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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群英集玉堂(一)巧夺天工

    ——群英集玉堂[取自唐·杨徽之《禁林宴会之什》:“星移岁律应青阳,得奉群英集玉堂。”]

    周·天兴十年季春,营州·龙城

    燕郊芳岁晚,残雪冻边城。

    四月青草合,辽阳春水生。

    胡人正牧马,汉将日征兵。

    露重宝刀湿,沙虚金鼓鸣。

    寒衣著已尽,春服与谁成?

    寄语洛阳使,为传边塞情。——唐·崔颢《辽西作》

    虽是下午未牌时分,天地山河间却谈不上多少暖意。日轮虚浮地团缩在灰蒙蒙的天穹中,有气无力地驱寒供暖,抬头看去也不过是铜钱许大的一枚光圈,尤显得迢遥难及。山野残雪尚存,溪谷河水初开,塞外边风仍摧折着原隰【xí】青草的腰肢,林梢枝头的花苞叶芽还在朦胧浅睡,万种春情姗姗度关,刚刚属意这座北国边城。

    这里是大周的北疆重镇,地处塞外辽西,远不及中原的春和景明,更跟江南的莲风杏雨相去甚远。不论是燕山辽水、还是风土人情,似乎就连那陇亩阡陌间的土壤泥巴里,都透着一股萧萧犷悍、莽莽伧气,实在算不得什么软骨醉心、纸碎金迷的逍遥乐土。

    史载,龙城汉时为柳城,乃辽西郡西部都尉治所所在。“晋咸康七年,燕王慕容皝【huàng 】以柳城之北,龙山之西,所谓福得之地也,使阳裕、唐柱等,可营制规模,筑龙城,构宫室宗庙,改柳城为龙城县。”

    作为鲜卑慕容氏于关外的龙兴之地,龙城挽幽辽之要,控夷夏之防,风尘有警,首当其冲,曾作为前燕、后燕、北燕的都城和陪都长达百年之久。

    然而时过境迁,朝代更迭,龙城的绣闼雕甍华彩已褪,宗庙宫室画栋无存。旧朝王气烟消云散,现在的龙城不过是流放罪属、迁徙刑人的边鄙伤心州,是夹在中州上邦与化外戎狄间的蛮荒尴尬地。

    这座早已淡出政治视野的旧城,像极了一位年老色衰、艳名不再的欢场名妓,门前冷落,车马稀少,已是鲜有一掷千金的豪客商贾慕名登门、挑帘细睹了。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久不闻关内纶音、早已遗忘了什么是天家气象的龙城,此时却是张灯结彩、车水马龙,正以空前盛况款待着一位远道而来、尊荣无匹的贵客。

    仅是这位贵客的仪仗车骑,就令偌大的龙城显得局促狭小,以至于百乘千骑不得不暂驻城外,一时间真可谓簪摇缨舞、袂接肩摩。城内百姓早已闭门禁户,倒是城头上值巡的差役兵丁们有幸将那前所未见的仪仗排场看了个真切,直看得目眩神迷,心潮澎湃!

    那真的是令人毕生难忘、心驰神往的场景啊!

    引路开道的是六辆雕花镶银驷马车驾,那引辕骏马皆是棕赭毛色,颈修鬃齐,蹄硕臀肥,身裹锦披,耳挂花铃,周身行头,遍访龙城的东市西坊,只怕也是凑不出几副,就更不用提那车驾的堂皇富丽、精美巧工。六车之后,高树着十二面赤色鎏金大纛【dào】,俱是无风自展,霞披光流。纛尾紧随的是行列有序的数个百人阵列,阵中人俱是英姿健儿,绣衣玄甲,荷槊持弓,其立如林,其行如云。方阵行罢,是如火如荼、浮翠流丹的举幢队、擎麾队及持槊骑队,然后又是一长串的旌旗车马,旗面上或绣凤、鸾、鹤、雀诸灵鸟,或画狮、虎、熊、豹各猛兽,又有虫蛇奇异十余种,又有风雷云雨山泽星宿十数面,无不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仿佛是将森罗万物一网打尽,逐一缝织进旗面里。除各色旌旗外,依次辚辚驶过的还有司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等各色车辆,目不暇接,盛况空前。

    单是这些走马行车,旗幢甲仗,已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然而这些还仅是开道的导引仪仗。真正的大驾,还在后头咧!

