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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囊中颖脱锥(十一)不期而遇

    然而,宇文策与弓箭之间的联系,并未因父兄战殁而就此了断。他反而将箭术视作一种历久弥高的精神寄托,一道与亡兄契阔的情感羁绊,彻彻底底地烙印在心灵深处,矢志不渝。

    褴褛乞讨、浪荡街头时,温饱尚且难求,自然无暇顾及腹外之事。可既然已在安养寺住下,宇文策再无后顾之忧,便日夜琢磨起如何得弓学射。

    理所当然的,身无长物的他原本打算动手自制。寺后山林竹木葱茏,鸟兽也不在少数,虽然凑不齐上等六材,可制作一张勉强堪用的简易木弓想来不难。

    未等他东拼西凑齐一应物材,妙无和尚已先一步急人所急。原来那夜两人房内深谈,宇文策坦诚倾诉,恳请和尚容许他每日午前留出半个时辰练箭,以承先兄遗志。寺主颔首许之,细问后知他还无利器傍身,次日便领他入佛堂暗室挑选弓矢。

    原来这安养寺虽是方外清净之地,毕竟处红尘浊世之中,终究不能免俗。其名下田畴耕产,房舍租收,加之信众施遗供奉,绝对算得上资财巨富,而寺内铜佛玉像更是价值不菲,令人眼热。为防歹人起意盗劫,安养寺不仅多蓄武僧,还暗藏诸兵器以备不测。

    这暗室实乃一武器库,内里长短利刃应有尽有,各色弓矢陈挂满壁,看得宇文策感念和尚信重之余,也咋舌不已,心想当年武帝宇文邕灭佛图强,关东佛门几乎扫地悉尽,僧尼还俗编户者不下三百万。遭此浩劫不过三十余年,朝廷官府稍有宽允,天子脚下的安养寺就能恢复到这般光景,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宇文策挑来选去,先取下了一张适于初学者的小步弓。自此除每日习练拳脚外,宇文策还固定要射箭半个时辰以上,遇风雨天气便在室内开弓拉弦。半年后,他已做到五十步内,中鹄者十之六七。再一年,六十步内百发百中。十三岁时他已更换过两张弓,以林中飞禽走兽为靶,勤练精进。

    话说当日,宇文策正持弓注箭,巡行林间,隐约听得有鸟雀啾啾。他立即寻声走去,抬头就看见不远处一棵柞树上有一处鸟巢,一只褐黄瓦雀在其周围飞来萦去,扑腾哀鸣,而巢内卧有一只肥大尸鸠,时而探头叮啄,时而展翅张势,始终坐定窝巢,把瓦雀从巢边驱逐赶离。

    宇文策眼见那瓦雀逡巡上下,飞移不定,正是考验箭法的好悬鹄。他当下拉弦瞄准,沉心专注,瞅准时机一箭发出,正中那瓦雀肚腹。心喜于箭术大有长进,宇文策正暗自得意之际,却忽听得身后传来“啊”的一声娇呼。转头惊看之下,他竟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那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上身窄袖白练衫,斜拖红帔,下穿曳地石榴裙,足着彩履。只见她肤色欺霜赛雪,不施粉黛,眉心尖点一抹朱梅花钿;乌丝如绸似水,无赘假髻,高挽处别一根碧螺玉钗。雾鬓云鬟下一张鹅蛋脸,瑶鼻丹口,玉质花颜,五官精致妙处,竟有不可增减毫厘之感,始知天生尤物之谓,所言非虚。

    如此佳人,猝然见之,怎不令人意乱神迷、魂不守舍,又岂是什么殊丽清雅、资容绝伦这等浮言虚语能形容出其万一的。那少女虽黛眉扬嗔,妙目含怨,却丝毫无损其绝代芳华,反添一股我见犹怜的悱恻气质,仿若巫山神女入梦来,又似射姑仙子落尘至。

    那一刻,宇文策只觉自己心里似也被什么一发中鹄。

    向来心性沉稳的他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下意识把手中弓箭胡乱地藏在身后,面上一副闯了祸事的懊丧模样。哪怕他并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射中一只林间瓦雀,究竟有何错咎,也尚不知对方何以惊呼出声面显怨艾。但他业已自生悔疚,私心认下这飞来罪名,只觉那少女一颦之下,眼前林寒光晦,偌大天地间,竟似清清戚戚,了无生趣。这样的心理变化,不得不说是宇文策平生绝无仅有的。

    那少女自宇文策身旁翩然而过,行至那雀儿坠地处,蹲下身子,削肩纤腰,体态婀娜,单是这一道“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的倩影,已把宇文策牢牢钉在原地。那少女把毫无生气的小东西用素手捧起,玉指轻拭去羽毛沾附的尘土,情绪低落地问道:“这鸟儿已够可怜的,你为何偏要杀它?”

    宇文策才一听到少女那融冰化雪的动听声音,顿时张口结舌,蔫头耷脑,平素急智早不知抛到何处,头脑几乎一片空白,良久才硬挤出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嗫嚅道:“我,我并非有意杀它。只是……只是碰巧,对,碰巧!我本意是吓它一下的,没想到乱发的一箭,竟然……竟然就射中了。”

    那少女瞧着宇文策咬唇不语,神情幽怨,如弱柳扶风,看得宇文策只觉百爪挠心,恨不得当场折了弓断了箭,通通丢在地上狠踩上几脚,唯求眼前人能稍感宽慰。可他又不敢稍有动作,只怕再节外生枝,唐突了佳人。

    “那尸鸠占巢作恶,你为何不用箭‘吓’它?这小雀有家难归,你反倒狠得下心肠杀了!呵呵,果然世人皆是欺软怕硬之辈!唉,也怪它命薄,虽有筑巢之实,却无安居之福,徒在这世间受苦受罪罢了。”少女恨声道,话语中隐隐有哀物自伤、厌憎人情凉薄的郁郁之气。

    “那尸鸠、它已受惊逃了……不过姑娘放心,若我逮到机会,必杀了那恶鸟补过!”宇文策慌不择言,话一出口便已生悔,暗怪自己怎么没细想下这番回答是否妥恰,是否鲁莽,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眼前的少女可千万不要因此厌恶自己啊!

    “看你这身僧衣,该是这安养寺的俗家弟子吧?张口闭口杀啊杀的,也不知这佛门净土,怎么就收容下你这个无心向善的!”

    “姑娘,我、我知错了!嗯,我宇文策于此向佛祖立誓,今后再不以活禽走兽为箭鹄,还请姑娘念我年少无知,无心之过,恕罪勿怪啊!”虽说宇文策素日闻经听法,可他毕竟“身在曹营心在汉”,早已矢志戎马膺功,继扬先祖雄风血性。加之少年玩性未脱,纵使常起不忍怜心,他却并不以射杀禽兽为戒,今日竖指起誓也算是情真意实。可话才一说完,宇文策却发现少女神情莫名一滞,随后变得愈加冷淡寒峻。

    “你说你叫宇文策?宇文,哼,怪不得!果然是蛇鼠一窝,同恶相济!”冷言冷语说罢,少女不屑一顾,甩袖欲走。宇文策见状哪肯依她一走了之,情急之下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一把扯住少女雪藕似的皓腕,忙问道:“姑娘何出此言?我实在不知单单一个姓氏,怎又惹得姑娘如此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