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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囊中颖脱锥(三)功亏一篑

    那一夜,他自府门前挥剑杀起,在地形早已烂熟于胸的府邸内自如来去,遇人便杀,出剑如电,等他将披衣惊起的大仇人堵在室内时,那长剑已成残剑,刃尖处血点如红梅压枝,而府外也正人喊马嘶,乱流汹涌。

    关于那一晚府内的种种细节,尽是口耳相传的野语巷议,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版本是:在将那个武艺荒废、只剩下脑满肠肥的颟顸老贼剁成肉泥前,独孤毅一边用手抹净两颊的道道血迹,一边恭敬如旧、面色如常地说:“家主,大半夜披衣起身,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吧?小人此来,正是向您禀报大事的。如今逆党穷途末路,王师已入城平叛,您的那身新朝服,以后也穿不得了。要说连日来家主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不正是畏惧天子嗔怒怪罪,担忧家门大祸临头吗?虽说家主是被迫从贼,但毕竟没有守节死忠,还是同流合污了啊!如此大逆不道,丢官罢职是侥幸,人头落地不无辜,即使再是破财消灾,重金贿赂,怕也难逃此劫!其实这些事啊,小人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十年前我独孤氏一门遭祸,父兄坐监惶惶待死,吾母终日以泪洗面,家中姊妹任人欺辱,个中滋味如何,小人再清楚不过!小人自忖,家主必不欲亲族受这般伶仃冻饿之苦,遭当牛做马之罪吧!这些年家主施舍衣食,小人总想着为家主做一件大善事,以报恩养之义。这不机会就来了嘛!就让小人一手相送,助家主满门老小同赴黄泉吧。旁的不敢说,若论快剑杀人,小人还拿得出手。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小人擅自主张,已先一步送走了少主等人。家主,您可别让儿孙们等急了啊!”

    说罢,也不待对方表情再有变化,寒光一闪,寻仇者已把那颗觊觎已久的人头斩下。

    赤子,字面上说是赤诚之子,其实是子赤才对。

    相传春秋时楚国铸剑名师干将之子名赤,是个为报父仇不惜杀身赴死的勇士。

    宇文策本人并不相信这些道听途说、添枝加叶的市井之言。且不说这等密事天知地知,何来他人亲睹。再者干下如此大案,本人总不会四处宣扬,引以为荣。是以传言越是言之凿凿,越是令人疑心真伪。

    然而独孤毅单人仗剑灭仇满门之事,却是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不由得旁人不信。

    这也是他纵使寡言独行却凶名远播的缘由吧!

    毕竟翌日,在捉拿逆犯的兵马重围之下,能活着走出府门的,唯独孤毅一人而已。而门后则是满地膻腥,尸骸狼藉,听说一群入府搜查的兵士都忍受不住惨象当场呕吐。从此往后,好好一座奢丽府邸,别说是什么达官显贵了,就是寻常百姓也无人胆敢入住。据说就连那些露宿街头的乞丐和见不得天日的逃奴都避之唯恐不及,是以残荒破败,俨然鬼宅。

    阖府上下六十三口,一夜之间不分男女老幼尽数诛绝,可谓空前绝后。

    人道独孤毅之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事后,投案自首的独孤毅不仅未获刑罪,还从贱籍除名。他与借故避祸在外的亲眷重获平民身份后,便在京郊偏僻处安生度日。怎么说死者一家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党份子,虽然杀戮深重,但只要妙笔粉饰一番,把复仇泄愤说成是锄奸剿贼,哪怕谈不上杀敌立功,也没有下狱问罪的道理。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当朝贵人暗中相助。否则勋贵豪门之间恩怨利益盘根错节,即使经历了戾太子谋逆后的大清洗与大换血,也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对独孤毅怀恨发难。

    余波平息之后,背后人称“赤鬼”的独孤毅,一声不响地投身行伍,几经辗转跻身羽林,成为天子的守门恶犬。

    这便是宇文策对独孤毅的所知所闻。现在这个红脸汉子正舔舐着嘴角的血迹,山魈般凶戾机警,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丈开外面含杀气的蒲鲁虎,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等待战机。