    前后足用了小半个时辰,贵客的宝马香车才姗姗露面。那是辆被称为玉辂【lù】的巨大车驾,由六匹周身雪玉、半点杂色也无的白驹驱动。这六匹马高矮相等,肥瘦相同,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无不是昂首抬蹄,阔步稳行,雄骏高大得仿佛是刚淌过银河下界而来的九天龙马。那玉辂极尽奢华之能事,有琬琰【wǎnyǎn】象牙为饰,有金盖锦帷为遮,有彩扇云旗为衬,奇能巧思,精镂妙工,简直是叹为观止!数百名挎弓佩刀的步甲、骑卫里三层外三层将玉辂护在中央,就像是金色的花蕊被五颜六色的花萼簇拥着。至于那位贵客,则藏身于重重锦幔之中,令人难窥其貌,浮想联翩……

    那贵客的身份,但凡有些见识的,心中已猜得八九不离十。能以玉辂为辇舆、能以大驾卤簿为仪仗,如此大摇大摆,放眼普天之下,除了一朝天子之外,当不做二人想。

    不错!此贵客并非旁人,正是当今大周皇帝、圣朝至尊宇文氏讳恪。去岁皇帝自京都邺城出发,不远迢遥,劳师动众,此刻正驾临营州,驻跸龙城。

    而大梁使主、散骑常侍袁聚等一众行人,之所以因缘际会地出现于北国边城,正是为赶往龙城西南数里外的皇帝行帐,参加一场意义重大的天子赐宴。

    也记不得究竟跨过多少道岗哨,行经多少座营帐,袁聚是怀着一种恍然如梦、又惊又羡的复杂心情,才施施然走至门下的。

    眼前这处皇帝行帐,与其说是宫帐,不如说是行宫。其高三丈余,广逾百尺,彩饰雕纹,锦绸绣幔,真可谓是“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乍看之下还以为是错入帝京宫阙,哪里能想到这不过是林间野外的一处临时居邸。

    不是说皇帝昨日午后一时兴起,突然下旨于郊林中设帐置酒,广宴四方臣宾的吗?

    既是临时起意,那眼前这座富丽恢弘不亚帝宫的行帐,竟然是在一夜之间从无到有、拔地而起的啊!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一夜筑华宫,岂人力能为!

    然而事实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也不容目瞪口呆的大梁诸人不信。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看着北朝宾部中大夫那故作高深又得意洋洋的轻浮笑脸,思及彼此间或公或私的明争暗斗,袁聚心知对方绝不会存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心肠,可这百思不得其解之苦真如百爪挠心,令他不甘心视若无睹。

    作为饱学博览之士,袁聚于文辞之外亦杂涉百工,曾历职起部多年,数度参与宫苑增修,于营造一事上颇有见地,可称得上是行家里手。

    奉旨出使前,他曾广罗北朝异闻,其中就有关于夜昙宫的奇谈。在那些绘声绘色、煞有其事的传闻中,这位喜畋猎、好游乐的北朝皇帝,不堪宫闱深居之苦,登基以来屡出帝京,巡行天下,并特命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座特殊的“行宫”。

    据传此宫乃是依匠祖鲁班所传的机关秘术研制,能一夕间拔地而成,也能一夕间消失不见,神迹奇观,世所罕见,如优昙之开谢,故而世人称之夜昙宫。往日百闻,今朝一见,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袁聚自忖若是不能解开夜昙宫“神出鬼没”的疑团,必成心疾,即便日后重返故土,自己也会寝食难安。

    正是抱着急于道破天机的心思,在众人嗅着兽炉中的氤氲香气,从挑起的云凤珠帘下穿门而入时,袁聚趁人不备,故作不慎跌足、摇摇欲倒模样,踉跄间探手扯向那丹青绮绘的壁上彩画。

    也就是这众人惊呼变色中的张臂一扯,让他得以瞧出这夜昙宫的真相!

    原来妙笔彩画,并不是绘在壁上,而是画在无褶布绫上的。布绫遮盖之下,是一个个以丝绳、竹篾系紧、以竹茎、铁条打桩固牢的木六合。

    所谓木六合,乃是由六块青漆涂面、形制如一的木板拼接而成的木预制构件。这种木六合的任意一面都可以拆卸或拼合,若由奇思妙想的大匠设计,由训练有素的军士搭建,春宵虽短,筑此行宫却非异想天开。

    难怪这御帐到处是垂幔彩帷,原来不单是为了装饰点缀,也起着障眼遮蔽之效。而那些惟妙惟肖、几可乱真的布绫彩画,将数以百计的木六合包裹得密不透风,看上去更是与真砖实木的梁柱墙身一般无二。

    也亏得袁聚博古通今,眼力不凡,能见一斑而窥全豹。若是换作旁人,根本就摸不清其中门道。

    既已看破其中奥秘,袁聚便不慌不忙地正冠整带,刚欲转身迈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朗如玉石击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