的汉语:

    “他妈的。”

    届时我还没有学过汉语,只知道这句话的语气相当强烈。话音刚落,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颤颤巍巍的站立了起来。

    陌生的一张面孔,眉眼略显疏淡。令我奇怪的是,他的衣服和我一样,十分干净,没有沾染半点血迹。

    在历经数不清的药物实验后,我体内那股原本微弱的意识变得慢慢强大起来。我承受的痛苦也在慢慢缓解,但我的器官已经遭到了严重的摧残。在那股意识帮助我完全消解每一次药剂注射后的肉体痛苦后,我开始慢慢尝试控制这股子意识来尝试修复身体,但未曾想到,这却让我经受了更大的痛苦。在我原本打算放弃时,却意外的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不再有血迹了。经过之后多次实验后,便一步步的修补起自己残破的躯壳。

    于是,那之后的一次次实验,我便忍受这来自意识上的而非肉体的巨大苦痛修复着自己的身体内部。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默默蹲在墙角,看着那群人互相抓挠、抽搐,和他们承受着差不多烈度的痛苦。到了见到老白,我基本是上已经驯服了这股意识。

    在我当时尚未想明白以前,就已经被一声猛咳打断了思绪。孤白弯下腰,从嘴里甩出一大口鲜血。然后平静的用手抹去鼻孔中流出的血,仿佛之前是无事发生。

    我们一起走出房间,似乎他的步伐还要表现的比我更加轻松些。但我能感受的到,他是打肿脸充胖子。并且,他是第一次经历这实验。

    我看向盘里的二十枚点心,挑一个自己觉得最好吃的,递给他。

    他无缘由的笑了,未作任何迟疑,从我手中接过了这枚点心,一口吞了下去,心满意足的咀嚼起来,牙龈间可以看到血的痕迹。

    “中国人?”吃完之后,他反问了一句汉语。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我用英语回答。这是我此时会的唯一语言。我打小就和一群讲着这种语言的孩子生活在基地里的同一间儿童房里。

    “但我听得懂你在说什么”他用和我差不多流利的英语回答我。

    “如果下一次还能见面,希望你能教会我你方才讲的话。”我漫不经心的说完,然后慢条斯理吃起了点心。

    他显然并不打算与我共享剩下的点心。我记得清楚,他是扶着墙离开的。

    我看向此时此刻和大家交谈甚欢的老白。突然觉得运命与缘分是一种相当神奇的东西。在下一次实验中,我在除我之外的十九个人中,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相比于第一次,孤白的头发短了,大概是向儿童房的管理人申请了剪刀②。在打完针之后,他的状态比上次好了不少,也学着我蹲在角落。他指着我此时齐肩的长发,做了个剪刀手的动作。然后背过身去,仿佛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这种他自以为是的无用功,至今还在影响着他——总是太为他人着想。正在此时,他将那张满是数字的纸头又一次递给了我,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看到了所有的数字都被划掉了,其后都歪歪斜斜的写上了汉字。只有他的“孤白”端正工整,和我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他已经是他一个月努力教学的结果了。这样的字虽然不好看,却已经够用了。

    这一刻,我觉得我们这一伙子人真正获得了新生。我们不过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在差不多的年纪,大部分的孩子还在上学、在父母的注视下成长。而我们,我们这群还不知道可不可以称为人的孩子,在经历了无数次鲜血与苦痛的洗礼后,从地狱归来。为了生活,我们做着繁重劳累的工作。我们没有身份——在这座秩序缺位的混乱都市,这一点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一个月前,我们初抵江口,看到港口上一片荒败丛生、断壁残垣的景象,都被震撼到了。尤其是孤白本人,他原本激动的心情急转直下,他不认识这座本应繁华忙碌的城市了——他是从小在此长大的。

    我们跟随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边的建筑物的窗户禁闭,落下的卷帘门上全是五颜六色的奇怪涂鸦。我看出上面大部分都是汉语,还有一些似乎看着像是生殖器官。再后来,在老白教会大家汉语所有的常用字后,我才明白那些涂鸦大部分都是些污言秽语。

    我们在一座漆黑的雕花铁门前停了下来。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片独栋别墅住宅区的大门。保安室空无一人,里面其实也相当冷清,没一个人。我注意到许多房屋已经相当破败,一些窗户甚至都已经被开了洞。

    在一间落了锁的房子前,孤白停了下来,但是他的目光立刻显现出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那一天,老白拉住了一位路过的老人,和他进行了交谈。虽然同样听不懂,但我能感受到那绝非是标准的汉语。我疑心这是本地的方言。起初,孤白心情还略显激动,但慢慢的,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惊讶与苦痛在他的脸上浮现。直到最后,我清晰的看到他眼角泛起了泪花。

    在告别老人后,我们离开了那片住宅区。在之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老白都没有提起过这次交谈。直到大一暑假里的一个晚上,在羽月的生日上,他喝的酩酊大醉,像我们谈起了这件事。“…他告诉我,这里原先的住户,全部都染病而死,自己也时日无多,今天来故地重游罢了…”孤白呓语似的说出这些。

    在那天晚上,我们来到了另一片破败的居住区。在简单的交谈后,孤白从一个戴着巨大防毒面罩的少年手里接过了一串钥匙。

    自那一天起,我们就住进了这三间潮湿、巨大的地下室。

    ①江口,东域九州曾经最大的港口城市。

    ②“实验基地每间二十人的标准儿童房都有一个管理员。黑衣蒙面,会为你提供一些需要的东西——前提是你能活得足够久。”——蛊子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