    “总算来了个不止会挠痒痒、捉虱子的!不过你这条野狗,张牙舞爪实在烦人!识相的话,赶紧认输滚下去!否则一会儿断胳膊折腿,可别像个婆娘似的哭喊打滚儿!”蒲鲁虎一边说,一边活动着健肌虬结的臂膀,时而发出“咔咔”的骨节响声。

    “哼!要我主动认输,得看你这蛮子有没有那个本事!”独孤毅冷笑道,说话间他下意识地冲台下扫了一眼,瞥见宇文策立于殿柱旁,神情立时变得有些微妙。

    正是这稍纵即逝的片刻失神,被蒲鲁虎趁机逮住。只见他左足发力弹地而起,以猛虎出笼之势探手抓向独孤毅的肩头。

    眼见蒲鲁虎趁隙来攻,独孤毅急忙甩肩闪避,旋即上身后仰,躲过对方变抓为扫的左臂。蒲鲁虎右拳蓄力已久,他有意落慢半拍,待独孤毅稍有收势,当即垫步一计崩拳。这时二人距离已近,独孤毅重心又落在左侧,虽说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却仍不免被扫中左腹,疼得他直抽凉气。然而独孤毅当下已顾不得疼痛,蒲鲁虎既占先机便不会手软,正一拳快似一拳,一掌重过一掌,将他步步逼入比武台边缘。

    尽管情知不妙,但对方攻势迅猛异常,独孤毅心焦如焚,却无法脱身。眼见要被逼出台外,他干脆把心一横,不退反进,张臂抱住蒲鲁虎,双脚蹬地作推山抵牛状,似要将对方拦腰放倒。可蒲鲁虎何许人也,见对手竟不自量力,欲同自己以力相搏,他心底顿生一股来者不拒的傲气。哪怕对方后背已在眼前暴露无遗,自己只须数拳砸下定能打得他吐血倒地,可蒲鲁虎却鬼使神差地自弃良机,反而一把拿住独孤毅的腰肋,上身劲道倍增,脚下去势不减,几乎是稍一较量便令对方动弹不得。他游刃有余,冲着咬牙死撑的独孤毅得意蔑笑,随即骤然加力,硬顶着对方朝后推去。如此肆无忌惮,简直是存心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大周儿郎羞辱个够!

    然而蒲鲁虎此举,却正中独孤毅下怀。

    就在二人抵肩推臂之际,独孤毅突然狡黠一笑,陡然间卸去抗力,双掌顺势叼住蒲鲁虎的两腕,腰肢后弯,倒退一跃。

    事发突然,蒲鲁虎存心比力争强,根本不曾提防这一手,惯性使然下浑身龙象之力一瞬落空,又如何能收势刹住,当即被对方挟住,一起朝台下跌去。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独孤毅已半身悬空,却见他右脚一勾正踩到台边缘,随即整个身子以此为支点急速翻转,左腿横扫肃慎人侧肋,同时双臂回拉,身随意动,四肢协同,虽只一招一式,却已使出浑身解数,誓欲乾坤倒转,调换身位——按相扑规矩:先扑地者负,跌落场外者负,可若是二人均落于台下,那胜负的关键显然取决于落地的先后次序了。

    独孤毅真是艺高人胆大!如此当机立断,身手矫捷,竟化不利为有利,宇文策暗中叫好之余,自忖若是换作自己,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就在观众拍案叫绝之际,蒲鲁虎却未束手待毙,他临机应变,蜷起右膝使胫面磕地,既降低重心又增大身下摩擦,并以左脚横铲独孤毅的右脚。双方几乎同时发招,独孤毅尚未踢中对方,右脚已先被铲中,身体立即失衡直坠,翻不动,踢不实,这一招“倒转乾坤”,竟被蒲鲁虎硬生生破解了。二人见招拆招只在刹那,常人眼中仅仅一晃即过,便听台下“咣当”一声闷响,就见独孤毅已被对方扑在身下,不幸率先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