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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囊中颖脱锥(十二)情不自禁

    “你、你快放手!”

    “姑娘若不说个清楚明白,我怎能放手!”

    “你!”少女气急之下,甩手照宇文策面颊掴过。后者手疾眼快,抬臂挡下这一巴掌不说,还暗运巧劲,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对方。

    宇文策还待分说,却见玉人眼眶泛红,已有朦胧雾气,饶是他有百千疑惑,一腔屈妄,目睹伊人泫然欲泣,又如何开得了口?

    他不禁心头一软,随之松开手掌,后退一步长揖致歉:“是我失礼冒犯了,本来挨上姑娘十下、百下掌掴,也不足抵补。可我皮糙肉厚的,只怕反伤了姑娘的玉手。我知姑娘恼恨,不敢奢求其它,但求姑娘留个机会,容我将功折过!诶,姑娘!”

    原来那少女甫一得脱便飘然逃开,根本不等对方做出任何解释,只抛下一个轻盈的剪影,余下宇文策静立原地,怅然良久。

    是夜亥时,孤月高悬,宇文策辗转难寐,干脆披衣爬起,躲入藏兰阁读书解怀。心烦意乱之下,他居然偏巧拿起了《汉书》乱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又读到李延年那首著名的《佳人曲》: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恍惚间那午后所遇少女的音容竟似跃然纸上。他心间一喜,待细看时眼前又只剩下字墨纸黄。宇文策忽然觉得好生遗憾,只因不曾见到玉人的一笑嫣然。至少有一点,他是确信无疑的:若她真的冁然而笑,定是倾城倾国!

    唉,佳人难再得!

    自己只怕再也不会遇到她了。

    哪怕明知希望渺茫,宇文策却抑制不住自己去遐想那个如果。人海茫茫,有缘相遇,难道就这么无始而终吗?

    一方面,他为此患得患失,另一方面又错愕惊慌。这与他耳濡目染的“五蕴皆空”、“六根清净”等佛法真谛是如此的背道而驰,而他自己又不知当如何是好,实在是茫然失措。尽管妙无和尚明确告诉过自己不必做、也做不成沙门,自己也根本就没有青灯古卷老佛前的打算,之所以记作俗家弟子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年少的他还是对这种陌生的、强烈的情悸与愁绪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惶恐与排斥。

    自己这是怎么了?

    似懂非懂,欲拒还迎。就像是弦上之箭,发而难收。

    所谓年少慕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十三岁少年的心田,自此多了一片青林。

    光阴似箭,半载倏忽。

    宇文策一如即往地习武、读书,日子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那日午后与那道丽影,与他的生活渐行渐远,就仿佛是花间穿行时袖口残留的一抹暗香,日益淡薄,几至无味,细嗅下似乎又能回味出那一丝甜馨。

    事后他也曾询问过寺内僧人是否见过、认识那位少女,不但一无所获,还招来不少取笑与是非,只好就此作罢。他也曾额外留意过馨香祷祝的善女信妇,好几次无意中瞥见了神似形仿的身影,不禁心头鹿撞,近前辨认时,却发现终非伊人。

    宇文策偶尔也觉得,自己也该死心了。

    他依旧会去寺后山林中练箭,却未曾食言而肥,再做什么射兔猎鸟之事,而是把鹄子悬挂在那棵旧巢犹在,人面已去的老树附近,先发一箭,中的后鹄子挂枝摇摆,几如活物,他再开弓补射,既是磨练技艺,也为旧地盘桓。

    宇文策还在那棵树下起了一座小小的坟丘,把那只被自己射杀、慌乱中被少女失手遗落的瓦雀安葬土中,并在坟前立了一块双面刻字的木牌。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究竟有无意义,是亡羊补牢,还是心存侥幸?但他自觉已经尽力了,哪怕只是祭奠下那些枯死的、萎缩的妄念也好,总算对自己有所交代。

    遗憾虽有,但早晚将不再介怀。

    时值冬至,士庶集庆。安养寺门前车马骈阗,轿辇辐辏,往来者络绎不绝,京野多少富贵贫贱,都入寺焚香祷拜,可宇文策却不太热衷于这场热闹。

    妙无和尚在静室接待着达官显贵抽不开身,僧众大多在前面的堂室照应着,倒是他独自躲在房内看书,自得清静。事实上,眼见宇文策在各方面渐入佳境,妙无和尚近来对这个聪颖沈静的少年也采取了更为宽松的态度。除惯例的讲经说法、答疑解惑之外,只要宇文策孜孜上进,定期考答也证明他没有荒废正业,寺主便愈发对其放任自由了。

    就在宇文策捧着一本《吴子兵法》看得津津有味之际,一个本在堂前照看的小沙弥忽然笑嘻嘻地跑了进来,挨到读书少年身边探出光溜溜的脑袋,故意冲他挤眉弄眼道:“宇文策,你又看这些无益的俗书啦,哼,你可是害小僧找的好苦啊!喂,你倒是先放下书抬头看看啊!嘿嘿,宇文策,有人托小僧给你捎了句话,可想听否?”

    “嗯,还真是稀奇呢!我一个无亲少故的,待在寺里两年多,从来无人过问,怎么今日突然有人会捎话过来?那人是谁啊?”

    “嘻嘻,那位施主不愿透漏姓名,小僧也不识得她。当时她拦住小僧,问起寺中是否有个带发的弟子名叫宇文策,若有此人,便要小僧把一句话传与他听。”

    “噢,到底是什么话?还请小和尚告我。”

    宇文策这声“小和尚”唤得小沙弥眉开眼笑,自觉大有颜面,也不再卖什么关子了。

    “嗯,是句挺难记的话,好像是句诗,什么黄鸟黄鸟的。哦,想起来了,是‘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宇文策有些迟疑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疑惑地盯着小沙弥问道:“只此一句?”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沙弥摊手耸肩作无辜状。

    “这……这是谁在跟我打哑谜啊?”宇文策蹙眉思索,毫无头绪。

    “宇文策,这句诗到底是何意啊?”

    “此句出自《诗经·小雅》,乃流民思乡诉苦之作,含义其实很浅显:黄鸟黄鸟听好了,不要聚在柞树上,别把我的黍啄光。这一章后面还有一句,此——”

    等等!

    刹那间宇文策脑海中灵光一闪,顿时心头一窒,那卷《吴子兵法》竟不觉脱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那人什么样貌?可是位极美的姑娘?”他猛地扯住小沙弥的衣襟,只觉心房瞬间被某种情绪充盈填满,鼓胀得几乎开裂,声音都有些颤抖地追问道。

    “啧啧,唉,瞧瞧你这副要吃人的样子——”小沙弥故意阴阳怪气地调侃着,明明憋着几分坏笑,却故作一本正经:“要小僧捎话的,确是位女施主。至于样貌嘛,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在小僧眼里红粉与骷髅无异,哪分得出她妍丑啊!须知人有菩萨心肠,便有菩萨面相。倒是你这么关心女施主的容貌,莫非……”

    “她人在哪里?可还在寺中?”此时宇文策如坐针毡,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跟这个存心捉弄自己的家伙耍嘴皮子。

    “小僧过来捎话,谁知那女施主还在不在呀!只怕已出寺了。哎呦!宇文策,你别急着跑啊!小僧还没问你——”原来宇文策二话不说,已一个箭步跃至房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把小沙弥吓了一跳,待他反应过来时,对方早已跑得连个影子也不剩了!小沙弥无可奈何,也只能大摇其头,口诵一声“阿弥陀佛”,把那本掉落地上的《吴子兵法》弯腰拾起。